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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圖窮匕見力難持

鐘磬擊響,縈縈沉沉。

官家著絳紗朝服,戴通天冠冕,自興慈寺方向徐徐而來。香燭裊裊,薄煙在虛無間漫下馨芬,伴著一聲聲的鐘磬,飄拂於澄藍天色中。

淮南王自始至終都伴隨在旁,申王信王等人亦隨行其後,只是少了九郎一人。官家率著眾人走下繁台,又回頭問道:「邊境那裡的消息為何還未傳來?」

淮南王上前答道:「想來是路上耽擱了一下,理應在今日黃昏前傳來戰況的。」

官家默不作聲地頷首,申王與信王互相看了看,也不敢輕易開口,唯恐觸怒了父親。

微風襲來,湖光瀲灧,垂岸楊柳依依,如情人的柔荑拂動水波。不遠處的繁塔獨自佇立天幕之下,高聳孤絕,留下淡淡影痕倒映清澈水中。這至剛至柔兩相融匯,成了汴梁絕美一景。

日光漸高,眾人已到繁塔之下,官家遙望塔頂懸下的銅鈴,身邊內侍輕聲道:「祭天儀式正在準備,請陛下先上至三層靜心休憩,稍後即可登上塔頂。」

官家頷首舉步,六皇子信王亦想跟上,申王卻抬臂相阻,「應是先讓爹爹上到塔頂祭祀完畢,我們隨後才可進塔。」

信王一怔:「那我們只能在此等候了?」

淮南王在旁微笑道:「塔內自有內侍侍奉爹爹,我等就在此靜候,以免入塔之人過多,驚擾了神靈。」

他既這樣說了,信王也不好再執意跟隨,就只能與申王一同等在了繁塔底層。

******

繁塔六角九層,塔中每一塊磚石上皆鑿出凹圓型佛龕,龕中有佛像凸起,一磚一佛,姿態各異。官家在內侍的引導下由塔基南門而入,經由木梯登上三層,其間乃是點燃著佛香的心室。室內青煙淡淡,四周磚壁間有各式佛像端坐其中,或是文殊騎獅,或是普賢駕象,亦有十二臂觀音大士慈眉俯視,如同真身降世。

這心室內早有內侍帶著數名僧人靜靜等候,官家一來到,即凈手焚香。那數名僧人輕奏鐘磬,吟誦經文,官家在誦經聲中閉目靜坐,以等待祭天時辰的到來。

渺渺蕩蕩的鐘鼓之音在塔內迴旋,過了許久,木梯上傳來腳步陣陣,官家睜開雙目一望,見是淮南王緩步上塔。

內侍揮手示意,僧人們方才停了誦經,悄悄退出了心室。淮南王站在門口,朝著官家一揖:「皇兄,時辰已到,該是登上塔頂之際了。」

官家起身走了幾步,問道:「申王與信王還在底下等著?」

淮南王一邊隨行,一邊答道:「正是,等皇兄祭天完畢后,臣再叫他們上來。」

官家微微頷首,在內侍的陪同下登上木梯,這石塔越往上去越是狹窄,至第六層最高處,樓梯已只能容得單人進出。淮南王並未隨行上到頂層,內侍將官家護送至第六層高台處,隨即退閃到了一邊。頂層窗戶尚未打開,光線略顯昏暗,在中間設一高台,上面擺放著香爐供品等物,兩旁有若干僧人垂首站立,卻不是方才在下面吟誦經文之人。

