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離山(6)夜襲
87_87621因為師父不會武功,隻身一人看守山口比較危險。所以在分開前玄一分給了他一支焰火,叫他在遇到危險的時候發射信號,我們若是看見了便就近幫忙。如今我們眾人都呆在一起,自然也就分不出什麼遠近,再加上我們都十分擔心師父,於是索性全員出動,只留下孔玫一人望風以及看守湯和他們倆。
有師兄和小黃鸝在,我們的隊伍前進迅速,不一時便到了師父駐紮的山口。師父站在高坡頂上,見我們來了忙沖我們招手。等我們爬到高坡,意外的是,玄一居然也在。
我見師父身上完整、身體健康,便急著問道:「師父,到底出了什麼事啊?」
師父嘆口氣,指了指山下。我們放眼望去,只見之前那高高的碎石山如今連一半高都不到,遠處的山地一覽無餘,所謂的「防禦」能力幾乎沒有了。
我們幾個大吃一驚,忍不住問:「這……怎麼會這樣……」
師父苦笑道:「也是為師疏忽了——衙門那邊不知是從哪裡請來的高人,靠法術蒙了我的眼睛!這幾天以來,我看到的景物一直都是不變的,若不是今日遇上了玄一道長下來巡山,不知道我還要被騙多久……」
師兄大聲地「咳」了一聲,怒道:「這肯定又是湯和那個狗賊出的餿主意!『調虎離山』,虧他也想的出來!」
我不由得看向玄一,見他也是一臉的沉默,一副一籌莫展的模樣。
照現在的情形來看,山口這邊基本已經等於失守,我們的優勢一下子降低了不少——這並不能怪湯和。怪他什麼呢?怪他太了解我們?畢竟「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他只是做了自己分內的功課而已,這件事反倒還是怪我們太過輕敵了。
玄一是個務實派,向來不會怨天尤人,直言道:「雖然我們現在的優勢不再,但是只要儘力彌補也不是沒有反敗為勝的可能。君珏,你去把你師弟叫回來,我們現在的首要任務是守住山口,那個湯和就扔在那裡讓他自生自滅去吧,別為了他一個人影響大局!」
師兄應了一聲,剛要走開,卻又被師父攔住。只聽師父道:「先不要急躁,湯和留著還有些許用處——他混在衙門之中,必然比我們了解那些官差的情況,不如由我去看著他——一來我與他還算有些交情,可以套套消息;二來我的功夫有限,以免到時候真的打起來反倒拖累你們。道長,您說怎麼樣?」
玄一想了想,登時命令師兄帶師父去換孔玫的班。不多時,兩人交接完畢,孔玫來到見了那碎石山也是呆了一呆。
玄一道:「如今,我們再也不能坐以待斃了,與其等著他們殺進來,倒不如趁著他們不備,打他個措手不及,勝算也更大些。俗話說:『擒賊先擒王』,我們要想全身而退,總要先制住了吳知府才行……」
一番討論過後,最終決定由師兄和孔玫打前鋒,小黃鸝和圓子斷後,為我去抓住吳知府做掩護。而玄一則回到山頂,以監視其他關口的動向。
月黑風高夜,殺人放火時。
——深夜往往是偷襲的最佳時候。
我們幾人全都換了黑衣,蒙著面悄悄向著碎石山的山頂爬去。我因為武藝最差,所以排在隊伍中間。那蒙臉的黑布著實有點兒厚,悶得我喘不過氣。
我悄悄掀開黑布大口呼了幾口氣,問前面的師兄道:「喂,還有多遠才能到頂啊?」
師兄頭也不回道:「早著呢,再忍一會兒吧!」
我拿手扇了扇風,抱怨道:「我說,你們各位不都是用法術的行家么,直接飛上去不就得了,用得著這麼親力親為嗎?」
孔玫白了我一眼,嗤笑道:「白痴……衙門那邊不是請了高人來么,肯定懂得防著這一手,我們貿然出現只會讓他們心生警覺,反倒不好辦事。這樣雖然累點兒,但是安全啊,百發百中,百戰百勝!懂不?」
我不情不願地「哦」了一聲,嘟囔道:「真是……那你們學那些個勞什子還有什麼用……」
爬了小半夜,總算是爬到了山頂。師兄率先登頂,孔玫其次。師兄回過身來拉我上去,見我爬得汗流浹背,便指揮隊伍停下來稍作休息。
我一屁股坐在山坡頂上,下面全是碎石,坐上去很不舒服。我稍稍挪了挪,一個不留神忽然就從上面滑了下去!
