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番外·十重夢（4）

82-1夢·玖

「陛下，蘇於溪謀害『鎮國神錦』樓蘭證據確鑿，陛下萬萬不可姑息！」

「陛下，我棲鳳國千萬子民都在等待陛下做出裁決，請陛下務必以社稷安穩為念啊！」

「請陛下即刻下旨處死罪人，還『鎮國神錦』一個公道！」

「陛下……」

皇帝手中的筆咔嚓斷成兩截，只這輕微一聲響，吵擾殿內便是針落可聞，再無聲息。

「樓蘭如今還在救治當中，眾位愛卿，你們這麼急著要聲討蘇於溪，莫非是篤定『鎮國神錦』必死無疑？」

「這……」大臣們面面相覷。

「哼！」程方遠輕哼一聲，沉聲道，「此事朕自有決斷，諸位先行退下吧。」

「……是，臣等告退。」

結伴前來奏表的大臣們終於熙熙攘攘退出大門。

程方遠扶住額頭，身後的太監見狀，忙將一杯參茶呈上，程方遠端起來只喝了一口，又重重放下。

太監聽得那聲音，止不住心頭一跳。

「都退下吧。」

所有服侍的宮女太監都次第退了出去，程方遠拿起那根斷掉的筆，目光卻沒有落在上面，而是盯著桌案旁邊某個點出神。

直到晚上，殿內才傳來皇帝略顯疲憊的聲音。

「來人。」

進殿的太監戰戰兢兢，本以為會看見滿地狼藉的景象，卻沒想到，殿內卻是整齊乾淨一如尋常。

之後程方遠又到了一次魚師閣，不過他只在門口並沒有進去，而是派人將花燃喚出來，交給她一個木匣，然後他什麼也沒說，就轉身離開了。

其時樓蘭還有一息尚存，蘇於溪爭分奪秒替它治療，試圖做最後的努力，那個匣子就這樣被他遺忘在一邊，之後，更是再也不曾想起來。

最終樓蘭還是無力回天，而蘇於溪也因此丟掉了性命。

當程方遠趕到的時候，就只來得及看見那一截白衣漂在水面，輕紗纏繞著湖中碧綠的水草，浮浮沉沉。

那個木匣，就放在房間某個不起眼的角落，據花燃所說，從她將它放在這個位置起，它就一直沒被打開看過。果然就如蘇於溪自己曾經說過的那樣，他若是離開，就要離開得清清白白，什麼也不帶走。

程方遠伸手撫上木匣的蓋子，輕輕一聲小鎖打開，露出裡面裝的東西。一簇雪白的東西，正是不久前那個清晨，幾名神秘人在蘇於溪屋頂拋下的、那種以假亂真的「雪花」。

曾經有一次，程方遠在外遊獵時偶然發現了一種野草，長相類似蒲公英，但它的種子卻比蒲公英更白，聚在一起外形極肖落雪，而且這種草還有一個別稱。

牽縈草，一處相思，魂牽夢縈。

「蘇卿，那西山雪，什麼時候你同朕一道，去看一看吧？」

蘇於溪……

朕的承諾如此之重。

只可惜，你到底不肯相信。

82-2夢·拾

「方遠，方遠……」

程奕聽見急切的呼喚聲，那聲音如此熟悉，他忍不住伸手想要抓住，卻只能抓到一片空白。他心裡著急，張口想要喊出聲，可是四周寂靜，唯有那聲音亦真亦幻，時近時遠徘徊耳畔，而他自己的聲音剛一衝出喉嚨，就像立即被某種無形的空間所吞沒殆盡。

程奕急促地喘著氣，胸口疼得像是要裂開，他感覺自己在奮力奔跑，可是周圍一片漆黑，很快地，就連剛才那陣呼喚聲也消失不見了。

不，別走……

別走。

「於溪——！」

程奕控制不住大吼一聲。

「方遠！方遠你怎麼了？快醒醒！」

程奕猛地睜開眼，剛剛的聲音終於近在咫尺，無比真實，他甚至沒來得及看清，就下意識一把摟住眼前的人，雙手用力抱緊，用力得像是要將他揉進自己身體里。

「別走，於溪，別走……」

蘇於溪輕輕拍他後背，連聲安慰，「我在這兒呢，方遠，你是不是做噩夢了？別擔心，只是個噩夢而已，不是真的，我在這兒呢。」

「噩夢？噩夢……」

程奕聽著蘇於溪的聲音，心跳終於一點一點變得平靜。

是啊，只是一個噩夢而已。

可他記得那些夢的內容，他夢見他不停地傷害蘇於溪，越是愛而不得，就越是狠心傷害，直到最後，當他終於下定決心要對他好，加倍補償他，甚至已經設計好未來一切，卻沒想到他竟毅然決然選擇用自盡來報復他，了卻所有牽絆。