官家環顧四周,覺得塔內光線太過黯淡,便讓那內侍將窗子打開。內侍卻道:「陛下,外面起了風,此處位置高險,要是開窗只怕將香燭吹滅。」

說話間,又已躬身上前擺好蒲團,手持清香呈送至官家面前。

官家接過清香朝著供桌三揖到底,跪在蒲團上閉目禱告。兩旁僧人口中念念有詞,低沉的聲音在密閉的塔頂嗡嗡縈繞,震得人心頭激蕩。

樓梯上又傳來吱吱嘎嘎的聲音。

官家正虔心禱告,並未回身。直至有人輕輕地走上塔頂,站在了他的身後,他才微微側過臉望了一眼。

那人謙恭和藹地笑了笑,躬身道:「陛下。」

官家認得他,不由揚了揚眉,道:「馮勉?聽說這塔內的香燭供品都是你帶人布置,做得倒是不錯。」

馮勉連連作揖,笑逐顏開:「多謝陛下誇讚,這都是奴婢分內之事。倘若此次祭祀能感動上蒼,使得太后病癒,天下安寧,奴婢就是做再多的事情也心甘情願。」

官家很隨意地點了點頭,並未將他的話放在心上,此時兩旁僧人的吟誦略微減輕,官家才欲起身,卻聽馮勉在身後道:「陛下以往在宮中政務纏身,如今難得有這清凈時間,倒不如在繁塔之中再待一會兒……」

「朕禱告完畢就要回宮,不能在外多加逗留。」官家一邊說著,一邊站起身來。他的近身內侍上前攙扶,官家轉過身子,卻聽得樓梯上腳步輕輕,有人正在登上塔頂。

因為光線昏暗,他一時並未看清對方的面容,可見那人身形並不像淮南王,不由皺眉低聲道:「什麼人?」

四周無人回答,從那人身後卻又慢慢走出另一人來。這人身形相對嬌小,亦是沉默不語,一步一步地引著先前那人往塔頂走來。

官家忽覺氣氛詭異,頓時朝著隨行內侍呵斥道:「去將那兩人攔住,來歷不明者怎能進入繁塔?!」

那內侍連忙躬身應答,可才走出兩步,卻被馮勉閃身攔在了半路。

「陛下,那兩位其實是故人,見陛下來到繁塔,才特意前來拜見。」馮勉依舊笑意滿滿,眼角眉梢不顯半點堅冷。然而那個被他攔住的內侍卻覺胸前被硬物死死抵著,低頭一看,竟是一柄鋒利透骨的匕首。

內侍嚇得魂飛魄散,顫抖著回過頭望著官家,直叫道:「陛下!陛下!」

然而官家此時卻無暇管他,樓梯上的兩人已經走上了塔頂。

當他看到那個被少女引著走向前方的男子時,只覺心神一震,繼而竟呼吸急促,幾乎不能站穩。

那個男子雖然形容消瘦,早已不復當年的神采照人,可是懷思太子的模樣這些年來曾多次出現在官家的噩夢之中,是難以抹去的痕迹。

如今,他真的活生生地站在了面前。

官家強自呼吸了幾下,背倚著桌案,沉聲道:「馮勉,你這是要做什麼?!莫非是勾結了宮外亂黨,想要謀行不法?!」

馮勉用匕首將那內侍逼退至牆角,淡淡道:「陛下,您可看清了——這不是什麼亂黨,而是當年的太子,您那同父異母的弟弟。」

官家冷哂一聲:「是嗎?當年的懷思太子早就被大火燒死,眼前這人雖與他有幾分相似,但面容憔悴,雙目無光,哪有半分皇家氣概?!你又手持利刃在朕面前行兇,分明是從民間找來了替身,故意在此裝神弄鬼!」

