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雖說已經立秋了,天氣卻還燥熱的緊,下人們一個個依舊穿著夏天的衣裳。如此一來,倒顯得院中站著的那個人格格不入起來。
那人不過是一個五六歲的女孩兒,穿著淺粉色的宮裝站在那裡,低眉順眼的,半晌也不見動彈一下。讓人見了,不由得感嘆一聲,果然是宮中來的,就是規矩大。
「夫君是說,從宮裡頭帶回來了一個宮女?」姚夫人說著這話,手指緊緊的抓著帕子,心口微微的疼。她與夫君成婚多年,除了一個意外爬床的婢子之外,再無旁的人橫在兩人中間。就算是那爬床的婢子也在生了唯一的女兒之後,纏綿病榻一去不醒。
如今日子剛剛過的好一點,就聽到這樣的話,教她如何心裡不難過。
姚家家主姚儀今年不過四十許,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若說以前還有個寒門出身上不得高位的不足,如今一朝身為新朝宰相,這一份不足,也就煙消雲散了。
聽到姚夫人這般說,姚儀尚未領會到夫人短短一句話中的深意,只是皺著眉頭,嘆到:「畢竟也是故人之後,曾經也是金嬌玉貴長大的,如今卻在宮中差點兒連命都丟了。帶她回來也不過是為了留她一條命。」姚夫人聽他這般說,心頭越發醋意翻滾,咬著牙道:「既然是故人之後,又怎能輕易怠慢,日後且當做一家人,好生相處就是了。」
說出這句話來,姚夫人心頭酸澀異常。心中不住安慰自己,如今夫君已經身處高位,不同於往日,索性不如將現在這個籠絡住了,面子上也過的去。
姚儀卻不曾想到這許多。聽見姚夫人這樣說,心中自是喜歡,口中卻道:「如此這般,會不會太過麻煩了夫人?」
姚夫人心中情緒越發翻湧。見他毫不推辭,忍不住已經將腦室未謀面的宮女想象得千嬌百媚,若非如此,怎能見了一面就籠絡了自家夫君的心去?
心中這樣想著,姚夫人口中卻道:「不過是多加一口人而已,哪裡來的麻煩。夫君也太過於小看我了。」
姚儀這才展顏,對姚夫人笑道:「是我的不是,是我太過於看輕夫人了。」
姚夫人忍住了心中酸澀,對他笑道:「說到此處,也該讓人進來與我見上一面才是。」
姚儀連忙稱是,讓人去外邊叫了人進來。
姚夫人趁著間隙,不動聲色地拉了拉衣襟,將皺起來的衣角撫平,然後正襟危坐,就等著那人進來與自己行禮。姚儀渾然不覺自家夫人的複雜心思,對著姚夫人道:「夫人見了那人,必定是喜歡的。」
姚夫人尚未答話,門帘子一掀,就有一個人影走進來,規規矩矩地行禮:「小喜兒見過夫人,給夫人請安了。」
姚夫人嚇了一跳,怎地走進來的是個身量不足的小孩兒?進門的小孩兒看上去還沒有自己小兒子高,聲音細細軟軟的,卻還帶著幾分啞,說的四平八穩,沒有半點兒小孩的跳脫。單聽這一把聲音,斷然不會有人覺得說話的是個看上去只有五六歲的小孩。
姚夫人見了,心中方才的憤懣一時之間都堵在了心口,卻說不出是什麼滋味來。為了這麼個小孩拈酸吃醋,自己也委實是……
如此看來,方才夫君所說的,倒是沒有一句假話了,真真切切的是故人之後。只是,也不知道是哪家故人……
「起來吧。」姚夫人說著,邊上姚儀已經關切地盯著那自稱小喜兒的宮女,看著她頗為感慨。見那小喜兒起身之後,又讓她坐下了,姚夫人方才輕聲問到:「小喜兒是你的名字嗎?」
直挺挺地坐了半邊椅角,小喜兒的姿態卻並不顯得僵硬,依舊有一種說不出的柔美。她低頭答道:「長安長公主賜名為小喜兒。」她的聲音平靜無波,彷彿被賜名並不是一件值得歡喜的事。姚夫人想到姚儀說小喜兒是故人之後,對她的身份也有些猜測。若是按照前朝的身份來算,只怕這小喜兒比這新朝的公主身份還尊貴許多。
「我記得,師兄是叫你宛兒的。」姚儀在邊上道,「也不必再用那什麼小喜兒的名字,回用了原名才是。」
姚夫人心中一跳,側臉去看姚儀。姚儀對她一笑,道:「宛兒是師兄唯一還活著的嫡女。」姚夫人這才恍然,為何姚儀要從宮中要了她回來。
