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城

第81章 城

「好久不見。」

再見到那個女孩時,她聽到的便是這一句好久不見。

確實,她們已經好久好久沒有見過了,上次見到她還是十數年前她與夜卜一起離開的夜晚。

那夜卜是不是也回來了?

她找尋著,眼底燃起的是近年來唯一一次名為希望的情感,但很快卻又失望了,她並沒有找到他,只有面前的女孩仍朝著她微笑。

「你……」

還真是奇怪,這麼多年過去了,她還是那麼年輕,還是那麼可愛,跟十數年前的樣子沒有任何變化。

「差點認不出了你呢,下棲。」

女孩依舊笑得那麼溫柔,但一句話就狠狠刺入了她的心。

她摸了摸自己的臉,扯起一個古怪的笑容——原來這麼多年,逐漸老去的只有她一人。

可那也是當然的,他們分別時她才十來歲,而此時她早已逾了三十……可為什麼她沒有老去?不對,或者說根本沒有長大。

遲緩了腦子才意識到了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她如夢初醒、不可思議地看著女孩,她卻在微笑中隱沒了身子失去了蹤影。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她低聲念著,搖晃了幾下身子后失魂落魄地離開。

她從沒有過那樣的恐懼感。

她說過,她不怕等,她唯一怕的只有等不到,終有一天,她會隨著歲月的流逝老去、甚至與死亡相伴,她好怕到了那個時候,她等的人還是沒有回來。

夜卜,你為什麼沒有回來?

夜卜,你為什麼沒有遵守約定?

夜卜,你為什麼要騙我?

村裡人的排擠,父母的相繼離世,下棲已經被逼到了臨界線,甚至覺得自己已經完全無法再承受眼前的現實,離崩潰僅差了一步。

她只能像個溺水者,將對夜卜所有的思念視作了生命的全部,就好像著了魔一樣,而在這時候忽然出現的女孩儼然成了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

太絕望了……她對這個世界真的太絕望了。

女孩的再次出現與上次未隔幾日,她面露似有蠱惑之力的微笑,向瀕臨崩潰的她輕輕地說道——

「下棲,你知道為什麼這麼多年我一直沒有變嗎?」

「下棲,你知道神器是什麼嗎?」

「下棲,只要成為了神器就可以一直在身為神明的夜卜身邊了,就像我一樣。」

「下棲,你想成為神器嗎?」

她想……她當然想!

然而女孩又對她說——

「可是,成為神器唯一的辦法就只有死亡哦。」

空氣在瞬間凍結,她迎向了女孩平靜如水的目光,見她櫻唇親啟,如邀請一般說道——

「下棲,你想死嗎?」

……我想死嗎?

她問了自己,而後身後就好像有無數個聲音在替她回答——

「你當然想死,那不就是你最想到得到的嗎?留在那個人身邊,永永遠遠留在那個人身邊,死亡是最好的方法,這個世界本來就沒有什麼值得你再留戀的了。」

對啊,她沒有了家人,也沒有了朋友,要說唯一還能讓她堅持的就是那份等待……既然這樣,那就乾脆接受吧。

她完全沒有發現有什麼東西已經開始主導自己的意志……不,或許從更早之前就開始了。

於是那天晚上,她獨自一人站在了河邊,那些聲音仍在告訴她只要跳下去就可以變成神器,只要跳下去就能見到夜卜。

然後,她便在那無風的夜晚,看著平靜的河面,縱身跳了下去。

皮膚感受到的冰冷河水,窒息后的肺部灼燒,邁向死亡明明是那麼痛苦的過程,她卻是在微笑,是自以為幸福的微笑。

馬上……馬上就可以離開這個村子,馬上就可以見到夜卜了。

再然後,她醒了過來。

就在她跳下的河畔,她看到了遠處河中自己那具正隨著河水起起伏伏的身體,她知道自己成功了——她死了。

「這樣你可以帶我去見夜卜了嗎?」

可女孩看著她卻忽然笑出了聲,似有抱歉地說道:「對不起呢下棲,有一件事我一直忘記告訴你了。」

「誒?」

「人死後可以成為神器,但自殺的人是沒有這個機會的。」

「…………」

「你,永遠都成為不了神器。」

「所以是你騙了我嗎?……緋音。」

緋音笑了笑,沒有言語。

是的,緋音騙了她,或許她從一開始就帶著別的目的。

空蕩蕩的河畔,她獨自一人望著天空疑惑不解,自己到底是為什麼淪落至此?

