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 108.5.
韓南夏臉上的所有光彩一下子就凍住了。
他搭在紀明雲腰身上的手不由自主地縮緊,臉沉下去,卻驀地顯出一抹笑來。
他低聲說:「好。」
紀明雲完全嚇住了。
他沒預料到韓南夏會是這個反應,就像逼著他把自己摯愛的東西送給別人一樣。
他看出來韓南夏還不想放手,連忙湊上去討好地抱住他,依賴性地靠在他懷裡,臉上滿是惶惑不安,一疊聲地小聲討饒道:「南夏,我錯了,都是沒影兒的事,你別放在心上。現在這樣就挺好,你也剛回來,還沒歇歇呢。我怎麼都行,都聽你安排,都聽你的……」
韓南夏眉宇間仍是陰翳,看他一眼,卻什麼都沒提。
紀明雲愣了愣,把頭貼上韓南夏的胸膛,只是默默的貼著,一言不發,露出纖細的脖頸,綳得緊緊的,微微顫動。
韓南夏垂下眼,終究把人安撫般的摟進懷裡。
半個月後韓南夏真的指了一樁婚,卻和紀明雲毫無關係。
他做主,讓城裡一個周姓教書先生娶了陳家的小姐。時隔多年,有情人終成眷屬,那周先生自然對韓南夏千恩萬謝。只是沒人知道如今聞名遐邇的夏帥和那普通的教書先生有何淵源,甚至周先生自己都不清楚。
當晚韓南夏柔聲問他:「阿雲還想結婚嗎?」
紀明雲往他懷裡縮了縮,連連搖頭:「不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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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後,溪梅戲苑。
水色煙青,眼波橫斜,舉動之間儘是風流,更不要說那婉轉低回的調子,簡直要把人的魂都勾去。一折唱罷,全場掌聲雷動。
如玉退了場,正在卸妝,突見班主面色陰沉地向自己走來,眉宇間似有怒氣。
她一驚,連忙站起來,規規矩矩站好,等班主發話。
她是新到燕明來的,還沒站穩腳跟,因為功底好才被收進這陸家班,萬萬不敢惹出事情的。
陸班主左右繞著她走了兩圈:「可以,長本事了。」
如玉心下不解,但依然低著頭不敢答話。
陸班主氣似乎消了一些,嘆了口氣,又忍不住怒道:「早就和你們說過,不該惹得人不要惹,瞧瞧你乾的好事!」
人走茶涼,他們這些討生活的,也不過人在戲中,逢場作戲。或嗔或笑,眼波流轉,不經意間和那些出手闊綽常常捧場的客人生出幾點曖昧,如桃花點水,倏爾無痕,班主和戲苑老闆也不會管的。
如玉玲瓏心竅,默默在心裡捋了一遍,試探著開口問道:「……紀少爺?」
陸班主沒說話,只是涼涼看著他。
如玉怔了一下:「紀少他……有何不妥嗎?」
陸班主哼了一聲,狠狠道:「我以為你是個聰明人,沒想到來了近一個月連這都看不清!那是夏帥枕邊人,你想扒誰……也不該肖想著扒上他!」
如玉瞬間煞白了臉。
而這一幕,不過是燕明城一角而已。
紀明雲總覺得韓南夏是不可能跟他在一起一輩子的,自己總有被放出去榮華富貴逍遙自在的一天。
可是連等了三年他都沒等到這天,漸漸也就習慣了這樣的日子,連自己在盼著什麼都忘了。
只是這麼一天天地過著,好吃好喝的,誰都不敢惹,他也還覺得挺好的。
韓南夏回來后不久他就辭了售貨員那份工,他和小薇更自然是很早就自然而然地斷了。
這三年間還發生了一件事——紀父去了。
極盡哀榮。
韓南夏持子侄禮一手操辦,簡直把紀父當成自己親爹。紀父生前不過是個默默無聞的小人物,逝后卻接受了無數名聲如雷貫耳的大人物拜謁。只一點,老人家最終也沒能看到自己兒子成家。他年輕時獨立把接近破敗的紀家撐起來,在燕明打拚幾十年,晚年又無可奈何地看著自己的家業迅速敗落下去,一生沉沉浮浮,經歷得夠多了,看得也夠多了。他似乎預感到了什麼或者猜破了什麼,臨終床前,盯著門外立著的那個一身戎裝的年輕人隱約的背影,最終拉起侍立一旁的兒子的手,含糊交代道:「以後聽南夏的話。」
之後只剩紀母一個人,紀明雲左右無事,就常去陪她。
平靜安逸的生活未免顯得無趣。
可是但凡不正經些的地方韓南夏一概不許紀明雲去,正經的地方紀少爺又天生不愛去,剩下唯二可以常去找消遣的地方就只剩下了戲院和電影院。
韓南夏閑的時候陪他去過兩次,次次都是清場只剩兩人。紀明雲嫌不熱鬧沒意思,以後再不肯和他一起去了,都是自己沒事幹帶了人去。
韓南夏最近又是忙的昏天黑地的,連續幾天不著家。到了這天突然抽出一整天的時間,說是要陪紀明雲,問他想做什麼。
