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語低聞香近
87_87584待王允文和蔡震告退離去,秦太岳面帶憂色的上前道,「這些人不省心,倒叫陛下生氣了,是老臣失察之過。」言罷,他躬身請罪。
「叔叔請起,你不知個中情由,何錯之有。」她依舊只喚秦太岳為叔叔,從不曾叫他一聲公公,「叔叔還有什麼事要回么?」
秦太岳頜首道,「如今兩淮,長蘆,河東轉運鹽使俱已就位,只兩浙還缺額,臣與內閣同僚商議,向陛下推舉一人,南京戶部侍郎左淳,不知您意下如何?」
她抿了一口茶,並未說話。秦太岳看了我一眼,又道,「左淳是乾嘉二十年的庶吉士,在南京戶部已任職七年了,按律也該調任了。他也算熟悉兩浙的民生民情,臣以為是個合適的人選。」
「朕記得他曾對先帝進言,應立長公主為太女。叔叔當日不是以先帝春秋正盛,不該妄議立嗣為由把他貶去了南京么?怎麼這會兒又想起他來了?」她閑閑的問道。
秦太岳知她有此一問,遂笑道,「所謂時過境遷也,臣覺得他也知道教訓了,何況當日他不過是一時頭腦發熱,本心也還是忠君,且並未和長公主過從甚密。所以臣以為他既算不上長公主,不如給他一個機會。陛下適時的也該安撫臣僚,不能讓他們覺得從前未支持過,或為表態過支持您的,從今往後就都得不到重用。如此一來,朝廷會流失人才,陛下也得不償失。」
她又端起茶盞抿了一口,若有所思的蹙了眉。秦太岳見她長久的不發話,便試探的問,「陛下如何考慮,可否告知老臣?」
她忽然深深的皺眉,一手輕輕的撫在隆起的小腹上,她向我伸出另一隻手,低聲道,「元承,朕好似不大舒服……」
我連忙抓緊了她的手,蹲下身子看她的面色,確有些發青,「臣去傳太醫。」我對她快速的說道。
剛要起身,她又抓緊了我,對我微微的擺首,「你先送叔叔出去吧,朕想歇一會。」
我聞言,看向秦太岳,他臉上的神氣也帶著幾分緊張,焦急的問了陛下幾聲,她卻一徑搖頭,只擺手而已。
「那臣先告退了,陛下千萬保重聖躬。」他無奈的嘆氣,躬身一禮后,向我言道,「元承照料好陛下要緊,若有不適快些傳太醫來看。不必送老夫了。」
我還是送他至暖閣門口,他並未多言,只客氣的與我道別。我心中有些焦急,忙跑回來看陛下是否有恙。
我半跪在她身側,看她依舊深鎖了眉頭,便輕聲問她,「究竟哪裡不舒服?還是累著了?臣扶您先去躺會,再找太醫來看可好?」
她半晌都不語,看的我更加緊張,我準備先命暖閣的內侍去傳太醫來,剛要起身,卻聽見她哧的一聲笑了出來。
我疑惑的看向她,見她眉目舒展,嘴角輕揚,眼中有幾許狹促之意,「朕沒事。朕是騙那個老頭的。不然他啰嗦起來沒完沒了的,煩死了。」
我驚駭,卻還是有幾分后怕,「陛下真的沒有不舒服么?」
「當然沒有了,朕可不會難受還不瞧太醫!」她得意的沖我笑道,「放心吧,朕只騙別人,不會騙你的。你看秦太岳多討人厭,他今天非要讓朕做個決定不可,朕偏不答應他,一時沒想到什麼好法子,朕就只好先拖著了。」
我已相信她適才只是在裝不適,想到她裝的還挺像,我不由也笑了,「陛下確實騙過他了,可這件事早晚得解決,您還是要想個拒絕的理由才行。」
