第五十六章 相看有斷腸
87_87584中秋前夕,孫澤淳辦了兩天的堂會以慶新宅收拾妥當,他一定要我去坐坐,我不好拂他面子便請了半日的假,去了位於燈市口大街的孫宅。
他為人好交際,手腕又活絡,所以捧他場的人一貫很多,十二監衙門裡的掌事有多半數都在席,另外尚有一些京中四五品的官員。
台上的戲已開唱,不過是些玉簪記,孤本元劇罷了。孫澤淳便拉著我去逛他的園子,他造園時請了號稱否道人的當世園林高手,因此有些得意的指著園中一處北太湖石堆砌的假山讓我品評。
北太湖石沉實,渾厚雄壯,不似南方山石那般精巧纖薄。我正贊了別具味道,忽然聽到園中一陣悠長的秋蟲鳴叫聲,他看我聽的出神,笑著從廊下取下一隻匏具,裡頭裝的正是他專門養來聽叫聲的鳴蟲。
我幼年時候在家也曾養過蟈蟈,到了秋日裡便會逗了它,來聽它的叫聲。此時聽到讓我忽然起了童心。
我見他蓄養蟈蟈的匏具小巧別緻,是一隻葫蘆的上半部,配了象牙的口,口裡特別裝了黃銅絲做的膽,外頭罩了牙雕的蓋子,雕的是四時花卉,做工極為精巧剔透。
我一時覺得好玩,拿在手裡細細的看了好久。
「你還好這個?」他訝異地笑問,「這不值什麼,你要是喜歡,我送你了。」
我笑著擺手,「秋蟲倒罷了,這匏具做的倒別緻,你從何處買來的?」
「我的爺,您可真是居高位者不食人間煙火啊,您這會兒上前門大街逛一圈,這玩意兒能拉一車回來。」他眯著眼睛奚笑道,「你不會是沒去過吧?那你可該轉轉去,快到中秋了,滿大街都在賣兔兒爺,你可以帶回去給陛下玩玩。」
「什麼是兔兒爺?」我不解的問他。
他笑的打跌,「你可真成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大家閨秀了,外頭時興什麼都不知道。兔兒爺就是泥捏的兔子唄,打扮的花花綠綠,穿著朱紅袍,小三瓣嘴兒上畫條細線,那樣兒逗著呢。如今京城人家中秋的時候講究供兔兒爺,求個吉利。你買回去擱在你那宅子裡頭,讓阿嬌見天拜拜,沒準你還能再升官發財。」
我沒理會他話里的調笑,只想著陛下常說想了解她治下的京城百姓生活究竟是什麼樣子,不如便買些好玩的東西,帶回去讓她看看。
及至我將買來的蟈蟈籠子,葫蘆做的小風煙爐子,還有兔兒爺奉於陛下面前,她果然看的很高興。這些東西迥然於她日常所見的名貴玩器,令她覺得十分新鮮有趣。
「你看,這個東西竟還會動的。」她抓起一隻兔兒爺,那是在兔爺的腦袋和身體連接的地方裝了一根彈簧,拿在手裡時兔爺便搖頭晃腦的,樣子很是可愛。
「這是濟南府那邊兒流行的,和京城的兔爺還不大一樣。還有一種是京里新做的,兔爺的下巴能動,賣貨的管那個叫呱嗒嘴兒。」我笑著告訴她這半日的見聞。
她不滿的撅嘴瞪著我,「那你怎麼不一起買回來?光你見著了,說給朕讓朕聽著眼饞?」
我低頭竊笑,「臣今日出門原沒打算花錢的,帶的銀子不夠,您要是喜歡,臣下次出去一定給您買回來。」
「當然喜歡,你以後多給朕帶點這樣好玩的東西回來,還有眼下京城流行什麼戲文話本兒的,朕都想看,你只挑那些故事好又有文採的給朕買回來才好。」她雙眸閃亮,露出十分期待嚮往的神色。
我忍住想笑的衝動,「臣看您感興趣的東西不少呢,陛下列個單子給臣吧,臣往後出宮就都有事幹了,專門為陛下採買京城最時興的玩器並話本子。」
