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太後篇
那年仲夏清晨,隨著朝陽的初升,西陵皇宮上方聚集了一朵彩雲,這被大國師認定為祥瑞之兆,並寓言次年今日,西陵皇室將會誕生一位靈秀聰慧的公主。【,
數月後,王後果然懷有身孕,國師的預言得到了印證,舉國上下都開始對這位還未出生的公主殿下抱有著美好的期盼。
懷胎九月半,王后安然生產,果真是一位小公主。
大國師為其反覆占卜后,以『莎』字定名。
「雲莎雲莎,我是你的長兄,快叫哥哥……你怎麼還不會說話啊?」長了小公主整整五歲的雲札最愛做的事情就是握著妹妹軟乎乎的小手,一臉渴望地教著她說話。
終於有一日,小公主學會了咿咿呀呀地喊哥哥。
過一段時日,又學會了搖搖晃晃的跟在他身後樂呵呵地笑。
再一晃眼,到了十四五歲的年紀,竟成了琴棋書畫,騎馬打獵中的佼佼者,無所不通無所不精,將他這個哥哥的光芒都給生生蓋了下去!
舉國上下的百姓都十分喜愛這位象徵著祥瑞的公主,反倒忽略了他這個未來要繼承王位的應王子。
他還常常會聽到父王暗下對母后嘆著氣說:「莎莎若為男子,哪兒還有那小子什麼事啊……哎,定是你在懷他們的時候,將男女給弄混了。真是上蒼無眼啊。」
父王,母后,你們這樣真的很容易失去我的……
被打擊的險些萎靡不振的雲札縮在角落裡,望著日益優秀的妹妹。時常在想,這丫頭還是小時候來的可愛,他說什麼她信什麼,將他視作世上最偉岸的大英雄來崇拜著——可如今樣樣都比他出色,這讓他做長兄的面子往哪裡擱?
更關鍵的是,這丫頭還長了副賽天仙的麵皮,這更讓大家心裡的那桿秤偏向了她。
這真是個看臉的世界啊。
只是打擊歸打擊,他還是一如既往地想要保護著妹妹,至於要保護到什麼時候,他不曾想過。應當是一輩子吧?
西陵國的公主不外嫁。只會挑選優秀的駙馬入贅皇室。
換而言之,他註定要在妹妹的陰影下生活一輩子了。
這個認知讓雲札不太高興,他可不想等坐上了王位,還會被人背地裡戳著脊梁骨說他不如長公主。
甚至以後娶了妻生了子。頭髮白了的時候還會有兒孫在背後嘲笑他不如他們的姑母一半。
雲札苦惱地撓了撓後腦勺兒。越想越絕望。
可沒過多久。他的絕望就變成了恐慌——
雲莎十五歲生辰那年,獨自一人偷偷溜出了皇宮去,她身上背著沉重的弓箭。獨自一人進了山狩獵。
她的生辰亦是母后的受難日,十五年前母後為了生下她吃了那麼大的苦,今日她想要憑自己的能力狩一隻銀狐——母后想要一條純白狐狸毛的圍脖都想了好幾年了,一直也沒找到合適的皮子。
可銀狐行跡罕見,她尋到傍晚,連根狐狸毛也沒找著。
父王母后再找不到她該心急了。
雲莎權衡了一番,唯有失望地收起手中弓箭,打算出山去。
可正要離開時,眼前卻飛快地閃過一抹晃眼的銀白——
那小東西動作敏捷迅速,身形也大差不錯,分明就是她找了一整日的銀狐!
雲莎欣喜不已,忙備箭追去。
山中道路崎嶇,好在她自幼便常常出入險地,倒半點不覺得累,只是越往前追腳下的路越是偏僻,待她連放了幾支空箭一無所獲,失去了銀狐的蹤跡之時,天色已然大暗,她亦不知自己身處何處!
繞了數圈也找不到出路的雲莎,唯有決定保存體力,在山中勉強度過一晚,天亮再尋路出山。
山中迴響著野獸的叫聲,令人不寒而慄,她縱然再英氣非凡,到底也是個小姑娘,在黑漆漆的荒山中呆了不過半個時辰,冷汗已經濕透了夏衣。
早知道就不該不顧時辰追那銀狐的。
早知道應該帶個火摺子出來的。
她嘆一口氣,縮成一團窩在一棵大樹下,手中緊緊握著弓把,神經緊繃地關注著四周的動靜。
忽有落葉被踩踏的聲音響起,十分急促地在朝著她的方向靠近。
雲莎豁然起身,微微弓腰做出防禦的姿態來,目光一掃前方,定睛一瞧只見那朝著自己奔來的黑影,模模糊糊的似是一個人!
