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程奕
c城位於富饒的靈海海岸,是全國最負盛名的觀賞魚之都,一年一度的觀賞魚博覽會如今正在有「海上樓台」之稱的蜃樓如火如荼地召開。
本來蘇於溪是沒有機會來參加這樣一場盛會的,因為自從上次他出事,蘇母就落下心理陰影,還專門去找算命大師算過命,說是蘇於溪命里跟水犯沖,所以她就忌諱讓他再去水多的地方。
但是蘇於溪並不知道這件事,他一聽蘇爺爺說起「觀賞魚」這幾個字,就忍不住顯露出極大的興趣,蘇母難得見他這麼高興,心裡本來就有些鬆動,再加上蘇家老爺子在旁邊煽風點火,一邊抨擊那些無良算命的,用科學的道理來證明他們說法的不合理性,一邊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大打感情牌,將蘇於溪挺正常的表情愣是描述成了殷殷期待的「水汪汪小眼神」。
所以本來一開始是蘇於溪想去,後來不知怎麼就變成蘇爺爺主動把他誘拐走了。蘇樂覺得自己實在有那個義務保護自家哥哥免受某個老頑童的侵害,所以雖然對觀賞魚什麼的不太感冒,她還是主動請纓也跟著去了。
蘇爺爺是觀賞魚協會的金牌老會員,所以不用花大價錢買門票,他就成功地帶蘇家兄妹兩個走正門進了展廳。
由於時間還早,現在展廳里的客人並不多。最先看到的第一展廳展覽的是各種熱帶海水魚,第二展廳則是熱帶淡水魚,展廳里不僅有各種魚的圖鑑介紹,更加令人驚奇的是,整個展廳都是由一個巨型的透明玻璃圍成,裡面分隔成不同規格的隔間,各種形狀大小顏色各異的魚兒在其中自在暢遊,向前來觀展的人們展示出一個鮮活繽紛的水底世界。
蘇於溪雖然養了很多年的魚,但多半是金魚和錦鯉之類的冷水性淡水魚。昌都雖然近海而築,但棲鳳國海洋漁業還不算髮達,他只在海外屬國偶爾帶來的朝貢物品中看到過海水魚標本,真正的熱帶海水魚他並沒有見過,而第二展廳中所展出的熱帶淡水魚,他更是聞所未聞。
天生對魚類特殊的感情,讓蘇於溪幾乎想立刻歡呼著擁抱這些可愛的生靈。他強抑住興奮愉悅的情緒,但眼神里的渴盼和激動卻全然表現得淋漓盡致,而這種幾近膜拜的喜歡也被同樣愛魚的蘇爺爺察覺了。
雖然蘇爺爺總愛「小溪兒小溪兒」地親熱稱呼自家孫子,但其實多半都是他拿熱臉貼人家的冷屁股,蘇於溪從十歲之後就沒怎麼跟他說過話,他自然也從來沒有機會了解孫子的喜好。
沒想到他竟然會對觀賞魚有興趣?
蘇爺爺好似發現了新大陸,更加賣力地充當免費導遊,給姐弟倆介紹起展廳中的各種魚來,身為資深觀賞魚愛好者的他,說起這些自然是如數家珍。
蘇於溪注意到魚缸缸壁或是缸底總是貼著一群不起眼的小魚,移動的方式竟然是跳來跳去的,長得有幾分像泥鰍,蘇爺爺告訴他這是清道夫魚,在盡職盡責清理魚缸里的垃圾。
還有一種魚很奇特,它所處的魚缸被分成多個一尺見方的小格子間,一間只有孤零零的一條魚,這些魚長相倒是十分好看,飄動的長鰭彎成一個完整的圈,通體呈發亮的紫紅色或者藍綠色。
蘇於溪以往養的魚都是群居性的,所以面對這種分養的魚感到有些難以理解,看了前面牌子的文字介紹才知道,這種魚叫做暹羅鬥魚,因為極富攻擊性,所以每隻魚缸只能放養一條魚。
蘇於溪看得目瞪口呆,同時也覺得大開眼界,心裡想著等他回到棲鳳國,一定要找機會去海外看一看,但是轉念一想自己是戴罪之身,只怕一旦回去就免不了赴死的命運。
心裡一沉,以往蘇於溪總是聽天由命逆來順受,此刻他突然覺得花燃說得對,樓蘭之死是張宗憲等人的陰謀,皇帝可以不信他,並不代表著他可以不爭取。他當時真的是心灰意冷,竟然那麼輕易就選擇自裁,當真是太傻也太不值得!
