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她尚未露出一個遮掩的笑臉,姚夫人已經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小弟有消息了。」
楊宛聽她這樣說,分明是好消息,可是她的作態,卻讓楊宛忒地不安。她強笑道:「有消息,可是好消息,夫人方才那般模樣,忒地嚇人。」
姚夫人的目光中卻透著憐憫。握住了楊宛的手臂,她用力地說:「宛宛,我說的話,你要好生聽著。」姚真在一旁覺得不妙,下意識地鬆開了扶住姚夫人的手,按住了一旁的椅子。目光在姚夫人和楊宛之間來迴轉了一圈,姚真想著,楊宛的弟弟到底出了什麼事,才能讓母親說出來那一句「可憐」?
還不等她想到,姚夫人就已經說了出來:「你弟弟如今在宮中。」
楊宛聽得分明,卻一時間不曾想到弟弟在宮中有什麼不對。片刻之後,她才明白了過來,只覺得天旋地轉,房間似乎都在打轉。
宮中的小孩子,除了皇子就只剩黃門。弟弟如今在宮中……
心臟彷彿忽地刺痛了一下,眼前一黑,楊宛就倒了下來,落在一雙軟綿綿的手臂中,總算是沒有倒在地上。
姚夫人將楊宛摟在懷中,看著楊宛眼角的那一滴淚水,心頭只覺得悶悶的疼,暗暗地將御座上的新帝罵了一句,轉頭看著邊上還顯得懵懂的姚真,勉強露出笑容。
「真真到邊上坐,娘先讓人去請了大夫過來給宛宛看看。」
姚真答應一聲,看著之前不在屋內的丫鬟們湧進來,將楊宛從姚夫人懷中抱走放在旁邊榻上。姚夫人起了身去安排人來照顧楊宛,姚真卻直直地盯著楊宛,忽地有些害怕。宛宛這樣倒下去,會不會就醒不過來了?
她盯著楊宛眼角滑落到髮際的淚水,眼神空茫。
姚夫人安排好了回來,卻見姚真坐在那裡有些呆,連忙過去將她抱在懷中,道:「真真且放心,宛宛不會有事的。」她說:「宛宛是個堅強的孩子。」
姚真問:「娘,為什麼宛宛的弟弟在宮中就不好?」
她抬頭,眼中儘是迷茫:「宮中不是好地方嗎?」姚夫人停了停,卻不知道該如何解釋,最後道:「宛宛也是從宮裡頭到咱們家來的,可是宛宛來的時候,身上還有傷。」
她沒有多說什麼,對姚真來說卻已經夠了。姚真只覺得,宮裡頭果然不是個好地方,難怪宛宛那麼難過。
等楊宛醒來,見到的就是守在邊上的姚真,細聲細氣地安慰她:「宛宛你別難過,等以後讓爹將你弟弟也帶回家來。」
楊宛一醒來,就被這句話當頭提醒,弟弟如今已經成了宮中一個小黃門。她閉了閉眼,將眼眶中要流出來的眼淚想按捺回去,輕輕地說:「嗯。謝謝三小姐。」
姚真只覺得醒過來的楊宛似乎大不相同,她以為楊宛是因為太過傷心,笨拙地安慰好一陣,方才戀戀不捨地回去了自己的房間。
楊宛躺在床上,聽著紗帳外丫鬟輕輕走動的聲音,眼淚忽然就落了下來。她翻身埋頭在枕頭裡,哭得很是無助。
四姐姐,你走的時候告訴我要找到弟弟好好照顧他,等以後長大了,就讓弟弟替楊家延續香火。可是現在弟弟成了宮裡頭的黃門,四姐姐,以後真的還會有楊家嗎?
就算顯得再從容,本質上也不過是一個幼年就沒了父母的小孩子。
姚夫人站在紗帳外面,聽著裡面傳出來的隱隱哭聲,沉重地嘆息。這樣的事情,落到這麼個小孩子身上,又有誰受得了。
她倒是想去安慰一二,可是想起姚儀的話,最後還是縮回了腳步。
「她是楊家的女兒,總要面對這因為楊家而起的風浪的。」
楊宛哭了很久,一直到哭得沒力氣了,才抽泣著停了下來。枕頭已經都濕了,她笨拙地抱著膝蓋坐在床的角落,將頭靠在膝蓋上,卻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辦。
以前一直想著自己要好好活著,要找到弟弟讓他好好長大。可是弟弟現在已經成了宮裡頭再也出不來的一份子,她應該怎麼辦呢?