「你懂什麼,朕是想看著哪個本子好讓宮裡戲班子排出來,演給朕看,整日演些舊本子,朕早就聽膩歪了,難道你聽著很得意不成?」
「原來陛下是想聽新戲文了,可是話本內容左不過才子佳人王侯將相的,依臣看倒也沒什麼新鮮有趣的。」我含笑對她說道。
她扭過臉來看著我,眼中帶了一抹狡黠的笑意,「你既看不上那些俗套的,索性你編一個與眾不同的給朕看,你既能詩會賦的不能白讓你閑著。」她越發點著頭笑道,「就這麼定了,朕令你寫一套新戲出來,不拘什麼內容,只要和朕平日里看的不一樣,到時候若是朕覺得不好看,可是要罰你的。」
「臣在陛下眼裡原來是個閑人。」我愁苦的看著她,笑嘆道,「臣從前是奉旨填詞,如今也只好奉旨編戲文了。」
我指的是當年她令我寫詞回復秦啟南一事,如今提起來我們都想到,那時她逼我如此,令我好生尷尬難堪卻又無可奈何的情形,不禁一陣好笑,她看著我更是伏案歡快的笑個不停。
晚間回到房中,我又把白天所購的玩物送給阿升,他也看著喜歡連說有趣並吵著要我下次帶他一道去前門見識一下。我含笑應允。
他似想起來什麼一般問道,「大人今兒送這些給陛下,陛下很高興是不是?聽暖閣外頭伺候的小蘇說,陛下和您在裡頭笑了好久,他從來都沒見陛下那麼開心過呢。」
我想起她不染半點憂愁的笑黶也覺得心頭有絲絲甜意,聽阿升又說道,「不過也有人心裡不快活了呢。小蘇說您在暖閣裡頭那會,王爺正在外頭要見陛下,他站了老半天光聽著裡面的笑聲,後來扭頭就走了,小蘇說王爺當時臉色就不好看了。您還是小心點吧,我看這位王爺氣量可有點小。」
我臉上的笑意漸漸散去,心裡隱隱有些不安。我自我安慰著,雖然秦啟南不喜歡我,可也不至於對我有誤會。倘若他真的因此不高興,我隨後再向他誠懇的解釋也就是了。
中秋那日,宮中例行舉辦宮筵,宴請賓客為皇室成員勛戚王公,因並無外臣,所以亦可稱之為家宴。
宴席過半,眾人飲酒觀看歌舞,一面舉頭賞月。我立於陛下身側卻見她淺酌幾口杯中酒,也不抬頭,神情有幾分落寞寂寥,便俯身低聲問她是否身體不適。
她沖我點頭道,「朕有些頭疼,你陪朕回宮去吧。」她於是吩咐秦啟南留下陪著賓客,在眾人的恭送聲中搭了我的手起駕回了養心殿。
她近來已習慣每晚讓我為她梳理長發之後再安寢,今夜她依舊做如此要求。
「陛下頭痛的厲害么?是否需要臣去請御醫來?」我見她深深蹙眉,遂問道。
她低眉嘆氣,「朕是心裡不痛快。你聽到今日闔宮陛見的時候,齊王他們對朕說的那些話了。」
我幡然想到,今日中秋宴席開始前,幾位皇室勛貴不約而同地勸陛下早日誕下皇嗣以延帝祚。
我在心中深深嘆息,亦只能含笑安慰道,「這大概是舉國上下都會期盼的事,陛下何必因此不快呢?」
她嗤之以鼻,含著怨氣道,「朕才大婚不到一年,他們就急成這樣!這話是誰授意他們說的,朕心裡清楚!他們就那般等不急了么?」
她驟然迴轉身,急切的看著我,「朕尚且年輕,不想要孩子,朕根本不想生下皇嗣。元承,你告訴朕,他們打的什麼主意,是不是有了秦家骨血的孩子,他們就可以更加肆無忌憚,甚至可以扶植朕的孩子來對付朕?」
我不知道她竟有這樣深刻的不安全感,我心下傷痛,輕柔的扶了她的肩膀,平靜和順的對她說,「不會的,皇嗣始終是您的骨肉。您可以不相信秦家,但是您應該相信自己的孩子。綿延帝祚是您身為皇帝的職責之一,不可避免。
