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光
他聽到了吳敏的聲音。
吳兆的動作倏地頓住,過於突然,同時被六條胳膊打中腦袋,八條腿掃蕩下半身,他也不知從哪兒來的力氣,雙腳牢牢地紮根地面,硬生生扛了過去。
那似乎是幻覺,因為張目所見沒有她的身影,他只能看到被王天生和唐明旭護在身後的曹安期,長得那麼像她,卻不是她,大大的黑眼睛焦急又擔憂地凝望著他。
他不該聽到她,但他真切地聽到了她的聲音,她說:「你來晚了,居然會被這些玩意兒困住嗎?我有點失望……」
還是他熟悉的語氣,有些冷淡,似有若無的關心,彷彿她就站在實驗室的操作台後,穿著她的大白褂,聽到他進門的腳步聲,抬起頭漫不經心看了一眼。
吳敏是個天才,吳敏是他見過最了不起的科學家,吳敏還是他暗地裡認定的最漂亮的女人。
她是如此強大、完美,誰也不能怪她不屑於掩飾傲慢,她沒有朋友,因為大多數人不配做她的朋友;她甚至沒有敵人,又有什麼人能夠真正傷害她呢?她主動地把世界隔絕在外,將自己留守於實驗室的安全堡壘里,除了被她認可的極少數,其他人連塵埃都算不上。
吳兆便是她唯一認可的那個人,他嘴硬不肯承認,但他因此倍覺驕傲。
他想要她也為了他驕傲,他想做好她吩咐的每件事,他想得到她更真實直接的關心,就像她關心曹安期那樣,在電話里叫著:「她是我的女兒,如果她受到任何傷害,我不管實際傷害她的是誰,我一定會殺了你。」
吳兆曾經嫉妒曹安期,就像任何一個長到八歲發現母親被新生嬰兒奪走全部注意力的男孩子那樣,他故意兇惡地對待她,嚇唬她,恨不能取她而代之。
多不公平啊,吳敏是這個世界上對他最重要的那個人,他們花費了二十年時間相依為命,他願意為她做任何事,而曹安期什麼也不必做,僅憑血緣就能得到他夢寐以求的一切。
他嫉妒曹安期,直到他了解她。
她很像吳敏,不僅是臉,還有一些難以言明的只有朝夕共處過的人才能意會的微妙細節,比如看待世界的方式,解決問題的思路,面對困難時不高興但又從不氣餒的態度……每次他做了什麼事讓她不贊同,她一邊皺眉一邊歪過臉眼巴巴看他,吳兆都要強忍住才不會笑出聲。
吳兆飛快地與她親近起來,包括王天生和唐明旭,他從未有過同年齡的夥伴,那種感覺比他想象中更好,美妙得簡直能上癮!
他永遠也不會對自己承認,這段逃亡之旅或許是他短暫人生里最夢幻的旅程,有朋友,有他懵懂動心的女孩兒,他們包圍著他,牽引著他,將他領入一個更廣闊的、擁有無限可能的新世界!
他永遠也不會對自己承認,他不願意再回到實驗室中,當他和曹安期結伴去尋找線索,他翻牆跳進小樓,四周圍靜下來,所有其它聲音都像是被無形的牆壁切斷,他看著地面上自己的影子,總覺得它會幻化成形,立於他身後掐斷他的呼吸。
那是一個墳墓,看到曹安期翻譯的日記他才明白,那是吳敏為她逝去的丈夫建築的墳墓,而她守在墓裡面,與時刻想要將她拖入地獄的絕望為伴。
一頭是吳敏和她暗無天日的未來;另一頭是曹安期和他的朋友們,他們還很年輕,朝氣蓬勃,勇於在大千世界里癲狂冒險。
吳兆對吳敏的安危表現得越焦慮,心裡就有一個聲音冰冷地提醒他:那些都是謊言,是吳敏一眼就能看穿的虛偽,他早就選擇了離開,背叛他最重要的人。
……而他永遠也不會對自己承認。
…………
……
吳兆終於拔出了吳鉤,那把「光劍」所向披靡,砍人比切瓜削菜更利索,就是視覺效果極端震撼。
「我天……」唐明旭張大口,一蓬黑紅色的血朝他飆過來,嚇得他趕緊關上嘴巴閉緊眼睛,白色翅膀「忽啦」一聲縮回來擋住頭臉。
可他還是感覺臉上一熱,有什麼粘膩膩的液體順著睫毛往下淌,噁心地得他原地亂躥,踹飛了趁亂想要偷襲的一圈人。
王天生臉色剎白,還算鎮定地橫挪了半步,避開唐明旭的發瘋範圍,又恰好擋住曹安期望向那邊的視線。
「我已經看見了……」曹安期在他身後顫聲道,灰色翅膀虛虛地護在她身側,就像一個人合攏的兩隻手掌,聞言安慰地拍了拍她。
她沒有閉眼,倒不是她比唐明旭勇敢,而是她一時眼肌麻痹,想閉也閉不了。
算上不久之前大廈窄巷裡那場反擊戰,或者再算上她看過的血漿恐怖片,所有所有都比不了眼前這一幕來得可怖,血腥味濃稠得就像包裹住她,就像空氣里每一個分子的間隙都被填滿,就像她這輩子除了血腥味再也聞不到別的味道。
