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外篇三·曲終
雨勢漸大。
他站在山腳孤亭處,定定著看著下山那條路,不顧掃進來的秋雨打濕了半邊身子。
他在等人。
他在等他的愛人。
葉雲藏悄悄咀嚼著這兩個字,流露出一抹不知是甜蜜還是苦澀的表情。
他有些後悔剛才自己沒有跟著去。
那個人終於來了。
精緻的玄青色外袍已經被雨打得濕透,發冠都被吹散,幾縷烏色的發垂下來,貼在臉上,原本紅潤的唇都凍得沒了血色。
他一下子心疼了,想走上去把人捂進懷裡,卻硬生生忍住了。
他垂著眼站在那裡,臉上是一貫的無動於衷的冷漠表情。
那人卻彷彿不在乎,依舊親親熱熱地走上來拉住他,好像很開心的樣子:「雲藏,你一直在等我?」
葉雲藏默默抽回手,負手走在前面:「天色已晚,陛下還是快些回去吧,莫要教人擔心。」
那人放下手,站在那裡低頭笑笑,沒說什麼。他身後那個白凈小廝卻是默默看著,無聲嘆氣。
葉雲藏一直暗暗用餘光注意著身後的情況,看見那人定在那裡的樣子,心突地揪了一下。
他跟了他十多年,他比誰都清楚,他的陛下,對於輕易得到的東西從來都是不在意的,別管多珍貴,包括這九五至尊的位置也是一樣。
秦則。他默念著這個名字,終究沒有回頭去扶他一下,卻一直保持著兩步的距離。這個距離,觸手可及。
回宮后已經很晚了,兩人梳洗后就準備入睡。
西陽王世子和陛下是睡在一起的,這在這後宮已不算什麼秘密,從秦則還是太子的時候就已經這樣了,只是沒人有膽子說而已。
秦則纏過來抱住他,輕輕親他,雙眼濕漉漉地看著他,好像還帶著池子中的水汽。
葉雲藏睫毛輕垂,彷佛完成任務一樣毫無感情地配合著。
沒有人知道他心裡洶湧的抑制不住的情感。他想把懷裡這個人狠狠抱在懷裡,把他一點一點揉進自己身體里,從此再也分不開。
有時候連他自己都驚異,摯愛的人就在自己懷裡,這麼多年,自己竟然一直都能剋制的住。用冰冷機械的樣子偽裝住所有的情不自禁。
或許在秦則的眼裡,自己一直不過是礙於他的身份才如此奉陪到底的吧。
不過他這樣想也好。
夜深了,秦則已經睡熟了。眉頭還輕輕皺著。
葉雲藏悄悄坐起來,用拇指輕輕撫平他眉上的皺褶,喃喃自語著:「小壞蛋,不論是太子還是皇帝,換個人做,你看我干不幹。還不是因為你。」
他叫人端水進來,動作無比輕柔地給秦則清洗。這種事他是無論如何不願假手於人的,對秦則只說是做臣下的本分。
秦則把這一切歸結於葉雲藏臉皮薄,不願傷自尊,所以還偏偏要等到半夜沒人自己睡著了才做。其實是葉雲藏怕自己動作重了弄痛他,又不敢讓他看到自己溫柔的樣子。
等到做完一切后他熄了燈,終是忍不住,借著月光印上了身邊人的唇。
秦則秦則,如果你一輩子只做我的秦則,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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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則又對他說,雲藏,中秋的時候我們出去吧。
其實只要對方是秦則,不管何時叫他去什麼地方他也是願意去的。
但他依然是冷冷淡淡地站起來:「陛下即位之初,天下未定,還是以國事為重的好。」
「國事為重」,他也知道,這些話在那人耳中大概只是表明態度的託詞而已。
那人眼睛頓時黯淡許多,卻沒有立即離去。頓了許久才不甘心地小聲說了一句:「可你就要走了。」
葉雲藏呼吸一下子滯住了。
最晚明年春天,他是一定會離開的。他還能這樣默默看他多久,半年?或者六個月都不到。
他應該演到底的,他應該一如既往地拒絕的,他應該繼續忍下去的。
可他最終卻是低著頭,彷彿無可無不可般淡淡應了聲:「好。」他的右手還拿著筆,食指和無名指上的指甲卻深深陷進肉里。
秦則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彷彿看到了某種希望。
他說:「好,我去叫他們準備。」
那天天氣正好,他們去了西山秋露寺。
葉雲藏始終是冷冷淡淡不言不語的模樣,即使是出行彷佛也是例行公事,秦則卻顯得心滿意足。
直到進了寺門葉雲藏才聽到身邊人小聲抱怨了一句——
「明明對別人都有個笑模樣的,偏偏跟著我就這麼冷淡。」