然後她便笑了。

墮落為妖僅僅是一瞬的事,早些年就開始盤踞在村子周圍那數以萬計的妖魔從四周襲來,不多久將她吞噬得乾乾淨淨。

她身為人的意識在那個時候消失了,但巨大的仇恨和與生俱來的靈力又主宰了這具融合眾多妖魔的身體,猶如蠱蟲互相廝殺決出最強一般,她成為了強大的妖魔,而生前強大的恨意催使她做的一件事就是屠村。

下棲把她從小到大生活的村子里的人殺得乾乾淨淨,一個都沒留,沒有目標,也看不見未來,她唯一的目的就是殺戮。

直到最後失去意識,她身為人最後的意志仍然想著成為神器后可與夜卜永遠在一起,而再醒來她面對的只有為了保護自己而忘卻的記憶和將自己撿回來的陌生男人。

他告訴她,你可以成為那個人的神器,那個名為夜斗的神明,而後便一直天真地以所謂的神器身份活到了現在,用明明屬於妖魔的力量偽裝。

一切的一切,就好想做了場夢一樣,或許在與夜卜相遇的時刻起,夢便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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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此刻,她看著眼前的男人反倒有了如釋重負的感覺,哪怕體內的巨大妖力已被喚醒,光是壓抑就用上了所有的氣力。

「夜卜,我終於等到了你。」她由衷地笑了開來,一如當年十四歲時的明媚燦爛,「不過稍微久了點,你太慢了啦。」

夜斗一愣,那時當初與下棲初遇時他在地上寫下的名字,她沒有念成夜斗,而是他的真名夜卜,之後習慣了用夜斗之名的他也沒有過多的解釋。

他明白,叫出他真名的咎音已經想起了生前的一切。

一直都在拚命忍耐的悔恨終於在這個時候徹底爆發,他抱著咎音的雙手收得更緊,雙目含著淚水:「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稍微對人類用心過度的話,爸爸可是會很為難的,你也不想讓那個小姑娘受到傷害吧。」

——「什麼樣的約定都好,人類這種生物總會把有關你的一切忘掉的,你應該最清楚不過了。」

——「無聊的羈絆只會增加你的困擾哦,夜斗你的話只要完成爸爸的囑咐的事就好了。」

但無論是因為什麼理由,欺騙都是真實存在的,他確實沒回去見下棲,沒能遵守那個時候的約定。

她卻搖了搖頭,抬起頭雙手拍上了他的臉頰揉了兩下:「沒什麼好對不起的,是下棲執念太深,在自己都沒有察覺的時候入了邪道,而夜卜一直在保護下棲不是嗎?咎音的記憶並不是虛假的,從來沒有使用過咎音做過斬殺就是最好的證明不是嗎?」

「……」夜斗愣了愣,臉被胡亂地揉了一通,顯得有些可笑,但少女確實沒有說錯,這就是他一直拒絕咎音的理由。

「不管怎麼說,能再見到你真是太好了。」她帶著微笑細細瞧著眼前的男人,想要把他的樣子記得再牢些,哪怕到了下輩子仍能記得,「還有就是謝謝你,哪怕到了這種時候都沒有放棄我。」

「……」

她沒等夜斗有所回應,深吸口氣便站了起來,額頭因為壓抑體內的力量迸出了根根青筋,想要毀滅一切的念頭無數次想要吞噬她好不容易回來的理智,而遠處是毘沙門還未斬盡的墮落神器,還有方圓百里被這邊氣味吸引過來的妖邪,看來情況只會越變越壞。

