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4 番外之鄭轅
深夜,一輪明月掛在樹梢,清涼銀輝鋪灑在大地上,遠處茫茫的草原,近處高低錯落的白楊,有狼吼聲忽遠忽近的傳來,夜風微涼邀著樹葉輕舞。
鄭轅站在延綏的城牆上,身後是寥落寂靜街道,面前是明亮的夜空和一望無際黑壓壓的草原,視野遼闊讓人心神跌宕。
他知道若是白天站在這裡景色更美,可是他喜歡晚上,那麼安靜,彷彿這世上只有他一個人。
那種空落落的感覺,就和他的心一樣,空曠的,有些細碎的聲音在回蕩。
他長身玉立,衣袍翻飛,側顏宛若刀斧雕刻過的深邃幽沉,一雙眼眸彷彿古井般波瀾不驚,卻又似暗流涌動。
過了許久,直到天際泛白,他才動了動,轉身沉默的往下走。
守城的侍衛迎過來:「大人不再多待一刻?您這會兒是去驛站還是住客棧,要不要小的給您安排……」此人守著城門,早練就了看人的眼神,即便鄭轅什麼都沒有介紹,他也敢肯定,此人來歷不凡,絕非等閑之輩。
鄭轅停下來看了對方一眼,沒有打算開口的意思,大步而去,徑直下了城牆沿著人流漸漸多起來的街道漫無目的的走著。
那侍衛咂咂嘴也不惱,眼巴巴的看著鄭轅的背影,好似一塊天大的肥肉沒落著他手裡似的。
鄭轅負手踱步,走的漫不經心,可雖是如此,他依舊在人群中格外的顯目,比常人高出許多的身高,闊步沉穩,氣勢內斂,是以,他路過一處便有人停下來打量他幾眼,有好奇,有驚嘆。
鄭轅宛若未見,信步而去,忽然他步子頓住,就見遠處有一頂轎子停了下來,有位戴著幃冒穿著銀紅色褙子的女子,裊裊婷婷的自轎子里下來,鄭轅目光一眯不知在想什麼,面色比方才還要沉重幾分。
過了許久,直到有人無意撞在他身上,他才猛然清醒過來,頭也不回的原道返回。
去哪裡呢,他其實並不知道,一路從京城出發似乎沒有多想就到了延綏,他甚至沒有想過別的,就覺得他該來這裡……
下一處去哪裡?
福建延平府?
鄭轅有些懊惱,可依舊不打算強迫自己停下這種看似滑稽可笑的遊歷。
這幾個月來,他走走停停,目的地卻從來沒有變過,他想去看看,看看那個人曾經生活過的地方,只是,看看而已。
鄭轅找到了那間宅子,是一間不算大的小院子,外牆被人翻新過,看上去有些人氣,他站在門口敲了敲門,過了好一會兒有位婦人開了門,婦人看見他微微一怔打量了他幾眼,笑道:「這位公子找誰?」
找誰?他找誰呢?不知道啊……
「在下要在延綏住上一月,不知這間院落可對外租賃?」鄭轅勉強讓自己看上去溫和一些,不至於黑面嚇著婦人,婦人面露驚訝隨即搖頭道,「這位公子,老婦也是幫東家看顧宅子的,東家沒有打算對外租賃,所以對不住了。」話落便要關門。
「那個……」鄭轅一向不善言辭,「那能否讓我進去坐會兒,討杯水喝。」
老婦奇怪,想了想還是將門打開,點點頭道:「那公子裡面請,在院子里稍坐,我去給你倒水。」
「多謝。」鄭轅隨著老婦進去,忽然竟生出一分近鄉情切的感覺,他立在院子門口,一眼就看到院子的東面那一個並不是很大的池塘……那人兒時便就是落在那個池塘里的吧?!