人就沒什麼可怕的了。
她剛要鬆一口氣,那人已發現了她,大喊道:「快跑,後面有一頭惡狼!」
是男子的聲音。
雲莎不打算理會他的話。
那人跑了兩步見她沒有追上來,急忙忙地轉過頭來,催促道:「在下所言非虛,當真有狼追來了!」
「山中有狼有什麼好奇怪的?」雲莎不以為意:「你跑的過狼嗎?」
不過這人當真有趣,明明那麼害怕,卻再次停下來提醒她。
「跑不過總也不好坐以待斃——」對方聽出她是個姑娘家,更起了保護的心思,竟折身回來一把握起了她的手臂,拉著她一同跑了起來。
雲莎呆愣愣地跟著他往前跑,感受著手腕上陌生的溫熱感,一時竟忘了要掙脫。
奔跑中,她聽著他急促的呼吸聲,和自己紊亂的心跳,忽然生出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愉悅感來。
她甚至不知道這有什麼好值得愉悅的,她該不會瘋了吧?
他們到底被狼追上了。
他終於跑不動,鬆開了她的手,將她藏在身後,氣喘不均地道:「姑娘快走,我來拖住它——」
雲莎這才天外回神一般。握了握手中的弓箭,道:「殺了便是。」
她的口氣風輕雲淡,男子忍不住回過頭去看她,卻見夜色中小姑娘已將箭矢搭到了弦上,湛藍色的眸子微微眯起,手中一放,破風聲霎起,再聽得耳邊一聲哀嚎便知是射中了!
好准好快的出箭!
小姑娘又補了一箭,那餓狼已沒了掙扎的力氣。
夜色中,她沖他仰起下巴。笑的得意。
二人尋了一處山洞。他尋了木枝點火,望著她輕車熟路地將狼肉分成一塊一塊,放到火堆上烤,不由問道:「姑娘是山中獵戶之女?」
雲莎愕然抬頭看向他。忽然撞進了一雙墨色的眼睛里。
她驚的忘記了解釋自己的身份。結結巴巴地問道:「你。你……不是西陵人?」
對方笑道:「在下乃風國人士,特來貴國遊歷。」
「你怎麼遊歷到這荒山中來了?」
而且還說的這麼地道的西陵話,她先前竟都沒有察覺到不對。
提到這裡。男子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道:「本是來山中作畫的,一心覓得好景,不慎迷了路。」
「來山中作畫?」雲莎下意識地朝著他身後背著的書簍看去。
男子卸下肩上的書簍,從中取出了一隻捲起的畫捲來,借著火光徐徐展開,笑著說道:「好在讓我尋得了這處好景,總算不虛此行。」
雲莎的目光落到畫卷之上,只見是一副山澗流水圖,溪邊花草栩栩如生,泛著光波的溪水似真的在緩緩流動著。
「畫的雖好,可險些為此喪命,你還覺得不虛此行嗎?」原來是個書獃子啊,雲莎心想。
對方不置可否地笑了,正要將畫卷收起,卻聽她道:「你畫的不錯,不如送我吧?」
畫的不錯……便要送她?
男子忍不住笑了,覺得這姑娘的邏輯實在任性。
到底是一國公主,骨子裡是想要什麼絕不猶豫思考的性子,雲莎見他神情,忙又補道:「我救了你一命,當作是謝禮。」
還是那樣的直截了當。
「這謝禮未免輕了些,姑娘若喜歡儘管拿去吧。救命之恩,自當另以為報。」
雲莎睜大了眼睛問:「你要如何報答?」
「這便要問姑娘可有所需之物,或是未達成的心愿了。姑娘只要開口,在下必當幫姑娘達成。」
好大的口氣啊,雲莎詫異地看著面前眉眼如畫的溫潤男子。
可她貴為一國公主,向來要什麼有什麼,何需他來幫自己達成什麼心愿?