有些事,她不得不做。

像是已經猜到她要做什麼了一樣,夜斗猛地站起來要抓住她的手,可還是慢了些,他揮空了手,只擦過她的衣角,眼看著她的背影就要消失在眼前——

「……咎音!!不要過去——」

他剛走兩步卻又狠狠跪倒在地上,扶著脖頸痛得冒出了冷汗,皮膚上的黑斑正在巨大地擴散,那是同毘沙門一樣的病狀,由於神器墮妖而刺傷主人使其產生的恙,以妖魔之身成為他神器的咎音一旦想起一切恢復記憶,這樣的癥狀當然會在瞬間加倍回到他身上。

從剛才開始,夜斗就已經在拚命忍耐不要表現出來了,因為他知道一旦他表現出痛苦,咎音就一定會……

可少女還是聽見了身後的動靜,她停下了腳步,回頭便看見正在被恙所侵蝕的夜斗,與剛才見到的毘沙門一模一樣,她一下子就明白了過來:「是因為我嗎?……是因為我是妖魔你才會這樣的嗎?」

「不是的……不是的,咎音。」他露出笑容想要否認,但也止不住額頭上的冷汗越冒越多。

「我不想傷害你的,夜斗。」她慌忙地想要過去扶起他,但伸手卻又看見自己青筋冒起不似人類的雙手,又立刻藏了起來。

「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她低聲念著,忽然一個轉頭看向遠處毘沙門的所在,「……是的,我知道了,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不要過去!」夜斗捂著脖頸站了起來,只是這種侵蝕程度,他還是可以忍耐的,「我們再想想還有什麼辦法去解決好嗎?」

「沒有辦法的,只要我是妖魔的事實客觀存在。」她扯起個笑容,佯裝冷靜下來的樣子,「對了,其實有件事我一直沒告訴你,本來是想給你一個驚喜的。」

夜斗不解地看向她:「……」

她伸出手比出兩指:「雖然不明白為什麼身為妖魔的我可以成為神器,但還好我有一直偷偷練習,兆麻先生不止一次誇獎我呢。」

不能等夜斗做出反應,她集中注意力將力量集中在指尖向前劃出一道:「一線!」

夜斗一怔,他當然熟悉這個動作,只是沒有想到咎音也會,以至於他在完全沒有防備的情況下被狠狠阻擋在一步之外,這是比起普通的一線更強大的結界之力。

「放心吧,很快你就沒事了。」她收回手,似乎是在安慰夜斗,但事實上完全就是在說給自己聽。

言罷,她轉身向遠處跑去,還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她知道身後的男人在大聲說著什麼,但她更知道自己不能去聽,她不可以有任何動搖——

「是下棲做錯了。」

「那就讓咎音來結束這一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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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界又在轟轟作響,那是巨石殘壁轟然崩塌的聲音,揚起的塵沙之後那原本堆砌如山的妖魔屍體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個小小的人影,她垂下的尖長指甲上全是鮮血,一滴一滴落到了地上,而在她面前的是個巨大的風穴,因為此番人間巨大的異動而大開,腥風伴隨黃泉的妖魔呼嘯而出,卻沒能離開多久就被她抬手間斬成兩半碎肉。

她的心愿已了,也很清楚理智很快就要被消磨乾淨,下棲早在死去的那晚已經完全變為妖魔了,如果不把毘沙門那些墮落的神器徹底清除乾淨,她就會出於本能地將其吞入腹中以汲取更多的力量,更會對本就散發出誘人香味的夜斗、毘沙門和兆麻做出不可預計的事。