也說不上抱怨,只不過是一個人小聲的嘟囔,好似對這一切早已習慣了。
葉雲藏裝作在看房檐上懸挂的鈴鐺,心中卻默默想,若有可能,我帶寧願對別人都冷冷淡淡的,一輩子只對你一個好。
可是這些話他不說出來,身邊人終究不會知道。
進寺時一個衣衫破舊的道人攔住了他們。
老道到和尚的地盤搶生意,也是怪不容易的。
秦則有些感興趣,停下聽他說什麼。
那老道說:「兩位公子這輩子都是富貴榮華之命。」
兩人衣飾華貴,這倒不難看出。秦則故意為難他:「怎麼富?怎麼貴?」
那道人撫撫鬍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他沒繼續說下去,因為葉雲藏抬手制止了他。
秦則卻把他的手攔了下來,抬眼示意那道人:「這輩子就不必說了,說說下輩子。」
道人「哦」了一聲,指向葉雲藏:「這位公子運道極佳,絕非常人。」
秦則很高興,問道:「我呢?」
道人神色間有些不對,斟酌道:「潦倒終生。」
「放肆。」葉雲藏出聲打斷了他,下意識拉起秦則,「我們走。」
邁出第一步的時候卻聽見那老道的聲音如在耳邊響起。
那老道說:「公子,您是兩世帝王之命。」
他駭了一跳,轉眼看去,卻無論如何再見不到那道人的身影。
秦則還沒反應過來,他只惦記著這大概是葉雲藏第一次主動碰自己,下一秒原本被牽著的手就又被放下了。
他抬眼去看,葉雲藏依然是一臉平靜,微微欠身:「臣一時冒犯了。」
秦則嘴角牽起一個哭般的笑容,擺了擺手,示意無礙。過了一會兒他又調整好了情緒,他實在不想壞了這一天的興緻,下一個中秋,兩個人還不知道能不能再見。
兩人就像天下間最常見的善男信女一樣,並排跪在佛前許願。秦則偷眼看自己旁邊的人,只見他神情專註虔誠,彷彿許下什麼極重要的事。
那人明明是不信神佛的。也不知道什麼人什麼事能讓他這麼掛心。
出了廟宇正殿秦則還是忍不住問他:「雲藏,你許的什麼願?」
葉雲藏垂眼:「許國泰民安,風調雨順。」
說謊。秦則看了他一眼,終究沒有再問。
他是在說謊,神佛之前,他真正的願望是「下輩子我前半生的運道,甘願都分給身邊這人」。只許前半生,是他篤定了下半生一定要找到秦則身邊去,就在他左右,護得他好好的。
只是這樣的願望,卻不能說給那個人知道。
夜晚有許多人在放河燈,兩人沿著河邊走,漫天星火都倒映在彼此的眼裡。
秦則突然停在那裡,轉過身正對著葉雲藏。
他說:「雲藏,我喜歡你。」
他身子微微前傾,略踮起腳,靜靜吻上面前人的唇。
葉雲藏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中看不出半點情緒。他想死死摟住眼前這人,他想用力回吻他,他想說「阿則,我也喜歡你。」
可是他終究什麼都沒有說,也都沒有動,只是靜靜站在那裡,雙手垂在身側,指甲掐進肉中,掐得心都疼了。
卻至死也忘不了,那人眼中映著漫天星火,認認真真告訴他,「我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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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時節,京城仍帶冷意。
西陽王病重,招世子葉雲藏返回西陽,繼承王位。
於情於理,這人他留不住,也不能留。何況,那人也未必願意留。
二十年在京為質,他怕是早就想走了吧。
是日,百官相送。
當朝天子率馬當先,殷殷相囑。
「如果還能想起我,就寫信來。」秦則側過眼不去看那人,最終淡淡吐出兩個字,「保重。」
時辰已到,人馬嘶鳴。
護送世子回西陽的隊伍與天子儀仗一南一北,終究漸行漸遠。
出城門後葉雲藏叫停了隊伍,靜靜回身回望那巍峨的城門,遙遠天穹下那宮城的一角,望著望著,彷彿不堪重負般捂住了胸口。
隨行官小心地喚他:「殿下?」
他挺起身子,擺擺手,示意無礙。
西陽地產富饒,兵強馬壯,是所有藩王中實力最強的。西陽王的情報網早已滲透進宮城,只是在新王繼位后要搜集的情報多了一項,定期彙報當朝天子的每日行程,吃飯穿衣,事無巨細。
從京城來的信一月一封,從未斷過。葉雲藏認得是秦則親筆,一字一句,反覆讀過,無人時將那薄薄的信紙貼至胸口,一遍遍默念「秦則」。
