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回到金石齋,喻老太爺正拿著個放大鏡專心致致研究青銅鼎上的紋飾,聽說差人的來意之後,不過說了聲,「原來如此。」目光並沒離開那繁複美麗的鳳鳥紋。喻大爺知道朝中在搜捕陳王餘黨,淡淡笑了笑,眸中閃過絲譏諷。
「好玩么?」他溫和問著玲瓏。
玲瓏想了想,「跟聽說書似的,也算是個消遣吧。」
喻大爺微笑,「這麼說,我閨女今兒是聽了位官差給說書么?倒也是個樂子。」
「可不是么。」玲瓏乖巧的點頭。
確實是個樂子,跟看小品似的。不過,票價很貴的呀,叔叔一年的零用沒有了。
喻二爺湊趣,把珠釵內空、中間有藏寶圖的事說了,喻大爺聽了,不覺一笑。玲瓏對著木匣子嘆氣,「誰能想到一個被當做添頭送過來的珠釵,竟有這樣非凡的來歷呢?打開陳王陵墓的大門,全靠你了啊。」喻二爺煞有介事,「『富埒陶白,貲巨程羅,山擅銅陵,家藏金穴』,指日可待。」喻大爺和玲瓏都覺可樂,笑容可掬。
玲瓏這一趟金石齋之行收穫頗豐:跟祖父預定了鐘鼎文閑章,得到一支漂亮的珠釵,還開闊了眼界,聽了回說書,得到很大的精神享受。
不虛此行。
玲瓏和祖父、父親、叔叔告辭,回了內院。此時已是午時初刻,喻老太太房裡已經在準備擺午飯了,喬氏、關氏、靜嘉、靜翕都在,眾星捧月般圍著喻老太太,玲瓏一進來,人就更齊全了。
「老太爺叫你過去,何事?」喻老太太關切的問道。
玲瓏紅了臉,「不知怎地跟我爹爹說起金文,瞎議論了一句,祖父聽我爹爹說了,便以為我想學,把我叫過去問了問。知道我只是偶爾提起,也就算了。」
金文閑章和鑲嵌著走盤珠、各色寶石的珠釵,玲瓏不打算告訴這幾位,尤其不想讓關氏和靜嘉、靜翕知道。都是孫女,喻老太爺偏偏對玲瓏是這樣,對靜嘉、靜翕其實就是不管不問,若知道玲瓏得了喻老太爺的青目,靜嘉和靜翕這兩位妙齡少女許是會不由自主的和玲瓏對比,因此心生不悅,這又何必呢?
聽說老太爺把玲瓏叫過去只是問話,喻老太太也便放了心,笑道:「敢情是因為這個,倒叫祖母擔了半天的心,以為是有什麼事呢。」玲瓏忙賠不是,「都是瓏兒隨口胡說惹出來的,害祖母擔心了。」喻老太太樂呵呵,「這有什麼?哪家的祖父不為孫子孫女擔著心?」
靜翕在旁聽著,睜大了眼睛,「金文么?那可是難學的很。三妹妹,你很明智。」
不學金文太對了,那門學問本身就奇難,學成了又沒有什麼好處。詩詞歌賦上有造詣,還能得個才女之名,金文便是學了又有什麼用呢?難道想讓別人把你當老學究不成。
靜嘉矜持的笑了笑,「難雖難,可祖父難得想教你呢。三妹妹不覺得可惜么?」
靜嘉覺得,若是祖父把她過去問,哪怕再怎麼難,大篆這麼古雅的文字,她也是願意學的,願意跟著祖父學。
「我自病了這一場之後,不知怎地,變懶了。」玲瓏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道。
還是做懶人好,不必一天到晚四處奔波,不必滿心滿肚的算計,簡單而純粹。
「變懶了?」靜嘉和靜翕的目光不約而同,全落到了玲瓏身上。
這是真的么?你從前那般爭強好勝,難道一下子改了不成?