馮勉回頭朝著雙澄盯了一眼,緩緩道:「是不是假冒的太子,讓他開口說話即可。雙澄——」

他話聲一落,本是眉間緊蹙的雙澄忽地一震,好似被人當頭棒喝了一般。她自走上塔頂之後就從未正視過就在不遠處的官家,此時聽得馮勉的喚聲,這才怔然抬頭,望向了前方。

搖晃的燭火前,一身朝服的官家眉間含怒,目光狠厲,竟讓她心頭一戰。

豈料她還未曾開口,懷思太子卻已朝前踏出一步,茫然地張望著四周,喃喃道:「這是,這是什麼地方?」

官家見他這般神情,心中便是一動,不由道:「你難道連這也不認得了?」

懷思太子聽到他說話,視線便落在了官家的臉上,雙澄怕被官家識破太子的病情,急忙道:「太子,這裡是繁塔,就在繁台附近,想來你是多年沒有重返舊地,所以有些遺忘了。」

「繁塔?」懷思太子蹙眉細想,過了片刻方才點頭道,「我想到了……就是在這附近,我見到了阿蓁……你……」

「對。」雙澄打斷了他的話,隨即望了官家一眼,又走到懷思太子身前,輕聲道:「這兒現在都是我們的人了,那穿著絳紗衣衫的就是你的二哥,你有什麼話,就儘管對他說。」

懷思太子聞言一震,緩緩地望向官家。

官家咽喉發乾,急欲斥退還留在桌案兩側的僧人,可那些僧人卻如塑像般佇立,毫無意外慌亂之態。他倒退一步,心知大事不好,此時懷思太子已迫近至他身前,仔仔細細地審度了他一番,忽而笑了起來。

「二哥,你穿著這絳紗袍,和父皇還真是相像。」他的笑聲讓人心頭髮寒,可眼神卻還是迷茫渺遠,「是為了要登上帝位,所以,才將我引入圈套,讓我去了北遼戰場吧?無論我先前的戰事是好是壞,到最後,你總是有辦法讓我全軍覆沒,只有這樣,才能將我打入地獄不得超生……」

「你在胡說什麼?」官家的臉上也帶著笑,可那笑容卻僵硬異常,「你與傅將軍作戰不利導致大軍慘敗,我當初也在父皇面前為你求情,你怎麼會將罪責都推到了我身上?你,你是不是一直被太后藏起,為的就是有朝一日來對付朕?!」

「太后?」懷思太子似乎沒有想明白其中的道理,下意識地望向雙澄。

雙澄上前一步,定定地看著他,道:「太后就是潘皇后,現在的她已經病痛纏身,因此才不在這裡。」

「潘皇后……」懷思太子想起了那個女人,不禁又道,「正是她在父皇面前極力慫恿,父皇才將我派去征戰。」他忽又緊盯著官家,恨聲道,「你與潘皇后相互勾結,傅將軍也正是因此而被牽連進來,枉送了性命!」

他說的都是近來與雙澄每天對話的內容,但在官家聽來卻字字扎心,慌亂之中忽然想起樓下自有禁衛無數,故此陡然提高了聲音叫道:「來人!來人!將這胡言亂語冒充太子的匪徒速速拿下!」

他的叫聲在繁塔內嗡嗡作響,可本該湧上禁衛的樓梯口卻空空蕩蕩。

官家手心發涼,此時忽聽後方咔咔出聲,他霍然回頭,嵌在磚壁間的另一扇緊閉的門正在緩緩打開。

透亮的光線自外射進。

一身錦袍的淮南王氣定神閑地站在門外,待等大門打開,才悠悠走進。後方的磚門隨即再度關閉。

「皇兄,不必再大喊大叫。」淮南王做了個手勢,那兩派僧人整整齊齊地分散再聚攏,將官家團團圍住。

「趙銳!」官家咬牙切齒地盯著他,「這都是你的安排?」

淮南王雙指捏起一支蠟燭,輕輕一下就吹滅了燭火。

「皇兄不是一直提防著我嗎?」他好整以暇地道,「不過也許在皇兄看來,我只是個遊手好閒之輩,縱然對你不夠忠心,卻也掀不起風浪。可惜……我雖本無大志,可眼看著傅家後人常年隱忍,同父異母的兄長又被你害成這樣,卻也無法再袖手旁觀。皇兄當年為了一己之私而犯下累累罪行,就沒有想到總有一天會遭到報應?」

「報應?」官家怒極反笑,指著他道,「朕從不信什麼報應!就算你現在找來了太子,又能怎樣?朕還是新宋天子,除非你膽大包天,要在這裡犯下弒君之罪!可是朕死了,這皇位也是要留給朕的兒子孫子,絕不會旁落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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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都十里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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