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奇怪的男人
那個男人在於路的攤子前溜達好幾圈了,走過去,往左不到二十米遠,又折返回來,往右走過不到二十米遠,再折返,像個鐘擺一樣精準,來回搖擺著,眼睛則不斷盯著他的攤子看,但就是不過來。
於路覺得那個男人非常怪異,他提起了警覺性,該不會是來討債或者尋仇的吧?趕緊四處看了一圈,叫了一聲在早點攤附近玩耍的侄兒:「阿冰,不要跑遠了,趕緊回來吃飯!」
四歲大的小豆丁於冰站起來,將手裡的小石子扔了,小手往身上撲了撲,跑過來:「阿伯,我餓了,要吃粿條。」
於路說:「去洗手。吃炒的還是煮的?」
於冰用袖子揩了一把鼻涕:「要粿條湯,要放很多魚丸,這麼多。」他還用兩隻胳膊努力在空中劃了一個圓圈,表示魚丸數量之多。
於路沖著於冰揚起了手,威脅他:「臭小子,不要用袖子擦鼻涕,下次再擦,我抽死你!你弄那麼臟,誰給你洗?」
於冰沒把他的威脅當回事,蹦蹦跳跳洗手去了。
這個時間已經快九點了,吃早點的客人也少了,還有一對情侶在吃粿條湯。平時的老主顧都來過了,於路估計沒什麼人來了,便煮了兩碗粿條,給自己一碗,侄兒一碗。煮好后,他又抬頭去看剛才那個行蹤怪異的男人,已經不見了,他扭頭四下里搜尋一圈,發現那人正和於冰蹲在水龍頭邊。於路臉上神色一變,扔了手裡的東西趕緊衝過去,像母雞護崽一樣,將於冰抓起來護在自己身後:「你是什麼人?想幹什麼?」
那個男人仰起頭來,這人長了一張輪廓分明的臉,濃眉挺鼻,倒是一副好相貌,消瘦的臉龐濕漉漉的,下巴還在滴水,只是額頭上有很大一塊青紫色的淤青,左眉角到眼皮那兒有一條三公分長的鮮紅傷疤,還是新傷,使他顯得有些戾氣。他沒有說話,只是用烏黑的眼珠疑惑地看著於路。
於路看著對方,有些氣短,他咽了下口水,喉頭滑動了一下,護著侄兒慢慢往後退:「你到底是誰,想幹什麼?」這人不會是大弟於林的仇人吧,那個混賬東西,盡給自己惹麻煩。
男人開口了:「老闆,招工嗎?」
聲音有點含混不清,像是大舌頭,但是於路聽清楚了,他差點滑倒在地,這整的是哪出,自己一個街邊的小攤子,還用得著招工!要是能找得起工人,他還用在街邊擺攤!他扔下硬梆梆的兩個字:「不招!」說罷拉著於冰匆匆地離開。
被拒絕的男人看著於路的背影,伸手抹了一把下巴上的水珠,眼神黯淡了一些,又在水龍頭下洗了把手,撐著膝蓋慢慢站起來,肚子里響起了不合時宜的「咕——」一聲長叫,他彎下腰,開了水龍頭,猛灌了幾口自來水進去,似乎這樣能夠緩解胃壁痙攣引起的痛感。
於路也聽見了那聲響,腳步頓了一下,於冰舉著雙手說:「阿伯,我手還沒洗乾淨!」
於路只好拉著於冰回到攤子邊,舀了桶里的水給侄兒洗手:「趕緊去吃粿條,給你放了好多魚丸。」
於冰吸著鼻子,樂顛顛地去了。小小的人兒才剛比桌子高那麼丁點,手腳並用爬上凳子,跪伏在上邊開始吃早餐。透亮滑爽的粿條,熱騰騰的漂著油花的清湯,炸得金黃噴香的蒜蓉,還有白胖滾圓的魚丸,再綴著幾片碧綠的枸杞葉子和幾粒碧綠的蔥花,令肚子餓了的小於冰胃口大開,他埋頭唏哩呼嚕先喝了一口湯,張嘴讚歎:「超爽!」這孩子正在學話,小人兒說大人話,聽著特別有意思。
於路自己也洗了手,過來吃早飯,吃完早飯就該收攤了,回去準備一下,上午十一點左右再出攤,來賣蚝烙。
於冰呼哧呼哧吃了幾口,吞下一個魚丸子,兩個黑亮亮的眼珠子轉來轉去,然後小聲地對於路說:「阿伯,那個人是不是餓了?」
於路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先前看見的那個男人正在馬路牙子邊坐著,上半身伏在腿上,雙眼直勾勾地看著前方,那兒有兩條野狗在翻搶垃圾堆里的食物殘渣。
於路嚴肅地說:「吃你的飯,不要管那麼多!」他說這話的時候,那個男人正好扭過頭來,直直地撞進於路的視線中,於路跟他對視了一會兒,最後還是先敗下陣來,收回了視線。他心裡想,這人到底怎麼回事,好端端的,怎麼來向自己找工作,那麼多店鋪不去,跟自己一個小販找什麼工作啊,實在是古怪。真的不是別有居心?
