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入寺(3)去留
87_87621我這下真的目瞪口呆了,心說還「將相王侯,寧有種乎」!?師父啊師父,你這意思難道是要改朝換代、揭竿而起嗎?
估計什麼奇葩心愿都聽遍了吧,師父許的這個願望大概也不是第一次,所以佛祖的表情明顯是比我淡定得多。後來想想,畢竟佛祖他老人家活了這麼一大把年紀,經驗豐富見識廣,更何況能爬到這個地方來許願的,沒有強大的信念支撐根本做不到,於是也就理解萬歲了。
小黃鸝自來就沒有那文縐縐的文學修養,沒聽懂師父的話,湊過來悄聲問我:「什麼『有種』『沒種』的,難道師父也是想還俗?」
我嘆了口氣,一臉無語地瞟了她一眼,心說你這人,學什麼不好,偏把師兄那一套有的沒的全學會了……但人家都不恥下問了,我肯定也是得回答的,於是小聲道:「你別亂講,師父的意思是想『翻身農奴做皇帝』呢!」
小黃鸝「啊」了一聲,張著小嘴呆了半晌。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了她幾句,畢竟「皇帝」這稱呼不是我們這種小老百姓能夠奢求的,驚訝也是在所難免。
小黃鸝緩過神來,用力拍了拍胸脯,呼出一口氣,道:「哎呦,嚇死我了!要是剛剛我說了之前的願望,那我不就得嫁給師父了嘛!哎呦,幸好,幸好……」
我聽了一臉黑線,忍不住默默吐槽:啊喂,現在的重點不是這個好嗎!而且居然還是一副劫後餘生的語氣,話說師父到底是有多不受人待見啊……
這邊佛祖對於師父的願望沉默了一刻,「皇帝」這個職位關係到整個人間,停頓的時間大概是在考察師父的資質。半晌,互聽佛祖道:「法浩,在你看來,『君』字可做何解?」
師父想了一刻,沉吟道:「『尹』『口』為『君』——『尹,治也』;『口,人所以言食也』——故『君』者,意為『發號施令,治理國家』而已。」
佛祖聽完點點頭,道:「雖不完全,卻也有些意思——君,尊也。皇天眷命,奄有四海,為天下君;又凡有地者,皆曰君。故掌令者曰『君』,治辨之主曰『君』,賞慶刑威曰『君』。而為君者,亦應博學、寡慾,宜守君德。帝君清問下民,君側清明,則偌大天下不過方寸之間而已。」頓了一下又道:「如今我能教給你的也不過只是這些虛話,日後如何還得你自己體驗意會才行,阿彌陀佛——」
聽到這,我便看見師父終於鬆了口氣,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王侯將相」肯定是盡在囊中了!我心裡很為師父高興,同時又對這結果感到難以置信,那一瞬間彷彿自己已經變成了當今皇帝的高徒,不覺腳下就開始飄飄然起來。
只聽師父強忍著內心的狂喜道:「弟子謹遵佛祖教誨,日後必定勤政愛民,絕不辜負佛祖的囑託……」
佛祖道:「你既又踏入紅塵,出家時的法號便不必再用……」
師父會意,合掌道:「但憑佛祖賜名——弟子俗家姓朱,原名……」說到這居然老臉一紅,憋了半天才硬擠出兩個字:「重……八……」
我「噗」的一聲噴出來,心說怪不得師父一直不肯跟我們講自己的真實姓名,這兩個字還真是有點兒說不出口啊……
師父回頭狠狠瞪了我一眼,辯解道:「笑!這……這有什麼好笑的,我在家裡排名第八,叫這名字怎……怎麼了……」
想到佛祖面前不可放肆,我趕緊捂上嘴巴,示意自己不敢再笑。
佛祖那邊頓了一下,掐指算了算,又道:「那麼你今年的年歲是……」
師父頜首道:「弟子生於天曆元年,今年剛好二十有五……」
我聽完一愣,隨即脫口而出道:「師父,做人要誠實,你怎麼看都不像二十五歲啊,這……怎麼能欺上瞞下、欺騙佛祖呢!」