山下就是衙門的營帳,我心說這下完了,撞槍口子上了……結果還沒想完,身體居然自己就停了下來。我低頭看了看,發現是腳下踩到了什麼東西,但是夜色很濃,具體的卻看不清了。
師兄伸手來拉了我一把,問道:「怎麼樣,沒事吧?」
我點點頭,借力向上登去,可惜腳下太滑,一時找不到落腳的地方。
孔玫嘆口氣,咂著嘴道:「嘖嘖,人笨事皆糟,真是不知道這麼多年你是怎麼活的……」說著探身遞過來一隻火摺子。
我道謝收下,在岩壁上擦亮了往腳下照去。一開始,腳下一片漆黑,所見之處全都是碎裂的石片。我又往旁邊照了照,隱約中好像看到了一塊巨大的條石。我心裡納悶,這山是泥石流衝出來的,怎麼會有那麼大的條石呢……
這樣想著,我便放低了火光向下照去,這不看不要緊,一看之下差點兒把我的小心臟給嚇出來——只見那山上的褶皺之間竟然趴著一個人!而且剛才我踩到的大約就是他了!
我嚇得「嗷」的一聲大叫出來,腳下一滑,整個人完全不受控制地伴隨著長長的慘叫一直滑到來山底。剛著地就感覺身上一疼,一支鋼刃就架到了我的脖子上。
我聽見師兄在山頂大叫著我的名字,心裡暗罵這一天天的還真是夠倒霉,偷個襲都能跟敵軍撞日,還偏偏讓我趕了個照面……想著,我趁那刀刃不備,一腳踢翻了持刀之人,然後對著上面大叫道:「師兄當心——有埋伏——」
聲音回蕩在寂靜的午夜,一圈一圈的旋轉著傳遞上去。一個短暫的停頓之後,山頂瞬間就被喊叫聲埋沒了。
忽聽身後風聲乍起,我來不及回頭看,忙一個側身躲了過去。一招未中,隨即四下響成一片,眼前銀光一閃,三支銀槍忽地朝我刺過來。當時我也不知道是哪裡開了竅,第一反應就是躺倒在地,順勢踢倒了中間那人,然後反手抓住兩側的槍頭,借著那兩人的力凌空一翻,瞬間就踢倒了那剩下兩人。
那些官差見我如此勇猛,一時有些退卻,倒不敢輕易上前。我心裡不免沾沾自喜,心說爺今天總算是揚眉吐氣了一番,總算不再是那拖人後腿的拖油瓶了!同時也暗想幸好這群官差疏於操練,連槍頭都鈍住了,要不然我這一下不把手掌割斷才怪呢……
饒是這樣,我還是在手上割了一條血跡。我偷偷在衣服上蹭了蹭手,與圍守的官差僵持著。
山上面不斷地落下受傷的人,我偷偷瞟了一眼,按服飾來看還都是官差,師兄他們仍然堅守在山頂。
我這邊孤軍混戰,剛放鬆了一些,忽然側面一個官差舉著大刀向我揮來。我忙矮身躲過,同時踢飛了他手上的刀。見有人出頭,周圍的人也有了勇氣,紛紛舉起武器向我刺過來。
我心裡暗叫不好,勉強躲過了第一輪的攻擊,第二輪就不免有心無力了。心裡正哀嚎著「我命休矣」,忽然自山上飛快落下一個鵝黃-色的身影,瞬間落在我的身旁。大風忽起,那人一個轉身就震翻了一圈官差。
我定睛一看,見是小黃鸝,隨即便放下心來。有法術就是管用,小黃鸝輕念咒語,一會兒的工夫就搞定了山下的一眾官差。倒不是她的功力有多麼大的進步,而是大部分的官差都被派到山上偷襲去了,留在營地里的基本都是老弱病殘——這也是為什麼我這麼差都能堅持一段時間的根本原因了。
小黃鸝拉著我,幾個縱身就跳到了山頂上。此時的山頂已經被官差淹沒,我們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擠進重圍。
師兄見我們安全回來,吩咐道:「快!快!快撤!」說著把我一把推到身後,念咒施法使出一掌,巨大的氣流將近處的官差盡數震飛出去。緊接著師兄、孔玫、小黃鸝再加上圓子,四人合力做出一道厚厚的透明屏障,做完四個人都癱倒在地,像是用盡了力氣一般。
透過藍盈盈的屏障,我看見有些不死心的官差仍然想硬闖進來,但是一碰到屏障就以一道弧線飛了出去。我不由得問道:「這個屏障能阻擋多久啊?」
師兄喘著粗氣道:「誰知道呢……大概……總之這幾天是沒有問題了……」
我這才鬆了口氣,同時也在犯愁,這總歸不是長久之計,我們終要想一個萬全之策才是。
這一戰,我們又輸在了輕敵上面,倒是沒想到兩邊居然都偷到了一處。商量之下,我們覺得此事適宜速戰速決,於是便決定連夜去找湯和,畢竟他對衙門更為了解,「知己知彼」總是沒有錯的。
作為隊伍里少有的兩個男子,這大半夜趕路的活兒自然交給了我和師兄,剩下的三人則留守在原地,以防屏障出現意外。
山路難行,更別提在這朦朦朧朧的月光下了。師兄剛剛耗費了巨大的體力,現在被我攙扶著趕路。本來還不算遠的路程,我們硬是走了一個時辰。