他小心翼翼地把這些來信連同臨行時秦則送他的劍穗一同收在一隻錦匣中,就放在玉枕旁邊,卻一封也沒有回過。
那時秦則拿那個劍穗給他,說「看到它就算見到我吧,雖然你也不稀罕,但好歹也別扔了」。
他收起來的時候一副冷淡隨意的表情,轉眼卻把這小東西捧在心上,彷彿那人還在他身邊,觸手可及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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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年冬,照例各藩王回京敘職。
遙望北方,他撫弄著手中顏色明麗的劍穗,輕輕閉上眼。
山水重重,只覺太慢;故地重遊,已成過客。
或許他從來就不曾是過這方土地的主人,不過是這裡的主人讓他牽絆。
皇宮夜宴,他知道他一直瞧著他,卻忍著一眼不去看,偶爾四目相對,黑眸中是一如既往的沉靜無波,就好像相別一年,於他並無分別。
他看見那雙微潤的眼略略暗了下去,他看見他抬起寬大的袍袖,掩起唇邊強自的笑意和一絲掩不住的苦澀。
葉雲藏別過眼去,杯中酒一飲而盡。
意料之中的,秦則派宮人攔下了他。
宮殿重重似乎和去時沒什麼兩樣,但又像翻新了些,暗夜中也看不分明。
那人如過往千萬個日夜一般熟稔地貼上來,環住他,微微仰起頭吻他。
嘴唇微涼。
他靜靜站在那裡,未前進,也未後退。
別離太久,他捨不得退,也退無可退。
纏綣一如往日,他依然冷冷淡淡的,不主動,不配合。
只是秦則一直清醒地過分,直到末了將臉貼上他的胸膛輕輕道:「有聞西陽郡主國色無雙,他們要我娶妻,納郡主為後。雲藏,你覺得呢?」
葉雲藏僵了一下。
「畢竟是你姐姐,我倒覺得比旁人強一些。」
西陽國力日強,朝廷眾臣難免人心惶惶。秦則多年後宮空虛,以封后穩住西陽勢力倒的確是那些尸位素餐之輩想得出的主意。
他從於政事上來不是手段強硬幹練有為的帝王,立后納妃之事他已經推脫多年,這次大抵是推脫不掉。他沒法解釋即使他娶了郡主,葉雲藏該反還是要反;他也沒有什麼其他的辦法,能保證葉雲藏不反。
所以就聽他們的,大概也沒什麼不好。
葉雲藏清晰地感受到身邊人呼吸由急到徐,慢慢變得平緩。
秦則是背對他睡的。
他遲疑了一下,手上用了巧勁兒,把人翻過來,擁進懷裡。
小心翼翼的,抱了十年都沒被對方發現。
我寧肯你恨我徹頭徹尾無情無義冷心冷性,也不願你有一日道我負你騙你。你和這天下江山我都要握在手裡,得不到這江山,我又如何能保證一直擁有你。
阿則,不求今生,只求有來世,你信我愛你。
屋中一片昏暗,年輕的王者臉上依然冷漠一片,手中動作卻無限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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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有人明裡暗裡問起他對陛下婚事的看法。
作為藩王,作為臣子,西陽王此時只能笑著贊成。
哪怕手已握成拳,指甲深深陷進肉里,明面上,他依舊是一心向著朝廷的肱骨之臣。
這樁喜事就這樣敲定了下來。一方是極力促成的朝臣,一方是不反對的西陽王。作為主角的秦則和郡主怎麼想反倒無人在乎。
這一切倒也無須他親力親為,甚至按照奉朝的習俗,他也不用親自參加婚禮。
只是傳回的消息說兩人恩愛甚篤、琴瑟和鳴。
他強迫自己專心於西陽軍務政事,不去時時關注那人的消息,只是這樣,竟然又挨過了三年。
又到上京述職之時。
近三年四處儘是傳西陽王將反之語,手下心腹重臣都勸他託病不要去。
但他依然不顧勸諫,堅持北上,只帶一隊輕騎。
心中滿溢的情感早已壓倒理智,早有預料,這或許是最後一次,能看到那人對他笑。
可預想總比現實更美好。
夜宴后他沒等來那人傳召,第一次借酒堵住帝王去路,那人垂下眼,隨意吩咐宮人道西陽王已醉,送他回去。輕揮袍袖,轉身便走,無一份多餘的留戀。