說話間我微微瞟了一眼佛祖,生怕他因為師父謊報年齡而降罪於他,結果看見佛祖仍是板著那副一本正經的嚴肅表情,只是似乎隱約見他嘴角一抽,但瞬間又恢復了正常,大概是我眼花了吧……
師父老臉一黑,怒道:「你這熊孩子!你師父我是天曆元年出生的,今年是至正十三年!我……我怎麼就不是二十五了!」
我用懷疑的眼光看著師父,幻想著他在我如炬的眼神中潰不成軍、痛哭流涕。但是瞪了許久,我卻只看到師父的表情愈發理直氣壯。
難道他真的只有二十五歲?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狗眼。
隨即我在頭腦中快速地計算了一遍——我五歲出家,七歲跟著師父遊歷四方,算算日子,今年大概十六。二師兄比我大六歲,那麼今年就是二十二;大師兄比二師兄又大六歲,比我大十二歲,那麼今年就是……二十八!?這麼算下來,合著師父居然比自己的徒弟整整小了三歲!老天,這也太刺激了吧……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信息量砸得有些頭暈,努力消化了一陣,對師父道:「既然師父你還這麼年輕,當年是怎麼收了大師兄的……」
師父乾咳幾聲,嘟囔道:「那……那是為了為師強大的人格魅力……」
我擦去頭上的黑線,吐槽道:「額……你還不如承認是被你『年少老成』的滄桑感給欺騙了呢……」
正鬧騰著,忽聽佛祖道:「你俗家姓朱,『朱』即『誅』,有『誅滅』之意。而今你既要反元,那便叫作『朱元璋』,意為『誅滅元朝的一把利刃』,倒也十分貼切。」
師父聽完,一臉喜色地跪倒在地,道:「多謝佛祖!弟子絕不辜負佛祖的用心!」
佛祖點點頭,接著手掌輕輕一推,從上面緩緩飄下一個錦囊,道:「這便是我助你達成願望的提示,是你的命數中最為重要的一環,你下山之後照做就是,至於剩下的就靠你自己領悟了——」
師父拜謝道:「俗話說:『萬事開頭難』,佛祖為弟子開了這個好頭,弟子在此謝過佛祖——」
佛祖「嗯」了一聲,轉而問我道:「現在你想到自己的願望了嗎?」
我搖搖頭,合掌道:「阿彌陀佛,弟子愚鈍,實在是想不出……」
師父恨鐵不成鋼地瞪了我一眼,對佛祖陪笑道:「誒……這個,佛祖啊,都是弟子教導不善,才讓他這麼不懂事理……這樣吧,不如仍是讓弟子帶著他,督促他勤加修習好了……」
佛祖笑道:「無妨無妨,和尚既為出家之人,無欲無求倒也沒有錯——」隔了一會兒又對我道:「既然你並沒有說出願望,我若是輕易放你下山,只怕會被世人詬病不守承諾。不如這樣吧,反正你下了山也是要繼續修行的,那留在寺中也是一樣。你不妨先暫住在寺內,等想好了再送你下山,如何?」
我想了想,還沒想清楚這其中的利弊,突然被師父一把抓下來,跪倒在地。
師父拉著我叩頭道:「多謝佛祖!多謝佛祖!弟子感激不盡!」
佛祖微微一笑,道:「那好,此事就這麼定了。元璋,你也是時候該下山了。和尚和諧,你們倆送客人出去吧——」
我和小黃鸝對視一眼,異口同聲道:「弟子遵命——」說著便跟著師父向後走去。
佛祖的身影漸漸消失在我們眼前,連帶著身邊昏黃的雲霧也逐漸散去,四周便慢慢露出了掩蓋的門窗。我和小黃鸝跟著師父走出大殿,慢慢地向寺外走去。
寺中的空氣寒冷而肅穆,我們不由得裹緊了衣袍。我問師父:「為什麼要替我答應佛祖的要求呢?讓我跟著你一起下山不好嗎?」
師父吸了吸鼻子,道:「大傻瓜,你甘心就這麼放棄了許願的機會嗎?反正你無欲無求,去哪都是一樣。師父我已經沒什麼能教給你的了,況且將來為師要做的事還是要掉腦袋的,帶著你也是累贅,你留在這裡也挺好。」
我嘟囔道:「我……我怎麼就『累贅』了?我能幹的事兒可多了……」