於冰一會兒又說:「阿伯,那個人好可憐,都沒有飯吃。」
於路說:「你怎麼知道人家沒有飯吃?」
於冰一本正經地說:「我昨天就看見他了。」
於路皺著眉頭:「你在哪裡看見的?什麼時候?」
於冰說:「我昨天在阿榮家裡玩,看見他阿公在罵那個叔叔是叫花子,還讓他滾蛋。」
於路詫異地扭頭去看那個男人,天藍色的襯衫,深灰色的西裝褲,腳上還穿著一雙皮鞋,相貌堂堂,哪裡像個乞丐,看衣著打扮根本就是個都市白領,不過仔細一看,身上確實有些臟,像是幾天沒洗澡沒換衣服了。這人到底是怎麼回事,被搶劫了?看起來有點像,臉上還有傷,那就應該去報警啊,再不濟也該去打電話叫家人朋友來接啊。
於冰仰頭望著於路:「阿伯,我們給那個叔叔飯吃吧。」
於路看著侄兒純真善良的眼神,心裡嘆了口氣,你知道同情別人,有誰來同情我們呢。但是又不忍心讓侄兒失望,唉,就當日行一善吧,想到這裡,起身去下粿條。東南一帶的人將用米粉、麵粉或者紅薯粉製成的食品都叫「粿」,粿條是用米粉等調成漿或蒸或烤出來的薄片切成的。
於路看見於冰放下筷子,麻溜地下了桌子,然後邁著小碎步跑到那個男人身邊,不知道說了句什麼,那個男人抬起頭向於路看過來,於路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低頭看著肉丸子差不多了,這才將粿條放進水裡,待水一翻滾,就撈了出來,撈上肉丸子,又放了枸杞葉子,撒上蔥花,澆上湯汁和蒜蓉,滿滿一大碗,端到桌上。
於冰還在和那人說話,沒有過來的意思,於路只好走過去,說:「我不招工,請你吃個早飯吧。」
那人側仰著頭看著於路:「我幹活,不要錢,給飯吃就行。」說話語速很慢,口齒依舊含混不清。
於路看著對方的眼神,並沒有半分乞憐的意思,只是在徵詢自己的意見,他心下有些奇怪,這人的氣質怎麼看都不像是個乞丐啊:「你怎麼了?為什麼不回家?」看他年紀也是個成年人了,應該不會比自己小,不至於這麼大年紀還離家出走吧。
那人努力皺起眉頭,然後又低下頭去:「不知道,忘了。」
於路心下更狐疑了:「那你叫什麼?」
那人抬起頭來,看著於路,嘴巴動了動,沒說出話來,只是搖了搖頭。於路臉上露出一個詭異萬分的表情,不會吧,這人是失憶了,還是腦子有問題?