「變懶好,變懶好。」喬氏看著玲瓏,目光溫柔似水,「瓏兒還是個孩子呢,何需讀萬卷書?用心將養身子是正經。
喻老太太聽著喬氏這話,微微皺眉,心道:「這般嬌慣孩子!」雖是心中不滿,可是見玲瓏才病好,小臉蛋只有巴掌大小,到底也沒忍心開口說什麼。
雖然喻大爺不許靜翕去看望玲瓏確實惹惱了她,以至於她賭氣不見玲瓏,可她是玲瓏的親祖母,哪能不疼小孫女呢。
正說著話,侍女進來稟報,「京城鶴慶侯府差人來送禮請安,還有給大太太的書信。」呈上禮單和書信。關氏接過禮單看了,見上面儘是綢緞布匹,便笑著告訴喻老太太,「……都是產自江南的精細之物,頗為用心,這定是大嫂的姐姐、宋家二夫人的手筆了。」
喬氏在娘家是最小的女兒,她有一兄一姐,哥哥喬思齊由科舉入仕多年,如今任太僕寺少卿;姐姐喬思柔嫁給鶴慶侯的弟弟、武略將軍宋勇,因為鶴慶侯府太夫人尚在,宋勇和他哥哥鶴慶侯宋智並沒分家。因此,喬思柔差人來送禮請安,打的便是鶴慶侯府旗號。
喬氏拆開書信看了,微笑道:「我姐姐多年沒有歸寧,不日將回鄉省親。」
喬家和喻家一樣世居順天府,喬思柔自嫁到京城之後便沒有回過娘家。這時卻要回鄉探親來了。
「姐妹團聚,極好的事。」喻老太太和關氏都笑道。
靜嘉和靜翕也向喬氏道恭喜。
玲瓏笑盈盈,「我很快能見著姨母了!娘,我還從來沒見過姨母呢,她和您長的像么?」喬氏溫柔笑笑,「娘覺著不大像。不過,等見面之後,瓏兒自己看,好不好?」玲瓏連連點頭。
「說起宋家,我倒想起那位大名鼎鼎的燕……」關氏這些年來一直管家,話起話來向來是滴水不露的,可是這句話她說出口后,才覺出不對,忙頓住了。
喬氏輕輕咳了一聲,如冰雪般晶瑩剔透的面頰之上泛起紅色,「瓏兒,後院暖房中有幾株蟹爪蘭開的正好,你想不想去看看?」玲瓏聽出這是要支走自己的意思,便乖巧的答應:「想。」喬氏鬆了口氣,關氏用探詢的目光看了喻老太太一眼,見喻老太太無聲的點頭,忙道:「小嘉小翕也去,姐兒仨一道,做個伴。」玲瓏跟在靜嘉、靜翕身後站起來,和老太太、喬氏、關氏告辭,繞過屏風,出了後門。
才出後門,姐妹三個迅速的相互對視一眼,很有默契的同時踮起腳尖,輕手輕腳走了回來。到了屏風后,三人順著縫隙看過去,豎起了耳朵準備偷聽。
喻老太太、喬氏、關氏在說著鶴慶侯府的事,姐妹三個聽著聽著,你看我,我看你,都覺稀奇之極。
原來,鶴慶侯的弟弟宋勇在年輕時候是定過親的,未婚妻並不是喬思柔,而是禮部侍郎燕大人的女兒燕雲卿。宋、燕兩家相交多年,相知甚深,對於這一頭親事,兩家都很滿意。
燕大人為官清正,卻有些古板,他時常向先帝進諫,言辭並不委婉,先帝便有些不喜他。安南國王子遠來朝賀,先帝親自接見,下旨朝賀禮儀由燕侍郎負責。教導安南國王子朝廷禮儀,樂舞、酒宴等,全是燕侍郎一手操辦。教坊司獻舞時一名樂姬忽然倒地不起,口吐白沫,這是很掃興的事,也是很丟顏面的事,先帝面沉似水。
朝賀過後,先帝下旨將燕侍郎系獄,怒氣沖沖的說要嚴懲。
燕侍郎妻子早亡,膝下只有一兒一女,女兒是十六歲的燕雲卿,兒子還小,年方十歲,還是懵懂不懂事的孩子。遇此變故,燕雲卿一個二八芳齡的姑娘哭了一場,之後便提起筆,寫了為父親求情的表章。表章上說,她願意替父贖罪,沒入掖庭為宮奴,只求皇上能釋放父親回家,撫養幼弟。
她這封表章寫的言辭誠摯,非常感人,先帝看了倒也嘆息,「燕家有好女,朕成全她。」果然將燕雲卿沒入掖庭為宮奴,將燕侍郎放了,貶為庶人,發回原籍。
這樣一來,燕雲卿成了聞名天下的孝女,人人稱讚。
可是再怎麼被稱讚,她也不能再過正常人的生活,要進入掖庭做一名卑賤的宮奴。她不可能履行婚約,不可能在她十六歲這年,和宋勇如期完婚。
這一旦沒入掖庭,很可能就是一輩子。她不願耽誤宋勇,主動提出退婚。宋家二老當年還在世,很是為她流了幾回眼淚,「苦命的孩子!」實在不願意,可是實在沒辦法,只好依了她,退掉婚事。
燕雲卿黯然離去,宋勇這侯府幼子不久之後便和喬家議定了親事,迎娶喬思柔回門。婚後兩人倒也恩愛,喬思柔四年生了兩個兒子,鶴慶侯夫婦樂的合不攏嘴。
喬思柔手中牽著大兒子懷裡抱著小兒子的時候,燕侍郎在原籍病故。這燕侍郎活著,先帝嫌他啰嗦討厭,他死了之後,先帝卻又想起他的忠心和耿直,大發慈悲,下旨赦免了燕雲卿,放她出宮。
燕雲卿這年不過二十歲,依舊是青春貌美的好女子,卻已經是遠近聞名的孝女。誰都知道她上書救父的故事,不少名門望族的子弟向她求婚,希望能鄭重迎娶她。會寧李氏一位青年才俊尤其有誠意,提出燕雲卿可以帶著她弟弟一起嫁過去,等到弟弟長大成人,再自立門戶。
如果答應了這位的求婚,燕雲卿和她的弟弟從此便能過上安逸平順的生活。
「總算苦盡甘來了。」大家都替她高興。
出乎眾人的意料的是,燕雲卿毫不猶豫的拒絕了這位青年才俊的求婚。
多少長輩、親友再三詢問她,她方說出心裡話,「我和宋家公子原是定過親的,既定過親,便生是宋家人死是宋家鬼,沒有二嫁的道理。」她要麼終身不嫁,若要嫁,只能是宋勇,不會有第二個。
這話一傳出,又是一片讚歎聲,「不只是孝女,還是烈女!」
燕雲卿更加聲名雀起。
「這個時代的道德標杆,就是這樣的么?」玲瓏怔怔坐在一個小巧的綉凳上,暗暗吸了一口冷氣。
多麼的匪夷所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