師父眼睛一瞪,猛的拍了下我的光頭,道:「嘿!你這熊孩子!為師這麼做也是為你考慮!你自己說,你能當一輩子和尚嗎?就算以後還俗,你也不過一個凡夫俗子,成天為了柴米油鹽斤斤計較……哼,那可不是什麼好日子!現在你得了佛祖的恩惠,能在人家手底下修行,對你肯定是極有好處的,還有小黃鸝照顧你,這小日子多滋潤吶!以後你不論是繼續修行還是還俗都有益無害,要是繼續修行,佛祖看在這層關係上說不定還能給你放放水,到時候成了大佛神仙可別忘了師父啊……」
我悶悶地「嗯」了一聲,摸摸頭頂,覺得師父沒用力,因為一點兒也不疼,但是莫名的我又很希望師父能像從前一樣使勁打,至少不會讓我像現在這麼這麼難受。
一直送到山門,師父回身一拱手,道:「好啦好啦,別送了,再送就走出雲間寺的地界了!將來這寺中就你們兩個相依為命了,小黃鸝,記得好好照顧你師兄啊!」
小黃鸝還並不懂得難過,只是用力點頭,笑道:「我記得啦,豬師父!哈哈哈哈……」
這一次師父難道沒有生氣,哈哈大笑地摸了摸她的頭,又順手摸了摸我的頭,然後將錦囊塞進懷裡藏好,回頭道:「誒,那就好了!師父走了,你們不要太想念我啊!」說完頭也不回地順著山道朝下面走去。
我看著師父的背影,鼻子一酸,一瞬間想起了好多事情——
我想起師父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對我使用門規時的嚴厲眼神,雖然最後是被我踢斷下巴為結;
我想起師父背著兩位師兄帶我去吃桂子豆花,雖然是他吃桂圓我喝湯;
我想起和師父一起行騙不成被惡狗追趕,雖然是他打掩護我斷後;
我想起和師父在草棚底下躲大暴雨的情景,雖然雨棚的支撐柱子是我;
我想起師父在我生病的時候忙前忙后,雖然差點兒把我埋成土……
我的眼睛突然一陣迷濛,對著那逐漸遠去的背影忍不住大喊:「師——父——」
聲音悶悶的,我猜我大概已經淚流滿面了。
師父腳下一頓,肩膀僵硬地抖動了一下,讓我想起他複發了多年的關節痛。但他最終還是沒有回頭,只是抬手抹了一把臉,看那位置不是在擦嘴,也不是在挖鼻孔,應該是在揉眼睛吧。
師父的身影漸漸在我朦朧的視線中遠去,剛開始還是細長的一條,又變成一個黑點,直到再也看不見。忽聽身旁傳來小黃鸝的聲音:「小和尚……你……你怎麼哭啦……難道又是被星星晃花了眼嗎?」
我拿衣袖擦了擦眼睛,本來想說是因為難過,但是師父的願望得以實現,小黃鸝的願望得以實現,連我的願望也將被實現,從任何角度來看,我們這次旅程都是得償所願,怎麼能說是「難過」呢?
見我答不出來,小黃鸝歪著腦袋笑道:「嗯……還是因為你們人類所說的『離別』呢?」
我是揉了揉眼睛,也笑道:「是啊,你很聰明,就是因為『離別』。每到這個時候,天上的星星總是特別亮,會晃得人的眼睛很不舒服,於是也就淚流滿面了。」
小黃鸝低頭想了想,問道:「那我們以後也會『離別』嗎?」
我心裡一陣抽痛,想起我們常說的「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云云,但看著小黃鸝天真無邪的眼睛,我最終還是忍住了,不由自主地將她拉近懷裡,哽咽道:「不會的,我們不會『離別』,我永遠永遠都不會對你說『再見』……」
小黃鸝頓了一下,隨即很快放鬆下來,回手拍了拍我的後背,將頭輕輕搭在我的肩膀上。
天上輕雲冉冉,日光和暖,一陣微風吹過,滿懷生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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