她歪著頭深深的吸氣,半晌,眨眼笑道,「左淳在南京賦閑,朕抓不著他什麼把柄。那就只好對秦太岳說,這個人八字和朕不合。你看他剛一提到左淳,朕立刻就不舒服了。可見他和朕相衝,要不然就是和朕的皇子相衝!」
她輕輕的摸著腹間,揚眉冷笑,「這可也是秦太岳的親孫輩,為了他秦家的骨血,朕不信他還敢提用左淳的事。」
這倒是個說得過去的理由,但看秦太岳怎麼想罷。回想起剛才我的緊張和擔憂,我勸她說,「陛下以後不要隨意拿聖躬不安來開玩笑。臣很擔心,也很恐慌。如果陛下有任何不適,一定要立刻告訴臣,臣才能儘快為您去傳太醫診治。」
「知道了。」她忽然拉住我的袖口往下拽了拽,我愣了一下旋即明白,她是要我向剛才那般蹲下身子和她說話,我自然聽命。只是一邊蹲身,一邊想著她還從未用這樣的方式示意過我,那拽著我衣袖的小動作,令她生出幾分別樣的可愛意味。
「朕很聰明吧?懂得用這招,誰叫朕是女人呢。看來懷孕這種事也不光只是令朕難捱,偶爾也是有些好處的。」她雙眸閃亮,我從她晶瑩剔透的眼中,看到了此刻正銜著一抹溫柔笑意的自己。
我的嘴角亦漫上濃濃的笑意,卻對她擺首道,「陛下如今也學會了偷懶,這樣的舉動再多幾次,臣怕您就不肯勤政了。」
她只笑盈盈的聽著,咬著嘴唇想了一會,卻只說了兩個字,「多事。」
言罷,我們都不約而同地相視笑了起來。她笑了一會,好像忽然想到什麼,伸手點著我說道,「你還好意思說朕偷懶,你答應朕的事呢?這麼久都沒做好!」
我迅速的回顧了一下她近期交辦我做的事,自回京以後,一樁樁一件件我都有照辦的,實在想不出她說的是什麼,最終我放棄回憶,誠懇請她明示。
「朕讓你寫的戲呢?」她鼓著兩腮,瞪圓了眼睛看我,「你答應朕要寫個不一樣的戲出來的,還說奉旨編戲文呢。」她在我面前攤開手,「幾時給朕看新戲?」
至此我真是無言以對了,我想要告訴她,於編戲文這類事,我真的是殊無才華。
可在她語笑嫣然的目光注視下,我忘了想要說的話,下意識的點著頭,只想沉浸在她秋水一般的眼波中,即便溺於其中,我亦會甘之如飴。
然而我的戲文尚未編出來,宮中已有新戲開演了。
雖是夏末時節,但暑氣仍未消散,陛下便遷至西苑太素殿中避暑,秦啟南也一併遷往太液池東岸的凝和殿居住。
西苑亦迎來了新的客人。先帝的妹妹齊國長公主進京來探望陛下。一同前來的還有她的兩個孫輩,長孫女高景瀾今年十六,尚未訂親,此次上京大約也有讓京中勛貴人家相看的意思,長孫高道升尚未及笄,因祖母寵愛一時半刻也離不開他,故也一同攜他前來。
陛下在太液池畔擺家宴歡迎齊國公主,因是她的親姨母,且自小也曾疼愛關懷過她,她對公主倒是多了幾分尊敬和親厚。
她有孕后時常覺得煩悶,教坊司便特意安排了些不大熱鬧的戲,戲台搭在西岸的澄波亭,一時簫管悠揚,笙笛清脆,樂聲穿雲度水而來,讓人心曠神怡。
陛下半倚在軟榻上,十分慵懶的端起茶盞,見裡面是六安茶,蹙眉問我道,「怎麼又是這個?喝的都膩歪了,朕這會兒嘴裡發苦,還不如尋碗酸梅湯來呢。」
我知她想飲酒,看著別人面前都有琥珀色的葡萄酒,偏她又不能飲才更是眼饞。
我從腰間解下一隻小香袋,裡面有一早預備好的青梅脯,丁香李雪花應子,糖蓮子,青紅絲。每樣一點,擺在她面前的汝窯小碟里,又拿了一片薄荷葉放在她杯中。