這夢的結局實在太可怕了，還好它不是真的。

程奕這樣告訴自己，他緊緊抱住蘇於溪，懷中的軀體是溫熱的，他的心跳貼著他，是真切鮮活的一個人。

是了，程奕想起來，他用藥物抹去了蘇於溪的全部記憶，他的心裡現在只剩下他，他們是戀人的關係，他已經是只屬於他一個人的蘇於溪。

這才是真實的世界，不是夢。

程奕反覆在心裡強調這個事實，可不知為什麼，他的心跳還是很亂，像是有什麼認知在不停地干擾他。

「方遠，」看著難得表現無措的程奕，蘇於溪不由低低笑了一聲，「你剛才做夢……還哭了呢。」

程奕微愕，「什麼？」他鬆開蘇於溪，抬起手抹一把眼角，竟然果真有些濕潤的感覺。

怎麼可能？他的字典里從來沒有「哭」這個字，而且他記得在夢裡，就連知道蘇於溪死的時候，他都沒有哭，那這眼淚是從什麼時候……

「沒關係，我不會笑話你的。」

蘇於溪眨了眨眼睛，溫柔的笑容里透著一絲頑皮，伸手拿起旁邊矮几上的鬧鐘，在程奕眼前一晃，「你看，都十一點了，快起床吧。」

蘇於溪從床上站起身，往外走出幾步，想起什麼又回過頭，「早飯和午飯只能一起吃了，你想吃點什麼？今天換我來做。」

程奕凝視他的笑容，只覺得窗外陽光格外耀眼，照在蘇於溪身上，微微發亮，令他不禁有些晃神。

「……吃什麼都行。」

「好吧，這可是你說的，」蘇於溪半是無奈的一笑，「到時候可別嫌我手藝爛。」

說完他就轉身下樓，小跑的步伐聽起來很是輕快。

程奕穿好衣服，先推開房間的窗戶。今天也是好天氣，j國的海岸一向都是陽光明媚，濕潤的季風迎面吹來，讓人感覺神清氣爽。

廚房裡，蘇於溪已經開始準備做飯，聽到有腳步聲過來，他轉頭，看見程奕站在廚房門口。

「起來啦？客廳茶几上有杯蜂蜜水，現在溫度應該正好，你先喝點吧，養胃。」

一杯溫熱的蜂蜜水，外加一個削好皮的蘋果。

程奕坐在沙發里，客廳大門敞開，正可以看見外邊的景色。他喝完蜂蜜水，又開始吃那個蘋果。周圍除了廚房傳來的輕微響動，就只剩外面風吹樹葉的沙沙聲，他忽然覺得心底那隱藏的焦慮似乎褪去，竟是出奇的平靜。

再走進廚房的時候，蘇於溪正在打一碗雞蛋液，他干起這類雜活來動作還挺熟練，工作的時候神情專註，倒有幾分像個合格的大廚。只不過在程奕看來，此時的他還缺少一樣東西。

悄悄繞至蘇於溪身後，程奕將圍裙的帶子套上他肩膀。

蘇於溪低下頭，看見自己身上突然多出來的圍裙，先是吃了一驚，而後反應過來，不好意思道，「呃，我都忘記圍裙這回事兒了。」

程奕將圍裙的繩子打好一個結，順勢用手從后環住蘇於溪的腰，他今天穿著一件米白色的家居服，袖子挽起一半，大半截小臂露出來，程奕盯著看了好一會兒，有些出神。

蘇於溪打好蛋液，正要去水池邊洗菜，可是程奕不鬆手，他只好先將碗和工具擱在一邊，微微側過身，「方遠，怎麼了？」

程奕回過神，「……沒什麼，你打算做什麼菜？」

「嗯……」蘇於溪仔細想了想，「主食就做個雞蛋面吧，我也不會做別的，再炒兩個小菜，一葷一素……不過冰箱里剩的東西不多了，方遠，什麼時候我們出去買點菜回來吧？」

「出去？」程奕表情一肅，立時就反對，「不能出去。」

蘇於溪似乎有些詫異，「為什麼不能出去？」

程奕鬆開環在他腰間的手，神色間又恢復一貫的強硬與嚴厲，「沒有為什麼，總之就是不準出去。」

蘇於溪臉上溫柔的笑容漸漸有些掛不住，他垂下眼睛，幾秒鐘后，又再抬起來。

那種目光……

程奕心裡狠狠一揪，可他還是堅決地轉過身。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逃避什麼，明明應該理直氣壯的，可這一次他突然發現，他無法直視蘇於溪的眼睛。

「方遠。」

這突如其來的聲音，迫使程奕停下離開的步伐。他站在原地，感覺蘇於溪正朝他走過來，片刻之後已經站在了他的對面。

「方遠，你不准我出去，是在怕什麼？」

「……」

「你是怕，我會碰見『他』？」

「……」

「他叫孟沅對吧？」

「……」

「其實你根本不用怕，你知道的，這是……」

「別說！」

程奕已經快要喘不過氣，像是溺水的人急切尋求離他最近的那根浮木，他突然大步上前，雙手抓住蘇於溪的肩膀。

「別說了……」程奕近乎顫抖地低語，強大如他，此刻竟然只想祈求，「什麼也別說……就維持現在這樣，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好么？」