所以,她必須在那之前結束一切,包括……結束她自己。

她在收拾完最後的妖魔后對邊上的兆麻輕柔地笑了,他身後是早已崩潰至昏迷的毘沙門,她坦然地迎向他稍有警戒的目光,做了「請安心」的唇語。

她回頭看向那個巨大的洞穴,落入其中便可以徹底與現世道別,這也是多虧了兆麻她才知道的。

所以……只要跳進去,就能結束一切了吧?她可以徹底贖罪,夜斗也不會受到傷害。

「真的要這麼做嗎?明明這麼好的機會,為什麼不選擇以新的身份在這個世界上繼續存在呢?」

身後傳來了女孩帶著笑意的話語,她知道那是誰,與當年哄騙她自盡的聲音一模一樣。

「如果擔心繼續刺傷夜斗,那就可以跟他解除契約,會有更適合的人成為你的主人。」

「更適合的人?」她沒有回頭,只是淡淡地說,「其實我一直很好奇,你到底是為了什麼做這些事的?」

緋音輕笑出聲:「倒不是什麼特別的原因,只是覺得你要是墮妖一定會很有趣,而且夜斗懊惱後悔的表情也很有意思。」

「你還真是惡劣。」她側頭看向了那個無時無刻不在微笑的女孩,「有時候真的很想撕爛你的笑容。」

「那為什麼不付諸於行動呢?我可是害你死亡墮妖的罪魁禍首,真的要這麼輕易地放過我嗎?」緋音歪了下頭,像是真的疑惑不解一般。

「如果你是想要激怒我,那我可一定不會如你所願的。」

「那還真是可惜呢。」

緋音掩下了眸子,看來父親大人是要萬分失望的了,明明為了這一天做了這麼多事,不過不能為我所用的不安定因素還是就此消失得好,不過父親大人會為此難過兩天吧。

緋音笑了,不再勸阻:「若是有緣,我們必會再見的。」

她沒有回應,轉身繼續走向那巨大的風穴,下頭漆黑一片根本不知道有什麼東西在等著她,但她的心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身上背負的人命也能以她的死亡結束吧。

她閉上眼睛,耳邊似乎響起了流水的聲音,就好像那天晚上一樣,只是這次完全不同的,是以自己的意志做了最正確的選擇——

死亡,那將是最適合她的結局。

她往前踏出了一步,感受風掃過周身,而後置身落下,一瞬間的墜落感包圍了她,只是在即將的無盡下落中,她的右手腕忽然被人牢牢握住,阻止了她的動作。

「咎音姐姐!」

「咎音小姐!」

她睜開眼,從上面出現的是不知何時過來的遼和兆麻,他們正焦急地看向她,而握住自己手腕的人正呲著牙往上使勁,想要把她在拉上來,那是本該被一線阻隔在外的夜斗,恙從脖頸開始蔓延到了上半身,就連握著她的手上都有。

為什麼要過來?……明明最不想要被看見的就是他!

「咎音!不要這樣結束!」

「……」

他這麼告訴自己,可是……可是——

「已經來不及了啊。」她終於在生死的關頭鬆懈了下來,飆出了眼淚,哭得不能自已,「吶,夜斗,要是人生能重新再來一次就好了。」

「不要……不要!咎音!你是我的神器!罪也好,孽也罷,所有事情我們都一起承擔好嗎?!」

她看到自己被緊緊握住的右手,手背上是夜斗當初為自己留下的字「咎」,意為罪孽,原來這就是他給自己取名的原因。

她釋然地笑了,卻還是搖了搖頭:「這樣也好,屬於你的東西我願意全部捨棄。」

她仰起頭,對上夜斗湛藍的眼睛——真好,最後看到的人是你。

像是意識到了她要做什麼,夜斗的眼中的驚愕與恐懼逐漸放大,右手越發用力抓住她的手腕,甚至整個人都更向前傾去試圖用兩隻手將她拽回來,只是眼前忽然的一片血紅過後,手上承受的重量便消失了。

斷裂的手掌,墜落的少女,滿目的猩紅……

「咎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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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良神]我曾經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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