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雲開月沉,天光乍現。
一大一小在晨曦中收起了相似的扎馬步姿勢。
燕沖伸手猛拍謝則安肩膀:「你小子不錯啊,第一次就能堅持這麼久。」
謝則安兩條腿像灌了鉛一樣,又沉又酸又麻,壓根不像自己身體的一部分,突然被燕沖這麼一拍當然是狼狽地往後一趔趄,差點栽倒在地。
他小臉皺成一團,抱怨說:「還不是燕大哥你不喊停。」
燕沖眼底精光一現,笑呵呵地說:「這年頭像你這樣能吃苦頭的小娃兒可不多,要不是我這次是出來辦差的,我一定把你帶在身邊多教幾天。」
謝則安問:「燕大哥要辦什麼差事?」
燕沖說:「到前頭接個人,什麼人不方便和你說,反正這差事很緊就是了。」他反問謝則安,「三郎你這是要去哪兒?」
謝則安說:「我和我阿娘上京。」
燕沖說:「這倒巧,我接了人也是要回京的,你要是走得慢,我們說不定還能碰上。」
謝則安朝燕沖揚起了小拳頭:「那我們回頭見。」
燕沖聽謝則安一副不見不散的口吻,更覺得謝則安十分有趣。他揚起拳頭和謝則安在空中一碰,朗笑邀請:「先不用回頭見,我們先一塊吃頓早飯,大哥請你。」
燕沖領著謝則安熟門熟路地直接闖進廚房。
見燕衝來了,裡頭的夥計頓時打起精神應對:「客官是餓了嗎?叫我們送到房裡就好。」
燕沖說:「不用那麼麻煩,我就愛吃熱乎的。有什麼好吃的都給我上點來,分量大些,我和這位小兄弟剛練完,少了吃不飽。」說著他先甩了一錠碎銀在桌上當是提前付賬。
謝則安坐定后想起自己現在並不是孤家寡人,對燕沖說:「燕大哥,我出來很久了,得先回去和阿娘她們說一聲。」
燕沖意味深長地往他身上一掃:「成是成,可三郎你這會兒走得動嗎?」
謝則安正納悶燕沖為什麼這麼說,剛想站起來答「當然走得動」,卻發現手腳軟麻,根本不聽自己指揮。
燕沖哈哈直笑:「你小子剛才一直在硬扛,歇下以後能動才怪,甭想別的了,多吃點才有力氣。」
謝則安:「……」
燕沖說:「你阿娘住哪個房?我叫個廚娘幫忙去捎個信,順便給你阿娘帶點吃的。」
謝則安大大方方地報上母子三人所在的房間,並面不改色地提醒:「我還有個小妹。」
燕沖一愣,接著他看向謝則安的眼神都變了——亮得更厲害:「我就喜歡三郎你這樣的,夠爽快!」他朝附近的廚娘招招手,吩咐對方送了兩份吃食過去。
謝則安說:「謝了。」
燕沖把夥計端來的粥往謝則安面前一推,自個兒拿起剛出籠的大饅頭送進嘴裡,邊嚼巴邊招呼:「吃,甭跟大哥客氣。」
謝則安笑眯眯地說:「我像是會客氣的人嗎?」
兩個人開始敞開肚皮掃蕩桌上的食物。
謝則安大概吃了個八-九分飽就停下了,對燕沖說:「肚子空太久了,不能吃太多,燕大哥你慢用。」
燕沖也停下來,瞅了謝則安兩眼,說:「三郎,大哥多問兩句你可別嫌大哥多事。你們這是要去京城,不是一兩個時辰能到的地方,怎麼只有你們孤兒寡母跑這麼遠的路?你們家裡的男丁呢?」
謝則安一笑,說:「我不就是男丁么。」
燕沖說:「不方便說就算了,我不問。」他提出另一個問題,「此去京城還有半個月路途,你們盤纏夠嗎?」
謝則安說:「應該夠的。」他大言不慚:「就算不夠燕大哥也不用擔心,我已經病好了,有手有腳的,大丈夫何患無錢!」
這話說得擲地有聲,燕沖本身就是個豪邁人,聽后當然大為欣賞。他擊掌一笑:「好!那我就不多說了。要是真沒辦法了,你可以從驛站給我捎封信。要是不會寫字的話直接捎口信也成,我常常跑這條路辦差,驛站的人都認得我。」
謝則安爽快地答應下來:「一定!」
早飯過後燕沖還要趕路,謝則安自個兒走回李氏和謝小妹所在的房間。
李氏正憂心地看著謝小妹吃油餅,謝小妹卻沒想那麼多,邊吃邊說:「阿娘,真好吃!好香!這就是油餅嗎!我看村長兒子吃過,沒想到能吃上呢!阿娘,這麼好吃你為什麼不吃?」
謝則安靜靜站在門外。
他已經從母子三人的身體狀況看出他們很窮,聽到謝小妹這話后更清楚到底窮到什麼地步。
有個在京城那邊混得不錯的「爹」,居然連個油餅都吃不起,可見那個「爹」早把他們忘得一乾二淨了。
這樣的「爹」一封信把他們叫到首都,能有什麼好事?