這一次,他明明白白地和他劃下線,君是君,臣是臣,再無相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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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中接連有大事傳來。
先是皇后終於誕下皇子。這是秦則第一個孩子,也是第一個兒子,當即便被封為太子。
然而沒過多久便傳出裕王謀反的消息,裕王是秦則同父異母的哥哥,自上次述職后一直借口滯留京城,最終卻出了這件事。徹查之後,裕王被廢黜流放。
之後不過月余,便傳說皇后發了急病,被送去別宮修養。
只是這一切葉雲藏已無暇關心。
西陽鐵騎終於踏出滄雁關,指北而去。一面是王朝四代人的安逸與內耗,一面是幾十年厲兵秣馬悄無聲息地默默準備。
勢如破竹。
屍骨硝煙中掩不住的是西陽幾代人的宏圖野心與他日漸熾烈的慾望。
葉雲藏設想過很多次面對秦則的情景。
只是沒想到秦則只是淡淡掃了一眼他的劍,問:「我送你的劍穗呢?」
他說:「丟了。」
他還是在騙他。即使到了這個地步,他依然在騙他。
劍穗被他好好貼胸藏著,鮮麗如新,他捨不得它掛在劍上,風吹雨打。
葉雲藏將秦則幽禁於宮中。
秦則的表現出奇得平靜,而且配合,只是要葉雲藏好好照顧他兒子秦逸。
小孩兒還不到三歲,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會。
很快葉雲藏就發現,秦則病了。太醫說陛下三年前便已患病,是為絕症,早已試遍名醫,然而藥石罔效。
秦則問他如今夙願已償,何不稱帝。
他摸著虛弱地卧在床上的人的手,默不作聲。心道我願永不稱帝,只求永生永世同你在一起。
他陪了他七年,終究天命難違。
秦逸已經長大許多,只是看上去依然不聰明的樣子。
小孩子來看他,還是什麼都不懂,看著秦則抽噎地默不作聲地掉眼淚。葉雲藏最見不得有人在秦則床前哭,便指揮著宮人把他哄著帶走了。
秦則指著秦逸的背影,突然道:「對他好一點。」
「我不在了,對他好一點。」秦則閉上了眼,不去看葉雲藏,繼續淡淡道,「他是你姐姐和我哥哥的孩子,看在他身上流著你我各一半的血上,對他好一點。」
葉雲藏愕然,突然想起當年接踵而出的幾件大事,原來背後竟是如此。
只可惜不是自己和秦則的孩子。
秦則又睜開眼,就那麼看著他,突然道:「葉雲藏,這輩子我生為帝王,竟然偏偏只喜歡你這麼個人,實在不值;要是有下輩子,我就去做個街頭浪蕩子,哪怕地痞無賴慘死街頭,也不要再愛你了。」
葉雲藏按住了他的手:「胡說。」心道你說的不算數的,就算你不願意要我,我也會想法兒一直把你綁在身邊。
說完這句話秦則就劇烈咳嗽起來。葉雲藏忙幫他順著氣,好一會兒才平復下去。而後秦則就像是又失了力氣,像前幾日一樣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葉雲藏覺得他今日不正常,便遣退了所有人,自己繼續在床頭坐著守著他。
之前連續三天秦則都昏迷不醒,葉雲藏也衣不解帶地守了他三天。這天到了後半夜葉雲藏畢竟精神不濟,看秦則睡相平穩,也撐不住睡了過去。
秦則卻醒了過來,覺得精神頭比之前都要好些,他自己隱約有了預感,輕輕從枕下摸出一根紅繩。
這是他嫡親姐姐留下的唯一的東西。彼時葉雲藏還沒有來,便是雲宜公主同他最親,後來公主嫁到北疆和親,只留給他一根紅繩作為念想。
原本也不過是個念想,沒想到自己還會有不長記性傻氣地想用上的那天。
睡夢中的男人眉擰在一起,骨節分明的手還固執地按在自己手上。
秦則彎起嘴角,抬起左手,費力地將紅繩一圈圈纏在兩人交纏在一起的手指上。
據說被綁在一起的兩人生生世世都會在一起。
人之將死,從前種種皆已放開,留下的不過是心中最真切的念想。
秦則笑著,閉上了眼。
天色漸青,鐘聲響徹蒼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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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爸是霸總秦三少》
(曾用名《倒敘三生》《第十四人》《我媽媽是霸總秦三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