於是她搖頭,卻又覺得白白放過這樣一個機會太過可惜,最後道:「待我想到了再告訴你。」
他笑著點頭。
二人對坐到深夜,望著山洞外深藍色的天幕上的夏日繁星,從天南聊到海北,不知疲憊。
次日自山中分別之後,似有緣分牽動一般,竟三番兩次偶遇。
西陵國國風開放,男女之間無需避嫌,誰也沒有察覺到二人越走越近,甚至身在其中的二人也不自知。
直到有一日,雲莎望著懸在床頭的那副畫卷,終於想到了自己確實有一個未達成的心愿,可以提給他聽。
「我想讓你留在西陵,與我成親。」雲家的女兒,言行向來不懂得委婉為何物。
他嚇傻了一刻,繼而失笑。
「你當真願意嫁我?可要想清楚了。」
「當然!」
她回答的十分乾脆,他卻思索了許久。
在遇到她之前,他未想過要成親,更未想過要同一個異國女子成親。
可遇上了便是遇上了,他願意娶她。
只是這條路顯然不會太好走,他望著面前一臉不知掩飾的祈盼之情,純粹單純的如同他筆下畫過的最乾淨的那汪溪水的小姑娘,卻忽然猶豫了。
他不怕,但她一定會怕吧。
因為太喜歡,所以更加不捨得讓她置身於那樣複雜的環境中。
他想拒絕,她卻搶在了前面道:「我是西陵國的公主,我選的人父王一定會答應,你什麼都不必擔心!」
他這才真正知道她的身份。
詫異過後,唯有再度失笑。
這條路要比他想象中的還要不好走。
他無意挑起她與西陵皇室的矛盾。並未告知她在風國有一個姓晉的大家族,在那個家中,他是日後的繼承人,無法陪她留在西陵,更無法光明正大地迎娶她為妻。
他只與她說,自己舍不下風國的一切,無意留下。
那是雲莎第一次知道原來這世間還有這麼難得到手的東西,且這種失望透頂的感覺,比她預期的還要可怕。
而接下來很短的時間內,她又接連經歷了許多可怕的事情。
父王母后先後因病離世。國局出現了前所未有的動蕩。
她的哥哥繼承王位之後。耗費了整整兩年的時間才將局面穩住,這兩年的時間裡,她這長大了許多,也日漸明白了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她到底還是決定了要去風國找他。
兩年的時間非但沒有讓她對他的心思減淡。甚至日益強烈了。
她什麼都不要了。只想跟他在一起。
她舍不下風國的一切。那就由她來放棄吧——反正西陵有長兄,她相信他會一直是一位好國君。
可她的想法遭到了雲札的竭力反對,他跟她說了許多有關風國的事情。她那時才知道一個男人竟然可以娶許多妻子,他還告訴她,如果他真的喜歡她,就不會離開西陵,兩年來杳無音訊。
其實雲札早已得知晉余儲的身份,兩年前一直小心翼翼怕她提起的事情,還是被擺在了眼前。
雲莎有了一段時間的動搖,可動搖之後卻是更加的義無反顧。
她的兄長有生以來第一次對她黑臉,僵持不下間,他甚至揚言只要她離開西陵,便當作沒她這個妹妹,雲家也沒有這樣的女兒。
他大罵她瘋了。
她確實是瘋了,那一晚在山中遇到相遇之時,她便隱隱覺得自己瘋了。
她到底還是走了,甚至帶了些負氣的情緒。
她憑著「阿儲」這個名字,竟真的找到了他。
他們力排眾難,最終由她頂替著一位士族女的身份嫁進了晉家——只是那時的她滿心歡喜地認為自己找到了想象中的歸宿,並不知曉竟是踏進了一座深不見底的魔窟當中。
甜蜜的時光過的極快,她在阿儲的保護之下,依舊清澈如水。
這一切終結在她生產那晚——她誕下了一名同她一樣有著異眸的男嬰。
她只來得及看了孩子一眼,便因脫力而陷入了昏迷。
再醒來,已身處皇宮,取代了原來的皇后!
她認得殷子羽,她初至風國之時,曾與他在君臨湖前見過一面——可她分明是晉家的世子夫人,如何會成了他的皇后!
