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腿很疼,手臂很疼,頭更是疼得要裂開——大約是被戰鼓聲和廝殺聲震傷了耳朵。
葉央緩緩睜開眼睛,首先看到了布滿蜘蛛網的屋頂,然後是右側小窗外的漆黑夜空,最後是左側間距不足三寸的一片鐵欄杆,比指頭還粗的鐵條嵌入房子里,很難撼動,唯一供出入的門上,落了至少三把大鎖。
這地方她從沒來過,可也不陌生,同時心裡感嘆,怎麼天底下的牢房,都長成了一個樣子?
「你們的大天師也忒小心了些。」葉央慢慢坐起來,頭髮上還粘著幾根身下的稻草,沖牢外的一個看守道,「去拿些傷葯清水給我。」
身上的鎧甲和兵器,或許是昏迷的時候被人拿走的,連藏在袖子里的烏木發簪都沒剩下。
葉央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幾日,但還記得那天戰場上紅了眼不管不顧的廝殺。痛呼,慘叫,鋒利的刀劍上出現了細碎缺口,眼前總有殺不完的敵人。
——直到突然出現在身邊的傢伙,給了她重重一擊。
「從今天開始,我不再是你的師父。」他壓低聲音,兵戈交錯間在葉央耳畔喃喃低語,「記住我教過的東西,你沒有退路。」
單打獨鬥,葉央只能和紅衣師父戰個平手,更別提在這之前她已經耗盡了幾乎全部的體力,三兩招以後無奈落敗,葉央精疲力竭,到最後是自己先暈過去。
記憶就中斷在那裡。
負責看守牢獄的庫支男人,生得高大威猛,把嘴閉得死緊,警惕地盯著醒來的葉央,生怕她再耍什麼花招,儘管那人已經重傷累累。
「不會漢話?」傷口得不到處理,葉央覺得自己仍在發燒,心情難免鬱郁,背靠著牆,無力地嘆了口氣。
看守的傢伙其實能聽懂,只是不明白,都淪為階下囚了,對方怎麼還能一臉鎮定地問他要傷葯?
那張臉有些髒了,可是仍然無礙她的倨傲,哪怕用鐵鏈拴起來,也不顯半分落於下風的慌張。
葉央揉了揉脹痛的太陽穴,舔了舔乾澀的嘴唇,開始思考。
眼下是被庫支人生擒了沒錯,而且對方的目的也很明顯,最壞的結局,不過是兩軍交戰時,她像李校尉那樣被砍成一塊一塊的。無所謂,她會在那之間就結束自己的生命。
只是抓住她的人,讓葉央無法接受。
一直以來信任有加的師父,怎麼可能是庫支的大祭司?怎麼可以是!不對,冷靜下來——
葉央閉上眼睛,想起離開西疆后再一次見到師父,他受了很重的傷,告訴了自己庫支攻城的消息。
說不定,他有苦衷?
「嗒,嗒,嗒。」
思考間,有輕微的腳步聲傳來,葉央略一抬眼,看見了鮮紅飄搖的下擺,還有一雙乾淨的白靴子,落在牢房的外面。
「維火天師。」她輕笑,還是那副頤氣指使的模樣,「去給我找些傷葯來。」
眼瞳里像是映出了窗外無邊的黑暗,維火天師長相更似祁人,蒼白文弱,籠罩在熱烈的紅衣里,更像個鬼魂,他隔著欄杆緩緩蹲下,沖她招了招手:「你倒有意思。」
這麼多年,牢里關過的祁人多了,被俘後有骨氣的叫罵不休,沒骨氣的瑟瑟發抖,只有葉央一個,懶洋洋地倚牆靠著,支使自己做事。
見維火天師只是蹲下,並沒有吩咐人去拿葯,葉央又道:「你若要利用我,至少別讓我死了。」
她最嚴重的一道傷在腿上,雖然不再流血,但傷口有化膿的趨向,再不得到醫治,很難走動。只有保持體力,才能在絕對的劣勢里覓得那一線生機。
維火天師想了想,覺得挺有道理,扭頭用庫支語吩咐了什麼,那看守得令退下,復而對葉央道:「你有沒有覺得,自己很奇怪。」
葉央抬了抬眼皮,沒吭聲。
「我殺了你手下的人,那時候寧可違反軍令也要斬殺我於刀下的葉將軍,可謂完全沒了神智。」他很執拗地捕捉葉央的視線,讓她和自己對視,「但現在,你卻和顏悅色地和我說話……為什麼呢?是不是沒有足以刺激你的事,所以你不會憤怒?」
維火天師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盯著葉央,慢慢眯起眼睛,「那年在雁冢關,你中了我的毒竟得不死,那時候我便疑惑,大祁的女將軍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物?經過多年揣摩,終於明白了一兩分。我了解你,我知道傷在哪裡,你才最疼。」
葉央還是不語,甚至無聊又疲乏地打了個呵欠,只是始終緊繃著的脊背,出賣了她的心思。
「葉將軍手下還有一位副校尉,讓我想想……叫什麼來著?」維火做出極力思考的模樣,「啊,想起來了,你叫他小三子。假如把那個人抓起來,你覺得五馬分屍這個死法怎麼樣?哎哎,別用這樣的眼神看著我,我並非嗜殺之人,同查爾汗和鹽居蘇相比更是如此,可誰讓他是你的手下呢,在招納那群人的時候,你就應該想到,會牽連他們。」
