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媳婦兒
臨近端午節,沂城的大街上賣綵線的小商販就又出現了。這樣小生意很簡單,商販手拿著一個木架,幾根平行的橫木條綁在圓木棍上罷了,木架上掛著一綹一綹的綵線,紅黃藍白黑,還有各種綵線繞成的小香包之類的裝飾物,都是些端午節習俗的東西。
傳統地道的端午節香包,香包里包著艾葉、香料之類的東西,聞起來有一種特別的香味兒,跟香水不同,這香味兒據說是能驅蟲的。
鍾小荷在一個賣綵線的老人跟前停下了車,各樣綵線都買了幾根,預備明天端午節給蛋蛋系在手腕腳腕上的,看著各種小香包精緻漂亮,就又挑了幾個,打算掛在房子里應個景兒。端午時節也正是梔子花開,旁邊不遠就有個婦女提著籃子在賣,很舒服的花香味兒,才五毛錢一朵,鍾小荷便又買了一包,這東西拿回去放在淺盤子里浸著,滿屋子清爽的花香。
想起去年的端午節,臧傲跑來要她「收留過節」,被小葵突然一鬧,兩人戳破了那層窗戶紙,開始了這段戀情,居然已經一年了。相戀一年,結婚領證半年,轉眼又到端午,臧傲離開也有五個月了。
五個月,臧傲和臧爸人在國外,先後兩次手術,再就是療養復健,林家並沒有一個人來看過她和蛋蛋,也沒有一句話的聯繫。果然不是普通的人家,不認可,不承認,卻不會樣子難看的上門叫囂,當她不存在一般,壓根就沒理會過。
鍾小荷如今算是看明白林家的策略了,空間的阻隔和時間的流逝,總是能改變很多東西,身邊的人事物都在改變著,甚至沒有誰出面來扮演拆散的角色,或許,他們自己就冷卻了,忘卻了吧?
林老爺子高明啊!
鍾小荷搖頭輕笑,她沒那麼多時間感慨的,她得趕緊去接兒子。鍾小荷一路開車進了綠園小區,時間正好差不多,先去幼兒園接了蛋蛋,母子倆一路嬉鬧說笑著往家裡走。
「媽媽,你等等。」蛋蛋停下來,在褲子口袋裡掏啊淘,掏出一塊小肉餅,獻寶似的給鍾小荷看。
「媽媽,這個小肉餅可好吃了,今天老師發的,我不舍的吃,咱倆一人一半。」
乖兒子,可真暖心!要知道對於一個小吃貨來說,「不舍的吃」是個多麼艱難的決定。鍾小荷撫摸著蛋蛋的小腦袋笑了。
不過,鍾小荷看看蛋蛋小手裡金黃的小肉餅,小孩子淘氣愛玩,放學出來小手還沒洗,直接裝在褲子口袋裡的小肉餅……呃,吃還是不吃呢?蛋蛋自己沒捨得吃給她留的,不吃,小寶貝會不會失望?吃吧,似乎需要勇氣啊。
蛋蛋可不管這一套,鍾小荷還沒來得及決策呢,蛋蛋張開小嘴就咬了一口,不大的小圓餅上立刻出了個小月牙兒,小傢伙舉起剩下的餅,笑嘻嘻地說:「媽媽,喏,給你大半。」
鍾小荷彎腰低頭,二話不說就咬了一口,她看著蛋蛋笑著,吞下嘴裡沒嘗出什麼味道的小餅子。細想想,或許並不是幼兒園的肉餅多麼好吃,而是幼兒園裡平常吃點心都是蛋糕、麵包的多,少有吃肉餅,小朋友們覺得新鮮稀罕吧。
鍾小荷領著蛋蛋爬上三樓,掏出鑰匙開門,一邊拔鑰匙,一邊聽到手機響了。她從容的拔掉鑰匙,推門,拉蛋蛋進去,關門,手機很有毅力地響著,鍾小荷才顧上掏出手機。
臧傲打來的。
他聲音輕快地問,小荷,明天端午了,包粽子了沒?