鄭轅走過去,站在池塘邊,水並不深,裡面有幾尾魚來回的遊動著,鄭轅沒動靜靜看著,不知在想什麼。
「公子,你的水。」老婦將水端來,鄭轅接過捧在手中,目光打量著院子,老婦有些戒備的看著他,鄭轅尷尬的擠出一絲笑容,喝了水將杯子給她,「多謝!」
鄭轅出了門,老婦在他身後飛快的關了門,他甚至聽到了老婦重重的鬆氣的聲音。
鄭轅淡淡一笑重新上了街,在街尾牽出自己的馬,拿出文牒徑直出了關。
關外他並不陌生,只是此刻來心境卻和以往不同,他走了許多天,累了席地而坐,困了以天為被以地為床,夜中孤寂寒涼時,他便隨地取一枯枝,月下舞劍,身姿翻飛氣勢如虹,直到汗流浹背胸中跌宕他才停下來,閉目調息直至天明。
草原上時常能看到野狼,見他一人便搖尾盯梢嘶吼,有一夜他徒手殺了頭狼,將狼頭割下拴在馬尾,此後再無狼敢進犯。
陰山山脈離的越來越近,直到一日正午時分,他聽到隨風而來的牧羊曲,那綿長悠揚的小調,回蕩在茫茫的草原之上,風動草動……心卻若磐石。
鄭轅走近並未和牧羊人說話,他夾著馬腹好似散步,隔日他看見了兩頂氈房。
氈房外用籬笆圍成了院子,院子里洒掃的很乾凈,幾隻雞咯咯叫著在院子里打著轉,鄭轅停了一刻見有人從裡面出來,他牽著馬退遠,遠直到確定對方看不清他的臉他才停下來。
出來的是一位婦人,包著頭巾,身懷六甲的樣子,可儘管如此依舊能看出此人容貌艷麗,皮膚姣好……婦人在院中餵了雞,似乎想要提著桶去隔壁的院子,就在這時房裡有男子快步走了出來,接過婦人手中的東西,又拿帕子給她擦了擦汗,兩人對面而立,情意綿綿的說著話。
鄭轅抿著唇靜靜看了一會兒,才轉身而去。
「子修。」院
「子修。」院子里婦人指著遠處漸漸走遠的身影,奇怪的道,「那人看了我們好一會兒,卻不過來……是我們認識的人嗎。」
婦人身邊的男子順著她指的方向看來,仔細看了一會兒,眉頭微擰眸中有疑惑閃過,過了一刻他微微笑道:「或許是路過的商人,他既不來總有不來的緣由,隨他去吧!」
婦人含笑點頭,兩人並肩回了房裡。
鄭轅輕騎走的很快,三日便回了延綏,在城中尋了一家客棧,他梳洗換衣歇了兩日,便收拾了包袱騎馬出了延綏,一路往南再往東……
他走的或快或慢,曾在長安城中歇了半個月,又快馬加鞭三日不休的趕路,他也曾遇到過熟識的人,可他無心說話敷衍后便繼續往東而去,過了許久衣裳從冬衣換成了夏裝,他到了延平府。
正是五月,他坐船時聽到鄰座的老年夫婦說日子,他才恍然想起來,今天似乎是那人孩子的周歲禮。
娘應該會去吧,不管怎麼樣,她是個有福之人,兒女成雙,夫妻和睦恩愛,多好!
鄭轅端坐在船上望著水波粼粼蕩漾,嘴角含笑。
延平並不富裕,卻要比延綏好上許多,但卻更熱,鄭轅並沒有住在城中,而是在城外山中的寺廟裡租了一間院子,院子不大甚至有些破舊,但勝在安靜。
他抬頭看著林中樹木飄動,林風舒爽,便一個躍起落在後山的亭子頂上,半靠著望著頭頂,雲捲風散,氣息寧靜清香,鄭轅看著看著竟睡著了,這一覺睡的很踏實,等他醒過來時已是半夜時分,夜空碧洗般綴著銀輝,四周寂靜。
他並沒有著急起來,依舊躺著,只換了個姿勢,竟有些懊悔他該帶一隻洞簫來的,此情此景若有一樂相伴,或許……算了,也是多此一舉罷了。
鄭轅笑笑,搖了搖頭翻身下來,卻沒有回房,而是徑直下山,他就這麼晃晃悠悠走著,到城門時已經是天亮,他尋了個攤子要了碗面,慢慢的吃著丟了幾個銅板起身去了延平府衙……
延平府衙不大,後院卻是不小,來這裡的官員都是流動的,三五年換一撥,有人獨自赴任有人則帶著家眷,但不管哪一種這些官員都沒有必要在此處落戶置辦宅子,所以,府衙後院就異常重要,每個院子里都擠擠攘攘的住滿了人。
很奇怪的,鄭轅進去時並沒有人攔著他,他從善如流的入了院子,一眼就看到許多僕役來來去去或在井邊洗衣洗菜,或在院中陰涼處縫補衣裳,說說笑笑一派和氣。
鄭轅的出現,讓院子里的聲音一窒,隨後又再次恢復如初,好像他是一枚落在水中的石子,起了波瀾卻在下一刻隨風而逝。
鄭轅按著官員順位排序,很快找到了推官的院子,是個小小的四合院,院子里種了許多花,五顏六色的,還有一棵一人粗的榆錢樹,綠蔭如傘攏在屋頂上……十年前,那人也住在這裡,當時這個院子也是這樣的嗎?!