紀明雲本來計劃好了出去看戲,由此也只能作罷,想了想:「想去吃慶余樓的包子。」
燕明是韓南夏自己的地盤,經營多年,上下鐵桶一般。兩人出行其實也不必興師動眾,帶著順六和幾個護衛也就行了。但韓南夏對紀明雲從來是過度緊張,總怕他和自己一起時出事,考慮了紀明雲前幾次的意見,依然包下了慶余樓整個二樓。
慶余樓臨著較為繁華的一條安慶街,坐在二樓靠窗的位置往下看街上百態,清風迎面,倒是別有一番趣味。
紀明雲喝著茶吃著包子看樓下來來往往的行人和叫賣的小販,嘴邊不自覺噙著一抹笑意,眼中神采也靈動了起來。韓南夏就坐在對面看他,偶爾喝一口茶,整個人的氣質都柔和了幾分。
突然紀明雲瞅見對面一個做糖人的,手藝高超,不一會兒就吹出一個半臂高的糖娃娃。他從小就喜歡這些小玩意,但當時紀老爺管得嚴,這種小東西是不準帶回家的。久而久之就成了心病,如今二十好幾的人了,看見之後依然心裡痒痒。
他轉過頭:「南夏,我要去買糖人。」
韓南夏應了一聲:「要什麼樣的,讓人去買。」
「他們說不清楚,我自己去。」撂下這句話紀明雲就沖了下去。沒有韓南夏的吩咐,他的親衛也都不敢攔,只能眼睜睜看著紀明雲離開。
韓南夏暗笑著,搖了搖頭。
那人技藝非凡,沒過五分鐘兩個活靈活現戲裝打扮的小人就做好了。韓南夏隔著一層樓都能猜出那是奉光帝和西陽王,歷史上的兩個人,早化作了灰,和他們沒半點關係。可紀明雲最喜歡以兩人為原型排的那出《奪宮》,遇見演得好的戲班子都要紅眼眶。
紀少爺拿著兩個糖人樂顛顛地往回走,一時沒注意撞上一個人。
「每長眼睛啊!」那人惡狠狠的,指著被糖人弄污的衣服,嚷嚷道,「爺今天新換的衣服,怎麼賠?!」
一群人圍上來,也跟著叫嚷著「小子,快賠」「要不讓你嘗嘗我們拳頭的味道」云云。
紀明雲聽見那熟悉的聲音就愣住了,再抬起眼,看見那張熟悉的粗鄙的臉,眼眶都漲得通紅,只覺得渾身血液逆流,頭腦發熱,手卻冷得哆嗦。
那是黑三。
這輩子紀明雲從未刻意去尋上輩子的仇,但此時再碰上,只覺又回到了那個冬天,那孤立無援,只能死死捂住頭,聽拳腳棍棒打在自己身上的聲音,全身上下痛得麻木。
坐在二樓的韓南夏一下子直起身子,定定瞧著底下著一幕,皺了皺眉,向一旁的手下打了個手勢。
四個穿黑色軍裝的親衛當下走到街上,把紀明雲和黑三等人隔開,恭恭敬敬向紀明雲行了個禮:「紀少爺,您沒事吧?」
紀明雲低垂著眼,搖了搖頭,徑直向二樓韓南夏處走去。
黑三等人臉色頓時變了,他們看四個親衛的打扮,又聽那一聲「紀少爺」,哪裡還能不明白自己衝撞了哪路神仙。四個親衛還在旁邊站著,沒有指示,他們也不敢走,就在那兒站著,抖若篩糠。
紀明雲上了樓,眼角還泛著紅。
他沒回自己的位置,而是毫不在意地直接坐到韓南夏懷裡。
韓南夏僵了一下。紀明雲很少這樣主動地親近他。
紀明雲把頭埋到他頸窩裡,手摟著他的脖子,悶悶道:「南夏,我討厭他們。」
「你讓人打死他們好不好?」
別人不過撞了他一下威脅了他幾句,他卻要人的命,不管從哪個角度來講,都太狠了些。眾目睽睽之下,在韓南夏自己的地盤裡,即使打死的是幾個平素作惡多端的地痞流氓,他也不免背上一個「濫殺」的名號。
紀明雲管不了這些。
他就著這個姿勢在韓南夏脖子上落下一個軟軟的吻,呵出一口氣:「南夏,我害你做個昏君,你願不願意?」
韓南夏沒接話,看著他不自覺地顫抖著的泛紅的眉眼,捂上他冰涼的手,嘆了口氣,安撫性地吻了吻他,向一旁侍立著的親衛揮揮手,淡淡道:「按少爺吩咐的做。」
紀明雲再次把頭埋了下去,嘴邊泛起似有若無的殘忍又悲涼的笑意。他也不比黑三他們高尚多少,不過都是仗著自己的優勢地位,囂張跋扈,甚至拿人的命都不當命罷了。他甚至還不如他們,他此時的強勢,不過是靠眼前人換來的。
韓南夏在他耳畔低聲道:「阿雲,我一定是上輩子欠你的。只要你不離開我,無論什麼事,我都願意為你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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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又是月余。
這麼多年下來,整個燕明幾乎沒有不認識這位紀少爺的。其他地方的人也多少聽說過這位的名號——去年夏帥率部終於拿下了青州省,之後沒等休息巴巴地就趕回燕明來,傳說不就是為了這位么?