她親眼看見吳兆把一個雇傭兵腰斬,黑紅色的血伴著內臟流出來,上半身撲向人群,下半身居然還站在原地,那人的慘叫聲足夠她做一個月噩夢……
沒人能倖免,方圓兩米之內無分敵我都被濺了一臉血,唐明旭拚命擦拭著臉上的血污,但他身上那件t也早就被血水泡透,顯然達不到他想要的效果;王天生拉著曹安期向前推進;曹安期一直在顫抖,盯住吳兆挪不開眼。
她知道吳兆出手向來狠辣,直奔要害,但他並不是一個以殘忍為樂的人,迫不得已選擇這樣的方式,他不會覺得享受,他可能和她一樣難受。
這樣想著,曹安期更不願意移走目光,她說不清自己為什麼喜歡吳兆,她只知道,這個少年總以一種奇特的方式打動她,讓她隱隱感覺心疼。
吳兆的血腥手段果然嚇到了敵人,雇傭軍本就是拿錢辦事的外人,他們不介意賣命,前提是賣命換來的錢能拿到手上,而且人類的大腦總是理性與感性並存,理智上他們知道不應該害怕,將人劈成兩半並不比小刀捅進心臟更有效率,同樣是殺死一個人;但情感上,他們身不由己地開始撤退,儘可能離這個噬血的魔鬼遠些。
密不透風的包圍圈終於開始鬆動,曹安期推了一把還在擦臉的唐明旭,三人快步衝過去與吳兆匯合,跟在他身後繼續推進,看著他走到哪裡,人群在他面前潮水般退去,露出越來越大的空隙。
唐明旭睜開眼,眨了眨攪纏在一塊兒的睫毛,忽然叫道:「前面是船艙入口,我看到了舷梯!」
幾個人隨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同時精神一振,吳兆立在他們前方,頭、臉、身體、四肢,無處不被血污沾染,他身上的衣服早已看不出本來的顏色,唯有那柄吳鉤仍然光華流轉,在星光下反射著幽藍色的金屬光澤,如同擁有實體。
他把吳鉤橫在手中,人群頓時倒退一步;他抬腿邁出,人群後撤;他抿緊唇,撥開血干后僵硬的劉海,擎刀沖了出去!
彷彿獅入羊群,驚慌失措的羊群只懂得四散奔逃,不知是誰最先開始求饒,很快有了效仿者,他們說著某種聽不懂的語言,尖叫聲此起彼伏。
曹安期很想念她的保護罩,可惜她仍然不知道那到底是誰的異能,眼下她能做得有限,只好充任加油站,緊挨著王天生和唐明旭,在他們力竭時把力量努力送過去。
百忙中她發現一件事——兩場打鬥到如今,無論王天生和唐明旭的翅膀都沒有顯出頹勢,她還記得王天生的翅膀禿光的可憐模樣,但同樣是超負荷運作,灰藍翅膀此刻狀況良好,已經長出來的短毛沒來得變長,卻也沒有禿更多。
是進步嗎?他們在一場一場的戰鬥中變得更強?她想著,因此莫名振奮。
舷梯終於到了,吳兆繼續領路往下,幾個人的速度變快了許多,狹窄的甬道內組織不起大規模阻擊,兩三個人直接對抗完全不是吳兆的對手,他幾乎是腳下不停地闖關,唐明旭甚至都不用幫忙。
王天生的力量這時候就派上用場,他辛苦地橫過來走路,提前把巨大的翅膀探進前方,影響敵人的大腦,不用控制他們,就像他在甲板上做得那樣,讓他們在開槍之前有所遲疑,哪怕兩秒鐘的遲疑呢,足夠吳兆先下手擰斷他們的腦袋。
比預期更快,僅僅過了十五分鐘,他們逼近最終的戰場。
聽到數十米外傳來的腳步聲,何景明在拐角前回過頭,與他們打了個照面,吳兆立即認出了他,下意識地伸手往後一攬,要把曹安期護到身後。
曹安期卻沒有動。
她早就覺得不對,越走越近,黑暗的甬道卻慢慢的變得亮起來,那不是燈光所能達到的亮度,彷彿有人在這裡藏了一處光源,一顆小太陽。
站在拐角這方,數十米外,她竟然被刺得睜不開眼。
吳兆一攬沒有攬動,驀地回過頭,看到曹安期臉上露出一個他熟悉的表情,那是吳敏在危急時刻才會有的空白表情,她是那種死都不肯倒架子的人,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心底早已翻天覆地。
曹安期眯著眼看了看他,或許她不是在看他,而是通過這一眼測試她的視力是否正常,得到結果便轉開去。
她向前走,彷彿受到蠱惑,步伐不停邁進,吳兆他們不得不跟著她,替她掃清障礙,直到他們與何景明的人在狹窄的甬道內分列兩邊,彼此不過是半臂的距離,互相戒備著,誰也不肯先打破僵持。
曹安期卻像是對一觸即發的危局毫無所覺,她甚至又往前走了兩步,轉過拐角。
…………
……
曹安期終於見到了吳敏。
她看見一個肩附光翼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