她想要離開,但插翅難逃。
外面的人都以為她難產死了,母子雙亡,就連阿儲也那樣認為。
不久后,她聽說……阿儲也病死了。
她覺得自己活不下去了。
可殷子羽將一切都告訴了她。
「我同晉餘明做了交易,他將你送與了我。」
魔鬼間的交易。
「可若沒有這樁交易,他會殺了你,像害死儲公子一樣。」
她的阿儲不是病死的。
「沒有利用價值的人無法活下去,可你的兒子身上還流著西陵皇室的血液,晉餘明不會平白丟棄這枚棋子。」
她的兒子還在人世間。
「所以用阿余的身份活下去,報仇也好,等他回來與你母子團聚也好,活下去才有希望。」
她便真的活了下去。
她沒想到自己還能活得下去。
只是活得很艱難,她因悲痛過度哭瞎了雙目,患上了心絞症,性情陰鬱無常,再沒了以往的明媚英姿。
殷子羽後來耗費了無數心血讓人替她醫治好了眼睛,可她卻再不願去看這個世界一眼。
在他臨死前,也未有張開眼睛看他最後一眼。
她覺得自己一直是恨他厭他的,可到頭來卻不知該恨他什麼,厭他什麼了。
直到他葬入皇陵的那日,再也無法開口之時,她方後知後覺的明白了——原來她恨的是他逼迫她活下來,令她沒有選擇的餘地;厭的卻是……他待自己太好,令她無以為報。
接下來的長久歲月里,她仍和從前一樣懷念阿儲,偶爾在宮中觸景生情,也會想到他。
世間的一切都有跡可循,唯有感情不知何起。
譬如殷子羽待她,究竟是怎樣的一番心路歷程,她無法可想。
再譬如她當初就如瘋了一般,不管不顧要同阿儲一起,是為年少情痴,可被捲入這種種漩渦之中,歷經無數苦痛直至今日回想,她竟也絲毫不覺得後悔。
這種固執,在阿儲口中是為不知變通,卻應是這麼多年以來她身上唯一沒有被時間所消磨掉的東西吧。
江櫻聽罷一陣感慨。
婆婆常常跟她說一些從前的往事,零零散散的加在一起,已經堪稱一部曲折的傳奇了。
「說這麼多口渴了吧?小紅棗兒,去給你祖母端杯水來……」江櫻轉頭對一側坐在凳子上玩著一把水銀鏡的六歲女兒說道。
小紅棗兒正欣賞著鏡中自己的盛世美顏,但聽得母親使喚自己,唯有收起了心愛的小鏡子。
她一歲那年被太後娘娘認作了干孫女,她真的很慶幸父親母親做出的這個決定——因為她照著鏡子常常發現,自己越長越像太後娘娘了,這真是一件神奇的事情呢!
小姑娘傻樂著,然而剛踏出門檻兒,迎面卻見外頭行來了一位身材格外高大、留著絡腮鬍子的男人大步走來。
他長臂一揮,就將小小的她騰空抱了起來,吧唧一口親在了她的臉蛋兒上,鬍子刺得她痒痒的要躲起來,他卻哈哈大笑起來。
「兄長何時過來的——」太后自椅上起身,一雙眼睛里載滿了笑意。
前些年他們兄妹又置了一場氣,因為她未答應他重回西陵生活,他便甩了臉,甚至在外甥大婚當日都沒有過來祝賀。
可這次賭氣並沒有持續太久,或是有了之前的事情,讓他們更懂得珍惜身邊的親人了,不捨得將大好的時間浪費在賭氣上。
向來同她一般固執的兄長對她妥了協,不再勉強她回西陵。
「今年是你的本命年,再有幾日就是你的生辰,我這個做哥哥的不過來陪著你,說得過去嗎?」
太后嘆了口氣,笑著道:「我何時與你計較過這些,又不是小時候了……」
「舅公撒謊。」小紅棗兒忽然開口。
「哦?你說說,舅公哪裡撒謊了?」太后笑著問。
「祖母每年生辰,母親都會親自下廚做菜,舅公年年過來都撐得打嗝兒……分明是想要吃好吃的才過來的嘛。」
「鬼機靈,又瞎說……哈哈哈……」雲札笑的紅了張老臉。
太后瞧著這一幕,眼中笑意顯露,目光卻逐漸變得幽遠起來。
她從來不後悔的原因大抵就是在此吧——因為相比於痛苦,最終仍有美好可貴的東西完好地留了下來,時間帶不走,苦痛也磨不凈。
好比眼下來之不易的天倫之樂。
又好比,十五歲那年與阿儲於深山之中初見時的懵懂情愫,及頭頂那片繁星密布的夜空。
那些東西日久彌新,縱是無數歲月洪流,也無法撼動。
值得,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