紀明雲自己卻是氣悶的。他清楚自己乾的是什麼事,可是不喜歡別人暗地裡說他。因而這天他白天去了一趟街上,晚上回去就氣鼓鼓的。
韓南夏這兩個月沒事,一直留著燕明,晚上辦完工回家就看見紀明雲板著臉在院子里坐著,鬱氣隔著三米都能感受到。
他笑了笑,走過去彎下腰親親他的下巴,刻意放柔了聲音調笑般問道:「少爺這又是怎麼了?」
紀明雲抬起眼皮懶懶看了他一眼,不說話。
旁邊跟著他的小廝順六嘴快介面道:「少爺今天又聽見街上有碎嘴皮子在說少爺是您的……」
紀明雲橫了他一眼,順六頓時訕訕地住了口,末尾兩字都轉了音兒。
韓南夏還是聽明白了是什麼意思,笑道:「原來阿雲還計較這個。不過這輩子大概是沒希望了,下輩子讓別人都以為我是吃少爺軟飯的好不好?這樣總扯平了。」說罷還摸摸他的臉。
紀明雲小小地看他一眼,嘟囔著:「盡說沒譜的。」心情卻顯然因為他這玩笑舒暢了一些,但依然悶悶的沒個笑模樣。
「我算是理解為什麼有烽火戲諸侯了。」韓南夏微嘆口氣,把人摟起來,「阿雲要怎麼才開心?我做飯給你吃好不好?」
韓南夏天生機敏,學什麼都一點就通,學做飯都比別人快。而且他做飯唯一的標準就是紀明雲喜不喜歡。當年他十三四歲,就搬著小板凳在紀家廚房單給紀明雲開小灶。後來紀父有心培養他,就不許他再進廚房了,為此紀明雲還曾鬧過好大一通脾氣,但也拗不過自己父親。不過即使如此,韓南夏還是會偷偷找機會做了吃的給他送過來。
如今韓南夏已經是手握重權,可為哄愛人一笑,還是得親自洗手作羹湯。
紀明雲眼巴巴看著他,也不說好,也不說不好,但那意思卻是再明白不過的。
他還是不敢直接支使韓南夏給他做飯而已。
「乖乖等著。」韓南夏拉他進了屋,讓他到沙發上坐下,自己去換衣服,然後準備做飯。
等到四菜一湯上了桌,紀明雲聞著味兒,綳不住就笑了,眼也彎成一條縫兒。
這麼討好紀明雲也是有原因的,等吃完飯,紀明雲酒足飯飽地癱在沙發上,一副慵懶模樣。
韓南夏走到他身邊坐下,尋思著緩緩開了口:「阿雲,我要出去辦些事情,估計有半年回不來……你一個人,好好的。」
紀明雲結合上輩子的記憶一印證,就猜到他說是辦事,其實是要去打仗了。自此役始,才真正奠定他雄霸北方的格局地位。
他一時怔住沒說話,心裡說不清是什麼感覺,也不知該說些什麼。
韓南夏卻以為他又在生氣,便湊過去逗他:「阿雲要是出去打拚事業,我也一定老實在家等你。」
紀明雲難得大著膽子瞪了他一眼:「又是下輩子?」
韓南夏親親他,不說話,眉梢眼角卻溢滿了笑意。
紀明雲想了想,低著頭不輕不淡道:「那你多注意,早些回來。」
說到底,還是自己捨不得他。阿雲可沒有半點捨不得的意思。韓南夏垂下眼,握住身邊人的手,強壓下深藏於心底的那一絲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