謝則安推開門走了進去。
李氏馬上站起來關切地問:「三郎你去哪了?你在外頭碰上了什麼人?怎麼讓人這麼破費?」
謝則安綳著小臉說:「沒去哪兒,交了個新朋友而已。一頓早飯而已,等我以後有錢了自然會還他十頓八頓。」
李氏總覺得她兒子醒來后好像變了個人。
但李氏沒時間多想,離收到信已經過去大半個月了,信里說得那麼急,她必須儘快帶著兒子趕到京城才行。
再慢點,三郎就入不了謝家族譜了!
李氏心裡著急,謝小妹一吃飽就把沒有吃完的油餅和饅頭小心地包好,招呼謝則安和謝小妹上路。
母子三人一路上都是用走過來的,凍得謝小妹小臉紅通通的,皮膚上裂開了一道道小口,看起來特別可憐。
跟著李氏走到驛站前,謝則安忍不住說:「雇輛馬車吧,這麼走下去會把腳凍壞。」
李氏一臉為難。
這時一個謝則安看著眼熟的夥計迎了上來,說:「小官人,燕大官人給你們留了駕馬車,我一直在這候著呢!」
李氏吃了一驚,謝則安倒是很平靜。他是站在成人的立場上來思考問題,在他看來人和人之間的往來本來就是建築在人情交換的基礎上的,燕沖對他好,他記在心裡,往後還上就成了。
謝則安對夥計說:「真是麻煩了,你領我們過去吧。」
李氏見謝則安和夥計應對時一副小大人作派,忍下了當場追問的衝動,等上了車才開口:「三郎。那位燕大官人是什麼人?」
謝則安說:「我也不曉得他是什麼人,他讓我喊他燕大哥。」他低頭看了看腳底,夥計細心地在上頭鋪著一層稻草,可以暖暖腳,雖然不太頂用,但也聊勝於無。
謝則安一上車就閉上眼睛睡覺。
這時代的馬車平衡下差,上路后非常顛簸,本來應該是睡不著的。可謝則安跟著燕沖練了那麼久拳,小身板兒有點吃不消,居然沒一會兒就迷迷糊糊地進入夢鄉。
謝則安隱約夢見了以前的事。
以前他是個強-奸犯的兒子,他的親生父親是個罪大惡極的逃犯,逃竄時到處找漂亮姑娘「留種」。
他母親就是其中一個不幸的女孩。
他母親堅持把他生了下來。
本來他母親還想好好將他養大,可惜為了結婚組建新家庭,她終究只能屈從現實,聽家裡的話把他扔到別的城市。
他被一個拾荒的老頭兒撿到,一老一小相依為命過日子。他一開始很討厭老頭兒,整天和老頭兒鬧,老頭兒叫他往東他偏要往西,從來不肯好好喊老頭兒一聲「爸」。
其實到後來他是想叫的,但又不好意思改口,所以一直「老頭兒老頭兒」地喊。
到後來他覺得一直過那樣的苦日子也沒什麼,他們父子倆活得挺開心的。
結果他十三歲那年老頭兒得了重病,快要不行了。
他只能去找他那可憐的母親。
他選擇傷害那個可憐的女人。
他威脅對方說「你要是不給錢,我就把這件事宣揚得人盡皆知」。
那個可憐的女人多方籌措,把錢給了他。
結果老頭兒氣得拔掉針頭狠狠打了他一頓,從此不肯再接受治療,沒過多久就去世了。
他犯下的錯誤,得到了最慘痛的教訓。
謝則安緩緩睜開眼。
他瞧了眼偎在一起說話的謝小妹和李氏,撩開草簾看向外面的漫天風雪。
涼颼颼的風從縫隙里灌了進來,瞬間冷徹心骨。
謝則安掀唇一笑。
老天若給他三分好,必然藏著七分惡意。
既然這樣,那就儘管來吧。
他從來都沒怕過。
好的他受著,惡意他自然會一一還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