蘇於溪沿著巨型魚缸一路走著,每到一處就停下來仔細研究,蘇老爺子和蘇樂則在旁邊有說有笑。
「老蘇!」
忽然不遠處有兩個人朝這邊招手打招呼,蘇爺爺一眼望去,頓時喜上眉梢,忙樂顛顛地跑過去,三個白頭髮老爺子抱作一團,渾然忘我地大聲道好,直惹得旁邊觀魚的眾人頻頻側目。
蘇樂默默翻白眼,拉住蘇於溪的袖子將他帶到一邊,裝作不認識那幾個「神經病」老頑童。
原來蘇老爺子退休前曾是c城a大考古學系的教授,這個系專出奇葩人物,就像現在這三個老頑童,在各自研究的領域都是鼎鼎大名的先驅人物,興趣愛好也極為投契,退休后都喜歡侍弄花鳥魚蟲,時不時就要湊在一塊兒交流交流,就是性格多少都有些古怪。
「哥,爺爺現在忙著,咱甭等他了,自己逛吧。」
蘇於溪看一眼正聊得熱火朝天的蘇老爺子,也點了點頭。就剩下姐弟兩個,蘇於溪覺得自在不少,可能由於蘇樂是他來這個世界后,第一個對他表示關心的人,再加上他看到蘇樂,總不由自主聯想起花燃,所以對她也就格外多了幾分親切。
將第一展廳和第二展廳看完,足足花了將近三個小時時間。眼看中午都已經過了,蘇家老爺子絲毫沒有要追上來關心一下自家孫子孫女的跡象,蘇樂慶幸自己出於對爺爺的不信任,早上出門向蘇母多要了點錢,現在才不至於連累蘇於溪也跟著挨餓。
「哥,你先坐這歇會兒,我去那邊買點吃的。」
蘇於溪本來打算說自己去,轉念一想還是默許了蘇樂的建議,這地方人多眼雜並不像家裡,他頂著現在這個身份,甚至連這個地方的貨幣都不認識,難保不會因為做出什麼奇怪的舉動而惹人注意。
蘇於溪在休息區坐著,喝了一口礦泉水,隨意打量起周圍來。他們已經看過第一展廳和第二展廳,現在還剩下第三和第四展廳,分別是冷水性淡水魚和冷水性海水魚,後者一看展廳規模就小許多,可能魚種比較少吧。
而冷水性淡水魚?
蘇於溪念出這幾個字,再看第三展廳入口處那個一人高的主展板上,與其他展廳的風格不同,並不是照片加介紹的簡潔模式,而是以水墨繪著幾尾不同色的金魚,艷紅似血,濃黑如緞,筆觸極為細膩洒脫,除了魚就只剩大片留白,雖不見水色,卻搖曳生姿宛在畫中游。
這畫風走勢……蘇於溪一愣,突然不可置信地睜大眼。
蘇樂回來的時候,休息區早已不見蘇於溪的人影,倒是蘇老爺子翹著二郎腿坐在一張椅子上,看見蘇樂連忙飢腸轆轆迎上來,「好孫女真懂事,我都快餓死了!」
蘇樂警惕地護住懷裡的食物,「慢著!我哥呢?」
蘇老爺子餓得不行,眼疾手快從蘇樂抱著的紙袋子里掏出一個漢堡,剛一撕開就面帶嫌棄,「怎麼又是這種垃圾食品?算了算了,將就吃吧。」
蘇樂一瞪眼,正要再說什麼,忽然聽見附近不知是誰喊了一聲,「有人暈倒了,快叫救護車!」那聲音似乎離這裡有一段距離,是從第三展廳里傳來的,由於整個樓層大而空曠,所以聲音帶著迴音,傳得很遠。
蘇樂心裡一咯噔,幾乎是下意識就聯想到一個人。
第三展廳里,熙熙攘攘一群人圍在一堆,卻是誰都不敢上去施救。蘇樂奮力撥開人群,衝進去一看,躺在地上的人面色青白蜷縮成一團,不是蘇於溪還能是誰?此時人群中不知道誰說了一句話,「看樣子是心臟病發作,好像不行了。」
蘇樂眼眶一熱,差點就失聲哭出來,「哥!」
蘇樂正要抱住蘇於溪,旁邊突然伸出一隻手臂將她攔住,隨之而來的還有一個冷靜略顯低沉的聲音,「別動他。」
蘇樂吃了一驚,此時她眼睛朦朦朧朧,只依稀辨出來人是個身形高大的黑衣男子,聽聲音年紀不大,蘇樂心中著急,說話時不由橫眉豎目,「我是他妹妹!」
男子皺眉,「我是醫生。」