那棵樹她是否也攀上摘過榆錢,那口井她是不是也曾彎腰打過水呢?
他像個窺伺者,靜靜的站在院子外面,也不進去,目光卻貪戀的看著院中的一切,許久之後他伸手入懷,手中多了一個白瓷瓶子,瓶子里靜靜的躺著幾顆藥丸……他沒有吃,所以心中還是空的,那個缺口依舊沒有補上,縱然他已經知道了那缺的地方是什麼了。
鄭轅低頭望著瓶子,又重新放回懷中,轉身欲走,就在這時房中有人走了出來:「公子……」
鄭轅微微一怔回頭去看,就看到一位十四五歲的小姑娘亭亭走了出來,他掃了一眼目光落在她的裙子上,是條銀紅色的,在陽光下熒光浮動……鄭轅未停轉身就走,那女子快走幾步,滿臉通紅的站在院門口快速的道:「你……你找誰?」你找誰,為何目光那般迷戀卻又困惑的望著院中的一切?
鄭轅沒有停下,轉眼出了府衙。
他找誰呢,沒有人在這裡等她。
鄭轅有些狼狽的回到廟中,取出瓶子,將四粒藥丸悉數倒出落在手心裡,寬大的手心四顆葯靜悄悄的躺著。
他沒有猶豫,將葯悉數吞了下去。
他反身躺在床上,衣裳結晶整潔,那把他常用的劍擺在身邊,默默的陪著他。
熙熙攘攘的,耳邊有個聲音在說:「雖是解藥但多服便是毒……」
方才院子門口那個女孩的輕細的聲音再次響起:「你找誰?」
他找誰呢?
不知道啊……
鄭轅睡著了,好像做了一個沉長的夢,他睜開眼睛入眼的是他熟悉的住了許多年的房間,他竟然回來了……
「老六啊,你醒了啊。」鄭夫人站在床邊焦急的看著他,「有沒有哪裡不舒服?要不要請太醫來看看。」
鄭轅凝眉看著鄭夫人,喉嚨有些乾澀,他咳嗽了一聲盡量鎮定的道:「無事!」
「那就好,那就好!」鄭夫人說,「方才皇后從宮中捎信出來,宋閣老去世了,你看……」
鄭轅一怔,蹙眉道:「宋閣老,哪個宋閣老?」
「宋墉宋臨安啊。」娘奇怪的道,「你這孩子,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宋墉死了?宋墉早就死了啊,有什麼可奇怪的。
「唉。」鄭夫人給鄭轅倒了杯茶,嘆氣道,「往後幾十年就真的是嚴懷中的天下了。」話落手一抖,滾燙的茶倒在鄭轅的手臂上,鄭夫人忙丟了杯子,「燙著了沒有。」
鄭轅沒動,盯著鄭夫人看著,茶水的熱度順著手臂清晰的傳上來。
痛,很痛,可這種痛卻衝散不了他心頭的震撼。
是夢嗎?
真的是夢嗎?
鄭轅翻身坐起來,望著鄭夫人:「宋墉什麼時候死的?」
「昨……昨天。」鄭夫人拿帕子給鄭轅擦著手臂,想要掀開他的衣袖看看燙的程度,可不等她動作鄭轅忽然推開她往外走,鄭夫人焦急的道,「你去哪裡?娘娘請你入宮。」
「我出去,過些日子再回來。」鄭轅腳步如飛,轉眼消失在門口,牽了馬直往南,再往東。
就算夢他也要去。
他等不到未來,便到過去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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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忙翻了,沒有寫也沒有請假,抱歉,親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