她看了一會碟中花花綠綠的蜜餞,選了條青紅絲含在口中,一面沖我笑著點頭,樣子倒是頗為滿意,也終於不再挑茶品的毛病。
我於是向亭中看去,此時正演浣紗記,一眾採蓮女在湖中戲水踏歌,鶯聲燕語齊發的唱道,秋江岸邊蓮子多,採蓮女兒棹船歌,花房蓮實齊戢戢,爭前競折歌綠波,恨逢長莖不得藕,斷處絲多刺傷手,何時尋伴歸去來,水遠山長莫回首。
雖唱的是採蓮,內中的含義卻是西施對范蠡的思念。我有些出神,想著最後那句水遠山長莫回首,忽然心中有幾分寥落感。
我在一旁發愣,卻沒注意到她輕輕喚了我幾聲,看我不答應,便拽了我的袖子晃了晃。
我這才回過神,忙彎下身去問她何事。「你又發什麼愣呢?」她咬著花應子,笑道,「今兒御膳房這道鰣魚做的還不錯,朕記得你喜歡吃魚,回頭給你留著,叫他們送到你房裡去。」
我一笑,本來想問她怎麼知道我喜歡吃魚,轉念一想定是阿升告訴她的,再不會錯。我沖她拱手,悄聲地謝了恩。
我直起身子,隨意的看了一眼席間,正好對上秦啟南的目光,他冷冷的掃視了我一眼,便即看向別處。
一曲終了,眾人皆贊好。陛下舉杯向齊國公主致意,公主與秦啟南亦都飲盡了杯中酒。
高道升看看湖心亭,又看了看他祖母,忽然對陛下說道,「皇姨母,您宮中的戲文怎麼都這般老舊?這出浣紗記我在家時就聽膩歪了,本來還以為皇宮裡會有些新鮮戲呢,早知如此,我就該自己要一葉小船,去太液池上泛舟玩。」
這話說的眾人都笑了,齊國公主嗔道,「小孩子家別亂說,你皇姨母都是挑天下間最好的戲來聽,這可和你在家時聽的不同,教坊司的伶人們又豈是尋常戲子可比的。」她雖如此說,語氣中卻沒有半點責怪的意思,反倒更加愛憐的望著高道升。
高道升聞言,揚起眉,聲音清晰的問道,「有什麼不同么?我倒沒覺出來,左不過是崑調罷了,水磨腔最是磨人,聽的人昏昏欲睡的。」
「那道升想聽些什麼呢?你點出來,朕便叫他們演給你看。」陛下對這個敢於說真話的小外甥頗為欣賞,其實高道升不過說中了她的心事,她一早也將這些爛熟的戲文聽的膩煩了。
高道升眨眨眼,他本就長的精神,此時臉上的神情更帶著股機靈活潑,看著十分討喜,「真的么?我想看丑角的戲,那樣有趣兒些。皇姨母,宮裡頭有丑角么?」
陛下笑意盎然的沖他點頭,隨即便喚來鐘鼓司的執事來詢問,近日可有做的好醜戲的內侍。
不一時,執事就帶來一位十三四歲的少年,已畫好了扮相,只在鼻樑正中畫了個元寶形的小粉塊,配合他有些八字形的眉毛,樣子頗為詼諧逗趣。
陛下見他還小,柔聲問道,「你叫什麼名字?有什麼拿手的新鮮戲沒有?」
他擠著眼睛,眉毛登時垂的更厲害了,欠身回答,「臣叫阿丑,日前剛學了個新的,只還沒演過呢,這是頭一遭,就怕演的不好,陛下該生氣了。」
她聽了仰頭笑起來,「這個孩子還挺有意思,你只管演就是了,只要能逗笑,演的如何,朕都不怪你。」
阿丑躬身道了聲是,因丑角需近觀才能體會其幽默詼諧之處,陛下便命他只在殿中演出即可。
阿丑領旨,在起身的一刻,一雙閃著精光的眼睛向秦啟南的座位處瞟了瞟,隨後做了一個微不可察的點首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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