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塔矢，不肯清醒的人，從來都只是你。」

進藤光從塔矢亮手中抽出手，斂去表情的臉上竟然透出幾分冷酷，似乎近些時間以來他越來越表現出的溫和陽光的性格都一下子收斂了起來，露出了隱藏深至本性以下的平靜至無情，居高臨下的俯視，宛若神明洞穿層層雲彩，落在人間的神光。

「正如你所言，沒有人比你更了解我。」他看進塔矢亮震驚的眼眸，「那你也應該是最清楚的一個，曾經的我已經死去。」

「站在你面前的，」進藤光仰起頭，微微攤開雙手，他的陰影將塔矢亮籠罩，光卻從身體的邊緣透出，彷彿正在發光的是他本身，「是全新的進藤光！」

字字如金屬相擊，迸濺出燦目的火光，鏗鏘的聲響敲擊在耳膜，沿著骨骼瞬間傳遞，心頭腦海深深地為之震顫。

恍若神諭！

塔矢亮怔怔地看著他，一時竟無法發出一個音節。

儘管早已明白名為進藤光的那個人，有著如何讓人望塵莫及的資質與高遠到觸不可及的未來，也隱隱地已經有所感覺，他長久以來恐懼的那質變的一刻或許已經到來，然而，此時此刻站在他面前的這個人——不，甚至已經不能以單純的『人』之一字來概括他——仍然讓他震驚乃至無法自抑地心生敬畏。

這不是單純的人所能做到的影響——對塔矢亮而言。以塔矢亮如今的閱歷與堅韌的性情，即使在棋盤上面對他的父親——最盛時期的塔矢行洋，也能夠摒棄情緒，無論在氣勢還是實力上旗鼓相當不落人下。

他此時竟生不起絲毫違逆之意，只有從心底無可抑制的一股無力感慢慢滲透出來。這就是他與進藤光的差距嗎？

塔矢亮忍不住想要笑出來，哽在喉間的卻是一團澀然，一絲苦意與悲涼交雜的絕望悄悄熱了眼底。

「光……進藤。」稍頓一下，他叫出了已經很久不願意叫的稱呼。他總是覺得，只要他還能保有『光』這個親密的稱呼，他就還有一絲希望，他與他就還沒有徹底走出那甜蜜的時光，他就還是他的『光』。

然而，今天他第一次清楚地體會到，不，應該說第一次徹底地從不願意清醒的自欺欺人中醒來，他們的的確確已經走過了時光，而進藤光，是真正的已經走上了他早已註定的命運——再也不存在他塔矢亮的路。

他想大笑，想痛哭，想聲嘶力竭地宣洩，想肆無忌憚地掙脫所有……然而，所有的激烈的情感，都彷彿被困於名為塔矢亮的這個容器中，在裡面橫衝直撞，掙扎嘶吼，劇烈地碰撞在身體的內壁上，在柔軟的臟腑間。

他只能震愣地仰著頭，看著站在面前，彷彿站立於神山之巔的進藤光，任由體內被撞擊的深深的疼痛，張牙舞爪地撕扯著他的每一寸神經。

他不再是他的『光』。

第一次的，他無比清醒清晰地知道這一點，像是生而知之的一個至理，突兀卻又自然無比地深刻在思想中。

太陽是暖熱的，光是明亮的，水是無色的，雪是冷的……自然地出現在世上，沒有理由，沒有疑問，世界就是這麼出現了。

進藤光就是這太陽，這陽光，這水，這雪……世界讓他出生，世界讓他接觸圍棋，世界讓他成神！

這是進藤光，世界之子的進藤光。

而他，已經走上了世界為他所鋪就的道路，世界一直在等待著他的出現，等待著他的登頂，等待著匍匐在他腳下。

那麼，塔矢亮呢？塔矢亮難道就此被拋下，永遠從進藤光的世界里消失了嗎？

年少時期追逐前行、並肩而戰的歲月，情竇初開攜手同行的甜蜜時光，在他們生命中出現過的美好的、快樂的、甜美的……哪怕是爭吵、誤會、冷戰、乃至慘烈的灰暗，就從此退出進藤光的心中，退出他的記憶，他的未來。

進藤光前行的路上，將不再有塔矢亮的出現。這樣的事實，終於避無可避無可自欺地攤開在塔矢亮眼前，刺目得即使他想逃避，也依然死死地印在了他的虹膜之上。

塔矢亮只能認命了嗎？這就是他與進藤光的結局了嗎？所有的一切都就此結束了嗎？他塔矢亮，對進藤光而言，就只是一個過客，一段被忘卻的情，一個毫無特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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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矢亮仰頭看著站在他面前的進藤光，整個人似乎都被籠罩在面前人的陰影下。而進藤光，此時正俯視著他，面帶輕淡的笑意，眼中是一片的溫和平靜。

然而，在這樣的目光笑容下，塔矢亮卻感覺渾身發冷，如墜冰窟。那雙眼睛，平靜得如春日無風的湖面，溫和卻不起波瀾，靜靜地倒映著藍天、白雲、飛鳥、樹影……

他看著他，他的眼中倒映著他，就像是看著任何一個普通的人，沒有任何的特殊、沒有任何的區別。他塔矢亮，在進藤光眼中，只是一個名為『塔矢亮』的人。這個事實，讓他從心底冒出絲絲寒氣，浸透四肢百骸，幾乎凍結了所有的思考與情緒。

在『神』的眼中，終生平等。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塔矢亮，在神的面前，也與草豸無異。

如今，神，站在了他的面前。何其有幸，又何其不幸。他進了神的眼，被神看在眼中，卻在神的眼中，與一草一木毫無區別。

『神』看著他，溫和的眼睛里，彷彿有著隱隱的悲憫。神愛世人，神憐世人，神憫世人。

神，平等地愛著每一個人。

塔矢亮慢慢的慢慢的伸出了手，堪稱可憐的小心翼翼地拉住了進藤光的手。先是食指指尖，然後是中指……再是指節、手心……一厘一厘一點一點地試探著、挪動著，生怕有絲毫的冒犯，更怕遭到一絲的抗拒拒絕。

終於，他將這隻手握在了掌心中。手中真實的觸感微涼的溫度傳達到了心中，空洞虛無的心底有了淺淺的一層踏實，冷如極地的身體稍有回暖。

塔矢亮緊緊注視著進藤光，牢牢地握住他的手，緩緩地站了起來。身形高度的改變，似乎給了塔矢亮一點安心，彷彿同等高度的對視，就能讓他們站在平等的高度。

「進藤……」對視良久，塔矢亮率先開口，「我們重新開始，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