姚儀出身寒門,家貧如洗。當初若不是得了求學時從一眾外門子弟中得了幫忙脫穎而出,也不會得了老師青眼,更不會成就如今的地位。那幫忙之人後來成了他的師兄,生活中對他也多有照拂。可以說若不是有師兄,就不會有如今的姚儀。
想到過去,姚儀的目光柔和起來,嘆道:「如今師兄……我也只能幫著照看他的後人一二了。幸而今日碰上了,否則我還不知道去哪裡找人去。」
小喜兒低著頭,聽著姚儀這般說,心中卻是無喜無怒。也許最開始的時候,她還曾經期待過會有人來救了自己與四姐姐。可是一直等到四姐姐奄奄一息送出宮去,也沒有這樣一個人。她早就學會不期待了。
況且,自家父親昔年仗義疏財,也不知道結識了多少人幫助了多少人,最後卻沒有一個人來幫著自家打點一二。
於是,她只是低著頭,聽著姚儀道:「宛兒是師兄家的五姑娘,從小被師兄視若掌珠。」姚夫人輕聲問:「可是當初女眷盡數……的楊家女?」姚儀點點頭,姚夫人心中一嘆,看一眼楊宛,溫言道:「既然你師伯帶了你家來,宛兒你日後也不必再拘束。雖說幫不得你脫了這宮奴的身份,將你當做自家女兒教養卻是不礙的。」
說著,她曼步過去,在楊宛身邊坐下了,一把將她摟在懷中,柔聲道:「如今都過去了,你在家中,就當做在自己家中就是了。」
楊宛依舊是低著頭,心底卻不由得想,這人身上的味道,倒有幾分像母親。
眼睛一酸,眼淚卻不自覺地落了下來。
當初新帝奪位,楊家出了一個身為前朝太子妃的大姐姐,又有身為前朝太子太傅的父親,更有以身殉了宮門的祖父與二叔,新帝自然是容不得楊家的。一道命令下來,楊家本家七歲以上男兒盡數斬首,十歲以上女子都入了教坊。
楊宛還記得那一日曾經受了照拂的獄卒悄悄地將消息傳來,母親摟著自己,對大嫂微笑,氣度從容:「看起來,倒是要成全了我楊家的名聲了。」
楊宛當時不知道所為何事,等到第二日自牢中醒來,見到的卻是一具具屍體。母親,嬸娘,嫂子,還有自己尚未出嫁的三姐,在黑夜的牢中安然赴死。
四姐當時摟著自己,眼淚一滴滴地落在身上。
「三姐死前說,為了楊家的名聲,她必須死。」四姐的聲音彷彿哽在喉嚨,「可是,為了楊家的將來。我們必須活著。所以,宛宛,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不管怎麼難過,都要活下去。」
她不明白四姐的話,可是卻一直記在心中。
但是如今,她活著,出了宮,到了父親的師兄家中,還有了說要將她當做女兒的姚夫人。四姐卻在宮中受了杖責,奄奄一息地移出宮去。楊宛至今都不知道,四姐是不是還活著。
此時聽到姚夫人一句溫言,不知道為何,眼淚就落了下來。
姚夫人被她沾得衣衫濕了半邊,心底卻慢慢地軟和下來,柔聲道:「哭吧哭吧,哭過了以後,就要好好過日子。」
楊宛聽她這樣說著,心底依舊貪念地想要在這懷中多待片刻,宮中這兩年來的日子養出的脾性卻在提醒她,不能軟弱。
她慢慢地掙扎著從姚夫人懷中掙扎出來,起身對邊上撫須笑眯眯看著的姚儀及濕了半片衣衫的姚夫人道:「是宛宛失禮了,還請老爺與夫人見諒。」
姚夫人看著她,卻只是一嘆,伸手將她依舊拉到身邊來,拉著她的手道:「你個小人兒,規矩倒是大。如今已經不是在宮中,倒是不必那般戰戰兢兢。」
楊宛只是低頭不說話,姚夫人拉了她摸摸她的手腕,道:「只怕是在宮中過得苦了。這手腕,還沒有真兒一半粗,日後倒要好生養著才是。」
姚儀笑嘻嘻道:「俱拜託夫人了。」
姚夫人正要答話,水晶門帘一掀,一個七八歲的男孩兒撲通撲通跑過來,一聲娘從屋外叫到屋內:「哥哥說……」
他一句話說到一半,卻見屋內自家娘牽著一個女孩的手笑眯眯的,頓時就停了下來,心頭湧出一陣娘被搶了的不安,不滿地瞪著楊宛道:「你是誰?」
楊宛尚未答話,他已經小老虎一樣衝過來,一把拉開了姚夫人的手,將楊宛推了出去:「離我娘遠點!」
楊宛被他推得一個踉蹌倒在地上,身上傷口一疼,眼前一黑,立刻就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