到了瀑布,師父見了我們異常驚訝,忙把我們迎進山洞。一進去,我們便看見一個巨大的火堆,照得整個山洞都亮堂堂的。湯和已經蘇醒,和老黃一起坐在稻草堆上,張著兩腿,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
我和師兄等不了許多,開門見山就問了衙門的事情。湯和仔細地聽完了我們的講述,淡淡地掃了掃袍角,微笑道:「這都是我之前布置的計劃,你們應付不來也是情有可原。」
我翻了個白眼,心說我們當然知道這都是你的餿主意,重點是問你破解之法,你還秀上優越了咳……
湯和見我一臉的不屑,笑道:「我的整個計劃全部無懈可擊,若不是我被你們囚禁在此,只怕這山今晚就已經破了。其實我本身也不想與你們為敵,可是那吳知府一直不依不饒,我也沒有辦法。說到這破解之法么,如今唯一的辦法就是在吳知府之前先找到雲間寺,斷了他的念想……
我不禁大吃一驚:「這怎麼可能!我們對雲間寺也一無所知啊!」
湯和做了個噓聲的手勢,笑道:「人的貪念是很難解除的,除了這個別無他法。」
我和師兄對視一眼,頓時覺得這一趟算是白走了,當即決定在師父這裡先過一夜,明早再回山口彙報消息。
山洞內的火光太盛,我這個人睡覺一向是不怕吵,但偏偏非常畏光,翻了一會兒實在是睡不著,便悄悄踱出去透風。
剛走出去,老遠便見師兄一個人坐在瀑布邊上,背對著我,單看背影非常蕭索。
我嘆口氣,邁步走過去,輕輕拍了拍師兄的肩膀。師兄回過神來,見是我,勉強笑道:「睡不著?」
我點點頭:「嗯……洞里太亮,我睡不著。你呢?」
師兄抬頭看了看皎潔明亮的月亮,惆悵道:「我大概是到了該走的時候了……」
我吃了一驚:「師兄!你又亂講什麼啊!這個時候怎麼能缺了你呢!」
師兄苦笑道:「小尚,等你再經歷一些事情你就會明白,這個世界少了誰都會繼續,我們其實根本沒有自己認為的那麼重要。」
我捂著耳朵道:「我不想聽!總之你不能走!」
師兄拉下我的手,對我道:「小尚,實話對你講吧,你以為這次我是為了什麼跟著師父留在這裡?為了聲張正義、勤奮練功?都不是,我也是為了雲間寺——我想再見一見我的家人,他們離開我太久了,我真的很想念他們——我知道這是違反六道輪迴的,佛祖未必會實現,但是至少這也是一個讓我堅持走下去的理由。但是如今,這一切都不重要了,因為我終於明白了所謂的『道義』……」
我想了想,半晌接道:「是……『我命在我,不在天地』?」
師兄笑了:「所謂『仙道貴生,濟世度人』,從前我是最看不上這個的,可是如今卻像是真的頓悟了一般——人生在世,總有那麼多的不如意。人世艱難,我雖不能自救,但倘若度了他人,也算是在這世間留下了一點印象,百年之後也會有人記得,倒也不算白來這世間走了一遭。」
我嘆了口氣,道:「你要走,我自然留不住你,但是你走了又要去哪裡呢?我們好不容易才相聚,我……」說到這便說不下去了。
師兄拍了拍我的肩,寬慰道:「世間的一切,緣起緣滅。倘若有緣,縱使相隔千里也終有重聚的一天。將來的事我倒是沒有完全想好,大概就是雲遊四方吧,順便練練修為。倘若僥倖修仙成功,我便做仙;倘若失敗了,我也沒什麼損失,仍然這個樣子罷了——穩賺不賠呢,你總要為我高興才是。」
我強笑道:「這倒是真的,只是……你就這麼撇下我們不管了嗎?」
師兄道:「剛剛你也聽見了,湯和尚且沒有辦法,我們又能怎麼樣呢。如今我仁至義盡,對雲間寺也沒了什麼興趣,索性將這個機會讓給你便是!我這不是逃避,是水到渠成的別離。這世上哪有不散的宴席,如今正是時候,各位好聚好散倒也方便。」
我默然,許久方道:「好吧,我說不過你,既然你心意已決,那麼就在此處分別吧!」說著頭也不回地朝山洞走去。
師兄沒有攔我,仍坐在那瀑布邊上。雖然沒有回頭,但是我知道,他一定在目送著我走吧。他這個人呢,向來是不肯安定下來的,一旦有了說服自己的理由便會頭也不回地拋棄曾經的所有——九年前是這樣,如今也是一樣。
看上去是很不負責任的,但是倘若一個人真的累到極限,一味的堅持很容易把自己逼入絕境,「以出塵之心對待入塵之事」,想得開未必不是對的。
多年以後,我再次回憶起師兄離開的夜裡,除了苦笑便是沉默。當時的我仗著那麼一點兒小聰明自以為看透了一切,其實只是紙上談兵。如果我當時能夠預知未來之事,那麼這所謂的「結局」大概也不會如此驚人的相似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