天色已經暗了,楊宛陷身於黑暗當中,彷彿要與黑暗融為一體。
紗簾外忽地亮起了燈光,腳步聲由遠及近地傳過來,帘子被掀開。楊宛抬起頭,被火焰的光芒刺得眼睛一疼,連忙又低下了頭。
姚夫人的聲音溫柔地從床前傳來:「宛宛,下來吃些東西吧。有什麼事,還有姚叔叔和姚嬸嬸呢,小孩子就別操太多心了。」
姚夫人勸了好多句,楊宛一直不為所動。
「娘,她不聽話揪出來打屁股!」姚肅的聲音不耐煩地說,「為什麼我不聽話就要挨打,她就不用?」姚肅依舊是元氣滿滿,說得理直氣壯。
姚夫人瞪了他一眼:「宛宛是女孩子,怎麼能跟你一樣。」
姚肅悶悶地不說話了,看著床上將自己蜷成一團的楊宛,抿了抿唇,略微有一絲心疼。
楊宛聽得姚肅的話,卻動彈了一下。
因為是女孩子,所以不一樣嗎?楊宛腦海中模模糊糊地閃過這樣的念頭,卻又想起很久以前,父親溫柔的話語:「我家宛宛是爹娘的寶貝,那幾個臭小子怎麼比得上。宛宛比他們聰明又能幹,他們能幹的,宛宛也能幹。可是宛宛能幹的,他們都不會幹。」
也許是不一樣。
可是,也沒有什麼不一樣。
弟弟能做的,我也能做到。
姚夫人又柔聲勸了幾句,楊宛終於動彈了一下,抬起頭來,一張臉像花貓,眼睛腫得幾乎要眯成一條縫。姚肅見了在邊上拍掌大笑,高聲叫著「醜八怪」,被姚夫人拍了拍頭,一溜煙地跑出去了。
「爹,爹,你來看楊宛,她變成醜八怪了!」
就算是隔了一重門戶,姚肅的聲音也如此清晰地傳了進來。姚夫人頓覺丟臉,心中暗罵一聲,暗道這小子真要送出去好好學學規矩才好。
七八歲了,也不算小了。
睜著眼想著,就見楊宛啞著嗓子叫了一聲:「夫人,宛宛失禮了。」小小的身子在床上動彈了一下,向著床邊過來了。
姚夫人連忙一把扶住,身後的丫鬟翡翠瑪瑙跟著伸手,三人一起將楊宛抱了過來。楊宛掙扎著下了床,對著姚夫人行了一禮:「是宛宛的不是,讓夫人擔心了。」
她的聲音原本來的時候就有些啞,好容易養了這麼些日子,略微圓潤了一些,可今日一哭,卻又啞得讓人心疼。
姚夫人摸著她的頭髮,心疼道:「還是個小孩子,怎麼地就如此懂事。」說了這一句,她轉身讓人取了食盒過來,捧了湯水出來,拿著勺子道:「時辰也不早了,想必宛宛肚子也餓了,我取了些食水過來,宛宛且先用一些。」
楊宛恭敬地謝過了,想要伸手去拿勺子,卻被姚夫人伸手制止,親自動手一口一口地餵給楊宛。一碗濃淡適宜的湯水喝完,乾渴得彷彿火燒火燎一般的喉嚨總算有了一點兒濕潤之意。楊宛低低地又謝了一聲。
姚夫人道:「宛宛何必如此客氣,你我之間,若是如此客氣,倒顯得生疏。」
楊宛心暖,可是想到弟弟,轉而想到自己的身份,道:「夫人好意,宛宛知道的。只是,宛宛畢竟是奴婢之身,若是夫人對宛宛太好,就沒了尊卑。」
姚夫人心酸。前朝一等一的貴女,如今一朝天變,就變成了奴婢。這樣算來,反倒不如升斗小民,高門大戶的風怎麼吹,總要給小民們一條活路。
這樣的念頭一閃而過,就被她丟到了一旁。不過是想想罷了,見識過了人間富貴景象,又有誰會願意回去過那等上面壓了無數個人的日子。
只是楊宛的話,還是在她心中留了一個痕迹。等回到自己的院子之後,姚夫人忍不住就向姚儀說起這個問題來。
姚儀泡了腳過來,正看著姚夫人梳頭髮,聽得她問起這樣的事,臉上表情一僵,最後一嘆:「她倒是個看得清楚的。虧得我……」
「莫非發生了什麼事?」姚夫人聽得這樣一句,連忙問。
姚儀伸手接了姚夫人手中的梳子,一邊幫她梳著,一邊低聲細語:「瑩瑩你想來也知道,為夫這個丞相之位,不過是因為為夫昔年有幸被老師收為弟子。老師名滿天下,而他的弟子們卻絕大多數是前朝高門,如今十不存一,陛下不過是念著老師的名頭,想要為夫在朝堂之上撐場面罷了。」
姚夫人閨名張瑩,夫妻私語時姚儀也常常這樣叫她。只是姚儀雖然語氣是溫柔的,說出來的話卻並不溫柔:「自從為夫將宛宛帶回家來,陛下就時常旁敲側擊,想來對為夫是多有忌憚之意。不過宛宛畢竟是師兄的女兒,我照顧一二,不管是誰都沒法說什麼。」
姚夫人心中卻依舊不安,伸手按住姚儀的手背,道:「夫君有話就直說吧。」
姚儀嘆一聲,將手中犀牛角梳放在妝台上,貼著姚夫人的耳朵低聲道:「今日在朝堂之後,陛下閑談之時說起宛宛,提醒我不要忘了身份尊卑。想來,是對我照顧宛宛多有不滿。」
姚夫人倒吸一口冷氣,心彷彿沉到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