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海面風平浪靜,輪船勻速行駛著。
船頭的甲板正在舉辦一場小型露天party,桌上擺滿了水果拼盤和美味甜點,來自不同國家的人們歡聚在此,或是暢談旅行經歷,或是結伴跳上幾支舞曲。一時間,整個船頭都是歡聲笑語,熱鬧非常。
而與這樣的熱鬧格格不入,船舷欄杆邊站著一位身著灰色休閑西裝的男子,他神色深沉,一雙冰冷如寒潭的眸子越過人群,直接望向遠方的大海,似乎根本沒將當下這種歡樂的氛圍看進眼裡。
「嗨!帥哥!一個人?」
異域風情的棕發女郎,憑藉著自己美艷動人的臉龐,和熱辣惹火的身材,被同伴們一致推舉出來,向著位滿臉寫著禁慾二字的「冰山王子」主動搭訕。
不同於一般投懷送抱的女人,她態度率直大膽而又不矯揉造作,臉上也沒刻意過多修飾,穿著弔帶短裙的身材青春洋溢,裸露在外的蜜色肌膚因為陽光的照耀,而添上一抹嬌艷的自然紅暈。
是個少見的尤物,足稱可圈可點。
男子戲謔地勾了勾唇,毫不客氣伸手攬過女郎腰身,不遠處傳來幾聲此起彼伏的抽氣和口哨,應該是女郎的夥伴們在觀望起鬨。
從他們看來,這「冰山王子」不僅外形出眾,體格也夠強健,雖然衣著正統嚴絲合縫,但越是包得嚴實,反而越令人垂涎三尺。
只是,他似乎一點兒都不懂得憐香惜玉,隨著手臂越收越緊,兩個人彼此貼靠得也越來越近,棕發女郎幾乎被勒得喘不過氣來,然而想到與朋友的那個賭,她還是拚命忍耐,誘惑似的半合上眼,微睜的淺褐色眸子里水波瀲灧。
男子緩慢低下頭,不過相比於女郎略顯急促的呼吸,他的吐息規律冷靜到令人嘆服,而隨著他靠近,彷彿有種淡淡的煙草味和清酒味縈繞上鼻尖,女郎感受著,不禁真的有些沉醉……
被這樣出色的男人親吻,這個賭就算輸了也還是划算的。
只可惜,在即將完全貼近的最後一刻,男子突然奇異地止住動作,而後,沒有絲毫猶豫地,他放手鬆開了她。
女郎似乎覺得相當不可思議,她驚怔地瞪大眼睛,「你……」
男子面容卻始終冷漠,連半分意亂情迷的跡象也沒有,他淡淡道,「抱歉。」然後就轉身走了,只留給她一個冰雕似的背影。
船艙里,左側盡頭是整個輪船最為豪華的一個房間。
此時大多數旅客都在船頭聚會,所以船艙里幾乎沒什麼人,程奕在那扇門前頓住腳步,等待片刻,他推開了門。
房間的裝飾很有格調,如若不是在輪船上,單單看這個房間,恐怕會以為是在某國王室的寢宮。
而佔據房間最醒目位置的那張圓床,也是巨大無比,更加襯得睡在床上的那個少年,纖瘦羸弱到令人心疼。
輕輕坐上床,程奕微俯下身,雙手撐在蘇於溪兩側。他始終睡得深沉,呼吸勻長,感覺不到有人正在注視他。窗外緊鄰著海面,從窗口映照進來午後的陽光,在濕潤的空氣里編織成光影交錯的紗簾,密密垂落在他臉上。
柔軟的黑髮、光潔的額頭、長而微翹的睫毛、秀氣挺直的鼻樑,最後……目光絞纏上他線條美好的唇瓣。
冰冷的儀器還在發出木然的滴答聲,但是氧氣面罩已經摘下來了,他自然閉緊的雙唇略微有些泛白,不過那臉色也是蒼白,於是嘴唇的顏色被凸顯出來,反倒營造出一種蠱惑人心的艷色。
就彷彿,落在皚皚白雪中的一滴鮮血。
這情景曾經也出現過……
冬雪紛揚,那個白衣的人影就站在御花園涼亭邊上,凝視著已經覆蓋了一層薄冰的湖面,湖面下依稀有錦鯉的影子在緩慢遊動,他便小心走下涼亭台階,來到湖邊,伸手撥開一叢枯草,似乎是想更近一些看看那條錦鯉。
可是,枯草掛著冰凌,一不留神手指就被割破了一道裂口,一滴血珠正逐漸沁出來。
而那年輕的帝王,就是在這個時候突然出現,不由分說上前一把攥住了白衣人手腕,毫不溫柔地,大力將他狠狠帶上湖岸,禁錮在涼亭柱子和他兩手的空隙之間。
「臣……」
他眼神微垂,欲彎身行禮。
帝王卻不知從何處惹來一身邪火,怒不可遏,死死抓住他肩膀,用彷彿要將他生生捏碎的力道。
「說!你今早去了何處?見了何人?」
「回陛下,臣今早去了太醫院,見了佟御醫。」
帝王咬牙切齒,目光里儘是兇狠,「你去太醫院做什麼?」
白衣人面無表情,毫無懼色,「臣偶感風寒……」
帝王似乎終於被那風寒二字刺激得理智盡失,「你騙我!」
沉重的呼吸一瞬間壓迫而來,他抓著他的手太過用力,以至於指尖的鮮血尚未來得及凝固,便生生被擠出了脆弱的血管,從高處往下,盈盈跌落在地面那層輕薄的積雪上。
他的唇離他那麼近,近在咫尺。
可是他的人,卻又彷彿離他那麼遠,遠在天邊。
那雙沉靜如水的清澈眼眸,分明倒映著帝王被憤怒扭曲的面容。像是不相信自己會有如此猙獰失控的一面,帝王踉蹌地後退一大步,不可置信地,他目光緊緊鎖住眼前那個白衣勝雪的人,
「蘇於溪……你好大的膽子!」
他無法忍受他的視若無睹,突然暴喝一聲,在他將跪未跪的時候,轉身拂袖而去。
「來人!傳孟青雲即刻入宮!」
「回皇上的話,孟將軍今日偶感風寒,正告假在家休養……」
風寒!好一個偶感風寒!