「因為你的緣故,牽連他們,讓本來不該死的人送命。」維火天師不依不饒,「是你殺了他們,你的每一個部下,都是因你而死。」
「夠了!」
再也按耐不住,葉央猛地撲上去,揪住了維火天師綉著昂貴金線的衣領,咬牙切齒。
她傷勢頗重,力氣也不夠,維火天師慢條斯理地掰開葉央的手指,慘白的唇深深彎起,笑眯眯地說:「知道因為你一時衝動的命令,神策軍還剩下多少人嗎?」
「你閉嘴……」葉央扛不過他的動作,欄杆的間距只夠伸出手臂,她又不能掐死維火,無力地呵斥一句。
心底最害怕的事情,被人直白地挑明。
維火天師說的沒錯,她最害怕的,就是在夢裡看見那些昔日的同伴,睜著流血的雙眼,問為什麼所有人都死了,而她還活著。
如果能強大一些,再強大一些……這場戰爭中只用犧牲她一人該多好?不要有更多的人死去,不要有人痛苦。
那人的確最了解葉央,一句「你誰也保護不了」,就能讓她方寸大亂。
葉央的怒火已經被勾起,剛剛癒合的傷口隨著發力,有崩裂的跡象,一股股鮮血慢慢湧出,濡濕了破敗的戰衣。
只是這時候,不會再有人安慰,說她不該把不屬於自己的責任強加在身上。於是葉央心裡的責備更深,巨大的壓力幾乎讓她透不過氣來。
「吱呀」一聲,牢房外破敗的門板被推開,看守的庫支獄卒端著一大堆的瓶瓶罐罐進來,身後還跟了個人。
「見過大天師。」她盈盈一拜,揚起潔白的小臉。
維火天師撫平衣領上被葉央拽出來的褶皺,指著那人道:「哦對了,來見見羽樓的新主人,我還聽說,你把她當成妹妹,接回府里住了一段時間呢。」
他抹著笑出來的眼淚,繼續說:「且不說羽樓是我庫支一手建立,傳授毒術的組織,倘若那人真是你妹妹,這個境遇,也夠有趣的。」
「之前羽樓的叛徒不識大體,以為有了些本事便想自立門戶,那些人已經被我處理了,多謝天師寬宏大量,給我個效忠的機會。」葉晴芷穿著和他樣式相近的寬袍大袖,顏色卻暗紅如血,聞言趕忙討好地笑了笑,表個衷心。
「晴芷?!」葉央吃驚之下,因低燒而渾渾噩噩的腦子都清楚了些,聲音愈發憤怒,「你是葉家人,怎麼能淪為庫支走狗!」
葉晴芷冷笑一聲,大步上前,隔著一道欄杆和她對視,「首先,我不姓葉!其次,若我是葉家人,那些年我在外流離受苦時你在幹什麼?你在京城舒舒服服地當你的將軍,受萬眾敬仰,哪裡還會想到我!」
「從軍並不舒服,我的功名是自己掙來的,晴芷……」葉央越說越痛心,眼前的景物一陣陣恍惚,她撐住欄杆,用掌心傳來的冰冷溫度保持清醒。
晴芷似乎被這句話激怒了,一把抓住她,怒道:「掙來?若我有和你一樣的出身,我也可以掙來!」
這句說完,她臉色微變,忍住瞭望向維火天師的目光,掩飾一般伸出手,重重地抽了葉央一巴掌!
力氣著實不小,葉央又受了傷,踉蹌幾步跌落在地,背對著他們,半晌沒有起身。
「嘖嘖,再美再強的女人,打起架來無非是扯頭髮甩耳光,活像市井潑婦。」維火天師有滋有味地看了半晌,終於失去興趣,吩咐獄卒,「把人帶出來,捆在凳子上。哦,葉將軍放心,我不會動刑的,畢竟……還指望你去打仗呢。」
葉央仍舊背對著他,沒有說話。
為什麼晴芷會在這裡?庫支的老巢是被葉家人佔領了嗎?
她沒時間思考這些,只是……剛剛晴芷那一巴掌是幌子。借著動作,有什麼東西順勢被塞進了她的嘴裡,用舌尖一嘗,便發覺是微苦的藥丸。
要趕緊咽下去,直覺告訴葉央,接下來迎接她的,恐怕比什麼酷刑都難熬。
「給她治傷。」
順從地被獄卒帶出了牢房,葉央沒有掙扎,維火天師欣賞她的聰明,於是讓晴芷把人安置在椅子上,吩咐她取些傷葯。
借著包紮的動作,晴芷在背對維火天師時,又將一枚藥丸送進了葉央的嘴裡。
可惜再怎麼磨蹭,傷口一一處理完畢后,晴芷也只能黑著臉告退。
牢房裡只有葉央和維火天師兩個人,前者很安靜,在思考他會使些什麼手段。這個牢房沒什麼刑具,只有個四條腿的椅子,還被葉央坐了。
維火天師帶來的一堆零碎放在桌上,他拿出支蠟燭,用油燈點燃,立在桌角,做完這一切后才慢慢走過來。
屋裡有油燈,為什麼還會點蠟燭?
葉央剛想到這個問題,一股甜膩的香氣傳來,讓她頓時頭腦昏沉。
「葉央……」惡鬼一樣溫柔的聲音在頭頂響起,維火天師一句句地重複,「忘了這個名字罷……」女將葉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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