蘇樂清醒過來,就見男子不由分說徑自越過她。蘇於溪此時是側躺在地上的,男子以極為輕緩的動作將他四肢展開,讓他改為平躺的姿勢,僅僅是這一個動作,就立即讓蘇樂明白過來,這個人是在施行急救。
「請各位配合一下,散開好讓空氣流通,謝謝,謝謝了!」蘇樂暫時放下心,開始疏散圍觀的眾人,好在大家也都表示理解,安靜地散開沒再多停留。
讓蘇於溪平躺后,男子又解開他外套的束縛,好在裡面的毛衣是開衫式的,所以他很輕易地將蘇於溪的領口完全鬆懈開,露出藏在衣服里過分白皙的脖頸。男子將兩指輕輕在蘇於溪頸動脈上探了兩秒鐘,眉頭皺得更深,隨即迅速從上衣兜里掏出一個藥瓶。
蘇樂正要說話,男子連看都沒看她一眼,就道,「硝酸甘油。」
蘇樂於是乖乖保持安靜,男子倒出一粒藥丸,略用力鉗住蘇於溪的嘴,將藥丸置於舌下,全程動作流暢,沒有一絲遲滯,這下蘇樂懷疑的眼光也開始轉變,這陌生男子雖然脾氣不怎麼好,但貌似真是個醫生。
完成了一系列動作,那男子才站起身,平靜對蘇樂道,「還需要吸氧,但是這裡沒有設備,不想讓他死的話,就馬上讓急救中心過來吧。」
剛剛才升起的那一絲好感頓時煙消雲散,蘇樂直想罵人,這傢伙好好說話有必要這麼毒舌么?
男子似乎完全不在乎別人怎麼想他,毫不客氣轉身就要走,眼角餘光卻不經意瞥見蘇樂右後方站著的人,那張沒表情的臉突然起了變化,體現出類似驚喜的含義,「蘇老師?」
蘇老爺子一直在旁觀察男子,見他一眼就認出自己,臉上笑容頓時放大,「程奕啊程奕,沒想到老頭子進棺材之前還能看到你回國來,不錯不錯,總歸沒忘本兒!」
蘇老爺子上前大力握住程奕的手,程奕也回握他,臉上難得現出幾分感慨的神色,「一日為師終身為父,蘇老師這些年身體可還好?」
「好什麼好?也就那個老樣子,歲數到了不饒人啊!」蘇老爺子眼睛本來就不大,現在一笑更加眯縫成兩條細線,顯然對於程奕,他是打心眼兒里喜愛的,這是他曾經的得意門生。
「蘇老師……」程奕似乎很久不笑,笑起來略有幾分僵硬,嘴角牽扯的時候,他忽然發現面對曾經親近得宛如忘年至交的恩師,他居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來緩解尷尬。
「爺爺,救護車來了。」
蘇樂適時□□來,提醒現在不是敘舊的好時機。不遠處展廳外幾名醫護人員抬著擔架,似乎正在詢問工作人員哪裡出事。
出於醫生的職業病,為了在上救護車前確認一下病人的情況,程奕下意識低頭看了一眼地上躺著的少年,白得透明的臉龐沒有一絲血色,緊皺的眉毛現出他此刻極度的不適,羸弱得令人心疼。但是程奕不是善心泛濫的好人,所以他只是看了一眼就別開視線。
蘇爺爺這時說道,「他是我的孫子,叫蘇於溪。」
程奕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蘇老師放心,我還得在國內多待一段時間,我現在在西康醫院掛職,您可以帶您孫子去那裡做一個全面檢查。」
直到上了救護車,程奕穿著黑色風衣的身影沒入遠去的人流,蘇樂才忍不住低聲問道,「爺爺,那個程奕很厲害么?哥哥的病為什麼還得特意去麻煩他?」
蘇老爺子一臉神秘,「你別看他年紀輕輕的,我身為他的老師,可是一直關注他的發展的,他在國外學醫的時候就已經小有名氣了,不然你以為西康醫院那麼好進的,可不得有幾分真本事?」
蘇樂想了想,「唔……」突然又覺不對,「等等,爺爺你不是考古系的老師么?怎麼會有個醫生徒弟?」
不會是專門研究古屍的醫生吧?