於冰在一旁說:「叔叔,吃飯。」
於路才想起這回事:「先吃飯,一會兒再說吧。」
那人終於站了起來,跟著於路走到桌邊,於路給他煮了一大碗粿條,裡面加了三個魚丸三個牛肉丸,滿滿一大碗,香氣裊裊,引得飢餓的人直吞口水。於路給他拿了雙筷子,他坐下來,看著於路,說了一聲「謝謝」,然後低下頭,先喝了一大口湯,然後夾了一個牛肉丸塞進嘴裡,囫圇吞了進去,噎得他直抻脖子。於冰看著他的狼狽樣子,樂得哈哈直笑。
正在收拾碗筷的於路聽見於冰的笑聲,扭過頭來,看見那人被噎得一臉狼狽,眼淚都出來了。那人趕緊喝了口湯,摸著自己的胸口,打了個嗝,終於才把那個丸子吞下去,不過剛才噎的那下,也足夠他難受的了。不知道有幾天沒有吃東西了,肯定餓壞了。
於路叫了一聲侄兒:「阿冰,過來幫阿伯。」說實話,他真有點怕這人是個瘋子,萬一突然發作,傷了於冰可就不好辦了。於冰聽見他的話,跑到於路身邊去了。
於路也並不真讓侄兒幫忙幹活,他收了碗筷過來,那人已經吃了大半碗粿條了,速度雖然不慢,但是吃相併不難看,教養應該還不錯,當然,看他的穿著就知道了,衣服雖然髒了點,但並不是路邊攤買的那種貨色。比起相信這人是個瘋子,他更傾向於這人失憶了,瘋子一般不會跑到他們這個小島上來。是遭劫被打失憶了還是別的什麼原因?他的同伴呢,不會是一個人過來的吧。
於路收好碗筷過來的時候,那人已經吃完了,連湯都喝得一滴不剩,可見是餓狠了。他看見於路端著碗筷,趕緊站起來,拿著自己的碗筷走過去。於路將碗筷全都放在一個大塑料盆里,舀熱水開始洗碗,那個男的捲起自己的袖子,蹲下來幫忙刷碗。
於路抬了一下眉毛,沒有說拒絕的話,說實話,他也理解作為男人的的自尊,嗟來之食和勞動所得的意義是完全不一樣的。從這點上來看,他又覺得這人不會是個瘋子。
於冰也擠過來湊熱鬧,被於路一巴掌把他的手拍了回去:「不要來玩水!」
於冰說:「我幫阿伯的忙。」
於路推著他,嚴厲地說:「趕緊到一邊玩去,別來添亂,昨天還打了我一個碗,你就忘了?」
於冰仰著頭看天:「昨天我還沒長大,今天我長大了,不會打了。」
於路好笑地搖了搖頭:「你要是一夜之間就長大了,我也就沒什麼難處了。」
人們的孩提時代,總是想著一夜就長大了,長大了不受大人約束,想吃什麼就吃什麼,想去哪裡就去哪裡,喜歡什麼就買什麼。但是真的有一天,那個曾經渴望長大的孩子終於夢想成真,一夜之間長大了,進入了一切都自主的時代,卻發現,一切都身不由己,舉步維艱,這個時候,他才知道,一夜長大並不是什麼好事,尤其是以世界崩潰為代價。
於路想到這裡,不由得嘆了口氣:「你個兔崽子,你懂個屁啊,長大有什麼好?」
於冰在一旁舀水玩,說:「長大了有錢花。」
於路忍不住笑起來:「誰給你錢花?」
於冰說:「我自己賺,等我賺了錢,給阿伯花,給阿叔花。」
於路臉上露出幸福的笑容:「算你小子有良心,還記得阿伯。」
那個男人一直在慢慢地刷著碗,沉默著,不時抬起頭來看看於路和於冰。於路洗乾淨碗,將碗收起來放在盆里,然後將停在一邊的電動三輪車推過來,把鍋碗瓢盆煤氣灶之類的全都搬上三輪車,桌子和檯子則收起來,放在人家的屋檐下,用一張塑料紙蓋起來,於冰蹦跳過來,爬上三輪車駕駛位:「回家啦,阿伯?今天我來開車。」
「你會開個屁,邊上去點。」於路一屁股將小屁股擠到一邊去了。
那個男人剛才一直靜默地幫忙,此刻看著於路,欲言又止。於路回頭看著對方,剛才還知道幫忙洗碗,應該不是個瘋子,要是的,此刻也沒發瘋:「你是不是來這裡玩的遊客?你原來住在誰家裡?你應該去找你的東西,然後跟你的家人聯繫。」
對方搖頭:「我不知道,都忘了。」
於路心說,忘得可真夠徹底的,怎麼沒忘記怎麼吃飯呢,他發現對方帶著渴望看著自己,伸手抹了一把額頭:「這種事你應該去找警察幫忙啊,派出所你去了沒有?」
對方顯然有些驚愕:「派出所?」
於路朝他招招手:「上來吧,先到我家去,回頭我空了送你去派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