就當這一切是真的，就當他已經身在現實，已經脫離夢境，永遠都不會再從夢裡驚醒。

蘇於溪輕輕嘆了一口氣。

他伸出手，緩緩碰上程奕的臉，他臉上極淺的鬍渣扎著他指尖，可卻一點痛覺也沒有。

然後，他微仰起臉，輕輕吻上程奕的嘴唇。

輕若鴻毛的一個吻，卻在剎那喚醒了程奕苦苦壓抑的情感，那種過分洶湧到近乎絕望的情感，讓他無法自持。

彷彿用盡畢生所有的力量，他瘋狂地回吻他，腦子裡已經是一片空白，只有懷中溫暖的軀體是真的，唇齒交融的渴切是真的，除此之外，什麼都是假的，什麼都與他無關。

這一吻到最後，舌尖苦澀的感覺被愈漸濃烈的血腥味覆蓋。程奕突然感覺恨，愛到極致就是恨。他恨世上為什麼要有這麼一個人，輕易就左右他心神，讓他無所適從，讓他彷徨不定，讓他割捨不下。

「於溪，我該拿你怎麼辦……」

程奕問，聲音低沉像是囈語。

而被問的人，此刻就被禁錮在他雙臂和胸膛之間，順從地躺在地板上，不知什麼時候早已衣衫凌亂，可注視他的時候，那澄澈目光卻平靜如初，唇角微微彎起，仿若還含著淡淡的笑。

就像是浸在水中的一朵白梅，當寒冬來臨，水凝結成冰，梅花就此封印在冰層之下，永遠保留了那種動人心魄的美。但這種美卻凜冽堅固，除非冰雪消融，否則哪怕伸出手去，也難以再觸及半分。

「於溪，這麼多天過去，你有一點點喜歡上我嗎？」

程奕問，從古至今，他第一次問得如此坦白。

毫不猶豫，蘇於溪輕輕搖了搖頭。

程奕瞭然一笑，笑容苦澀，「就算是在我構造的夢裡，你也不肯說句假話給我聽？我早該猜到了，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劫數。」

蘇於溪沒有說話，只是凝視他，目光似靜水流深。

程奕的思緒恍惚有些飄遠，「我比他，整整晚了十年。他曾經跟我說，有個人住在他心上十年，當時我還不信，我想這世上哪有這麼傻的傻子，放著那麼多人不要，卻守著兒時的一個念想，還守得那麼知足……」

程奕略一嘆息，原來傻子病真是會傳染的，若早知道，他就該離他們遠遠的，這個玩笑開得太大，結果生生搭進去三個人，兩輩子。

而那些夢，鏡花水月九重輪迴，如今也只差這最後一重了吧。

「於溪，若是我願意放手，你能否答應，送我一個謊言？」

既然是在夢裡，既然這夢馬上就要醒來，那他還在乎什麼自尊什麼堅持？索性就卑微一次，除了他自己，沒有任何人會知道。

「……對不起……」

蘇於溪的聲音很輕，說出這三個字時，語調溫柔得讓人忍不住想要沉溺。

程奕的肩膀輕輕顫了顫，他沒再說什麼，默默將那些凌亂的衣服重新替蘇於溪穿好，再替他一粒粒扣上扣子，不厭其煩。

突然，蘇於溪的手按住程奕的手。

「方遠，回去吧，有人在等你。」

程奕搖頭，「那個世界，又有誰會記著我？我又還剩下多少時間？倒不如就在這兒耗著，而且……」

他緩緩一笑，「即使你只是我夢中的影子，我也還是……」

話語未盡，掌中一陣微風拂過，轉瞬間眼前的人突然化作一縷輕煙，瀰漫於空氣中，翩躚著消散無影。

「於溪？」

程奕茫然握起五指。

周圍的房子，樹木，大海，天空……

在他眼中，都眨眼幻作模糊的七彩霓虹，然後，什麼也沒有留下。

82-3夢·結

程奕苦笑地睜開眼。

他怎麼竟說出來了呢？說出——蘇於溪是他「夢中的影子」，那這夢境的中心就再也無法維繫，只能提前坍塌。

躺在床上，程奕連動一動手指都困難，這夢引秘術消耗了他太多體力，這下怕是連今晚都撐不過去了吧。

窗外，明月圓滿，客廳的電視機不知開了多久，現在音樂聲傳進卧室，是慶祝中秋的特別節目。

中秋節……程奕想，那兩個人應該是正在團圓吧，不知兩家的大人有沒有對他們構成阻礙，不過，依照他們的性格，也不可能輕易被拆散的。

程奕扯了扯唇角。他發現，在某一點上他還真的比不上孟沅那傻小子，他的確不及他大度，能夠連續兩次將喜歡的人拱手讓給別人，這種滋味兒真不是一般人所能忍受的。

沒辦法，的確太難受，所以只好再試一次了。

就再做一個夢吧，程奕閉上眼——這次必定要是個美夢，讓他在夢裡離開這個世界，然後，永遠跟那個人在一起。

對了，最重要的是，他一定要記得對他說那句話，剛剛最後那個夢裡就沒能說出來的，那句話。

於溪……

我愛你。

（番外十重夢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