蘇樂驚悚得汗毛倒豎,蘇爺爺一眼就看出她那腦袋瓜里正想什麼有的沒的,好笑地彈了蘇樂一個腦瓜崩兒,「現在大學里那麼多輔修的,多學兩個專業有什麼好見怪的?」
蘇樂眯眼揉了揉腦門,「說得也是……」罷了眼珠子滴溜溜一轉,「嘿嘿,總歸不是人家受你毒害太深,最終忍痛決定放棄考古事業,另外投奔康庄大道就是了。」
蘇老爺子叱道,「你這丫頭片子!」說著看一眼身邊的蘇於溪,此時他戴著氧氣面罩,蒼白的面色總算略微好轉一些,蘇老爺子看得心疼,忍不住又嘆道,「小溪兒還年輕,國外也許能有更先進的辦法呢,程奕剛回國,讓他看看提點建議總歸是沒錯的。」
蘇樂忙不迭點頭,「是的是的,哥哥還年輕,我還等著他給我找個又漂亮又賢惠的好嫂嫂呢!」
「就你心眼兒多!」蘇老爺子捏一把孫女的鼻子尖,祖孫兩個正要哈哈大笑,猛然意識到現在還在救護車上,車上的護士姐姐正看向他倆,一臉控訴。
二人於是不約而同安靜下來。
另一邊,程奕正在開車回家的路上,突然手機鈴聲響起,程奕看一眼閃爍的手機屏幕,空出手接起,「喂?」
那邊傳來一個痞里痞氣的男子聲音,「我說程大帥哥,總算肯接電話啦?去哪兒happy去啦?」
程奕慣性皺眉,「孟沅,好好說話。」
電話那頭滿不在乎哧一聲,「晚上同學會,你來不來?有你暗戀的人或者暗戀你的人呢!」
「沒興趣。」程奕冷淡丟過去三個字。
「好吧好吧,不跟你開玩笑了,沒意思,那就我們兄弟三個,一起喝點小酒聊點小天,暢談人生理想美酒佳人,不能不來,怎麼樣?」
「……」程奕沉默一陣,「最近可能有個急診病人,時間我再約你們吧。」
「這還差不多,不過先說好了,一周之內確定,不許放我們鴿子,又跟原來似的突然搞失蹤這一套,到時候我殺到你那什麼醫院假裝病人家屬鬧事,讓你們領導k你。」
程奕斂眉,「不會。」
「ok,搞定。」電話那頭利落掛斷。
程奕放回手機,前面正趕上紅燈,車緩緩停下來的時候,外面的燈火輝煌彷彿也逐漸安靜了一樣,車窗外男男女女行色匆匆。凜冽的寒風呼嘯而過,他們裹緊身上棉襖大衣的動作如出一轍,充滿對惡劣環境的軟弱抗拒,和對溫暖遠方的堅定嚮往。
程奕唇角勾起苦澀的笑,突然間不想回家了。
還是去醫院吧,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