您可以親自培養皇嗣,把未來的殿下培養成符合您心意的繼承人。陛下不能因猜忌而逃避您身上的責任。臣亦相信王爺是真心愛重陛下的,他一定希望能和您夫妻和睦,婦唱夫隨,共育未來的國君。」
她擺首,幽幽的道,「你說秦啟南很愛重朕?自大婚之後,他對朕要求越來越多,你不知道,他甚至還想介入朝政。朕知道他空負了一身的才學無法施展,皆是因為做了朕的丈夫。可是這條路是他自己選的,也是秦家一早就替他規劃好的。朕並沒逼他。可惜他是個有野心的男人,並不真的那麼適合這個位置。」
我眼前浮現了那日秦啟南離去時看向她的眼神,我懇切的告訴她,「王爺的抱負,臣尚可以理解,相信陛下更能體會和寬容他。至於他對您的情感,臣作為一個外人亦有機會可以親眼看到,感受到。
那日臣之所以追了出去想對王爺解釋您的喜好,正是因為感受到他眼中對您的拳拳關愛和珍惜之情。臣相信自己沒有看錯。陛下不如嘗試去信任王爺,即使出現最壞的情況,王爺未使不會在您和家族之間,選擇您。」
她垂目聽著,良久無語,眉頭卻漸漸展開了,我知道她將我的話聽了進去。
過了一會,她抬首凝視我,目光深沉,「朕可不會全信你的話,你總能看出別人的好處,卻忽略別人的惡意。這是你最讓朕不能放心的地方。」
我沒想到這個話題會兜轉到了我身上,無奈的笑道,「臣說過會努力改變,直到讓陛下放心。陛下得給臣一些時間。在臣未能改好之前,您可以盡量把這點看作是臣的優點,當您對某個人不滿意的時候,可以找臣來給您說說他的好處,也許您的心裡也會平衡一些。」
我認真的說著,卻引來她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她揚眉嬌斥道,「倒挺會一本正經的說些廢話引朕發笑。朕看你是很難改了。」
我垂目淺笑,她徑自盯著我的臉,忽然柔聲道,「如今也只有你才會跟朕說這些話了。朕有的時候也會覺得你很可惜,若你不是內侍,也許會變成朕很器重的朝臣,青史留名。」
這是她第一次這樣說。我心頭忽然浮上一層苦澀感,有些百感交集,只好沉默不語。
可能是我微蹙的眉尖讓她忽然產生了憐意,她做了一個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的舉動,她伸出纖弱瑩白的手將我手中的烏木發梳拿掉,緊接著抓住了我的手。
我幾近驚慌失措的看著她,她卻平靜的如同只是握緊自己雙手一般,她扣緊我的十指,聲音低柔徘徊,「你的這雙手,會寫好看的字,做旖旎的詞,畫精緻的工筆,會挽弓騎馬,還會為朕梳發。元承,你會的可真多,還有什麼是朕現在還不知道的?」
我的心狂跳不已,深深的吸氣努力回應,「陛下把臣說的太好了,臣沒有那麼能幹,只有盡心為陛下效力而已。」
她卻依舊嬌媚的笑著,按住我的手沒有要放開的意思。
我正在想如何能不動聲色的抽出手來,卻忽然聽到殿門開了的聲音,我下意識的回身去看,然而在與來人四目相對的一瞬,我已心下生涼,手足無措。
楚王秦啟南站於殿中,冷冷的注視著陛下和我十指相扣纏繞在一起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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