帝王震怒,桌上的文房四寶、奏章書籍,都統統變得礙眼無比,他發泄似的橫掃一空,墨汁濺在雲龍地毯上,大朵大朵濃重的黑色,觸目驚心。
宮人們噤若寒蟬,卻不知向來賢明隱忍的帝王,為何今日會如此失態。
許久許久,當宮內終於再無動靜,掌事太監方才顫巍巍上前,小心翼翼請示。
「陛下,孟將軍……」
「不用傳了。」
帝王笑,冷笑。
他直直盯視著地上那幾團濃墨重彩,不知為何,竟讓他突然想起了涼亭中、從白衣人指尖沁出墜落的那滴鮮血。
雖然裝作不在意,但他其實是看見了的,那滴血紅得刺眼,比那年冬天開滿皇城的紅梅還要凄艷絕美,還要動人心魄。
原來,真的是心上雪,心上血呵……
低笑一聲,宛如著魔一般,程奕伸出手指仔細描摹蘇於溪緊閉的嘴唇,他似乎已經分不清身在現實還是回憶,只覺得眼前這或許真是一滴鮮血,因為它像血一樣也是溫熱的,就這麼熨帖著他冰涼的指尖,讓他的心臟也不由自主變得溫暖、燥熱、發燙,跳動的節奏逐漸失去控制,開始變得越來越倉促,越來越紊亂。
突然,輕柔撫觸的手指猛地變了力道,程奕用力捏住蘇於溪的下巴,下一秒,他低頭吻了他。
淺嘗輒止。
而後,輾轉反側。
直到儀器刺耳的警報聲傳來,程奕這才如夢方醒,蘇於溪臉色發青,已經喘不上氣,他迅速為他重新戴上氧氣面罩。
幾分鐘后,屋內終於再度恢復平靜。
輪船還在平穩前行,外面海浪的聲音悠揚舒緩,一聲又一聲。程奕已經很久沒有靜下心來仔細體會過,這種來源於自然的聲音,而今聽來,彷彿真能在無形中撫平人內心的焦躁。
他剛才,做了一直以來最想做的一件事。
同時,也是為了印證一件事。之前對待那個性感熱情的棕發女郎,他絲毫提不起半點興趣,就像對待以往生命中無數個女人一樣。可是對蘇於溪,這個無比厭惡他的少年,他卻充滿了最熱切的渴望。
這是深刻在他靈魂深處的烙印,縱使時光變幻,縱使他們都已經變成了另外的人,這種近乎於變態的佔有慾,卻還是深藏在他骨子裡。
哪怕這一世初見蘇於溪的幾次,他潛意識努力忽視,刻意避免,然而卻沒料到,天意弄人,最終他還是全部想起來了。
其實,這一點兒都不奇怪,畢竟他們都是因為他才來到這個世界的。程奕想到孟沅,心頭說不上是什麼感覺,那是他相交甚篤的朋友,是個相當強大的對手,他的執著絲毫不亞於他,唯一的區別只在於,他到底沒有他心狠。
所以,他才會寧願隱居山林,將帥印官翎棄於足下,只為換他那「心上雪」一生平安。
而他,卻可以血濺五步登臨帝位,不惜機關算盡,也勢必要將所求之人牢牢綁在身邊。
雖然曾經這種方式造成過那樣的悲劇,但好在,兜兜轉轉兩輩子,如今終於還是得到了。他費盡心思,讓蘇於溪一步步脫離協會,讓他只能向自己越走越近,直至最後不惜用他的生命作為談判籌碼,就是為了現在的這個結果。
他應該滿意的,不是么?
輕輕的叩門聲響起,程奕站起身,從容整理一下微亂的衣服,再低頭看了蘇於溪一眼,隨即轉身離去。
門外,秘書畢恭畢敬站著,見到程奕出來,他上前將一部手機遞給他。
「程總,鄭管家的電話。」
程奕接起來,那邊傳來一個中年人的聲音,「先生,這邊都布置好了,也已經聯繫調派醫護車前去研究所,司機是自己人,另外,預計您這班船是明天下午五點左右到達西海碼頭,屆時我開車去接您?」
「不用了,我也跟車先去研究所。」
「好的。」
程奕想了想,又強調,「這幾天我在研究所有重要的事情,記住不要讓任何人來打擾我,也不要告訴任何人我回來了。」
他這句話,同時也是對一旁的秘書說的。他掛斷電話,將手機交給秘書,也意味著他主動切斷了與外界的聯繫。
秘書接過手機,正要走開,程奕卻突然叫住他。
「若是……蘇家人打電話來,就跟他們說,手術很順利,請他們放心,稍後我會再跟他們聯繫。」
秘書點頭應了,心裡卻不由有些納悶,程奕極少態度這麼和氣,而且是主動對別人表示善意。
看來屋裡的那個少年,果然不是尋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