「沒呢。」鍾小荷說,「忙的顧不上。」
童裝廠開始生產了,連鎖店開到省外了,她帶著幾個漸漸培養起來的骨幹人手管理這麼大的攤子,真的是不行啦,於是鍾小荷索性正兒八經成立了她自己的公司,組建成立各個職能部門,管理「寶貝蛋」的相關產業。
這些事情,臧傲多少是知道的,兩人通電話時會聊一些。他笑著說:「你呀,忙了還可以買粽子吃,我這裡估計也買不到粽子,這個端午節怕是吃不著了。」
鍾小荷知道,臧傲此時正在威斯巴登陪臧爸,德國一處著名的溫泉療養勝地,臧爸手術結束之後,這幾個月里可是遊歷了歐洲不少地方。粽子,估計是不容易吃到了吧。
他怎麼還能想到粽子呀!鍾小荷悠然地說:「我要是你,別說粽子了,估計姓什麼都玩得忘了。對了,你現在到底姓什麼呀?」
「說什麼呢!」臧傲好脾氣的笑,「你要是真對我的姓有意見,那我跟你姓鍾,行了吧?」
姓鍾?呿!
聊了幾句,電話換到蛋蛋手裡,也不知臧傲說了什麼,小傢伙嗯嗯了幾聲,掛了。
鍾小荷在等,等待著一切皆有可能的變化。她甚至盼望著能像電影小說里那樣,打哪兒跳出來一個人,拿著一張大支票對她說,給你一千萬,你趕緊離開臧傲,嗯,一定是比較有意思的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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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端午節,鍾小荷帶著蛋蛋回李花鎮過的。她回去不光過節,主要是要把超市正式轉手給小松。反正顧不過來,超市她現在很少過問,小松十七了,她相信這個弟弟能夠踏踏實實的把超市做好,幾年內養活他自己和李明英,蓋房結婚成家還是絕不成問題的。
誰知道她才剛進家,小松一見面就告訴她,李老爺子過世了。
過世了?
去年入冬之後,諸如「李老爺子怕不行了」的說法鍾小荷已經聽到好幾次,兒孫們早在大半年前就開始準備後事了。結果呢?節前她和臧傲回老家辦喜宴的時候,李老爺子還喝了一小杯喜酒呢。當時小松還說,老爺子熬過這個冬天,春暖花開就該好了,沒想到這次竟真的就去了。
「什麼時候的事?」
「昨天晌午。」小松說。
雖說人年紀大了終究有那麼一天,鍾小荷心裡還是有些沉重。李老爺子多好的人吶,對誰都一副熱心腸。鍾小荷剛搬到這兒住時,老人家每天早上早早的就坐在樓前拿著收音機聽戲曲,每日里以逗蛋蛋玩為樂趣,舊日情景歷歷在目。
老爺子這一走,李老奶可就落了單了。
鍾小荷看看隔壁李家的房子,靜悄悄的,連個人影兒都看不到。小松看穿了她的心思,忙說:「昨天一大早老爺子自己說不太好,非要讓兒子把他弄回老宅去,當時看著還行的,沒想到晌午時候就真走了。這會子李家人都在老宅那邊,殯事在老宅辦的。」
當地農村有個講究,說是送過殯的房子,三年內不能用來辦喜事的,老爺子早就交代過了,身後事要回老宅去,怕死在這邊新樓房裡耽誤了孫子結婚。其實聽說他孫子還沒對象呢,百日孝內是不大可能結婚了,不過孫子輩守孝一年,是可以結婚的。若是兒女,則一定要守孝滿三年才行。
鍾小荷想,臧爸和臧傲都不在家,她如今是臧家的媳婦,再說李家老公母倆對她不薄,於情於理她都應該去弔孝的。於是就交代小松幫她準備一下,她要去送送老爺子。
小松很快去專賣殯葬用品的店裡,給鍾小荷買了一刀火紙,鍾小荷怕喪事哭哭啼啼嚇了孩子,就把蛋蛋交給小松看著,自己拿著火紙,往李家老宅的方向去了。大老遠就看得見高聳的門柱,高粱杆子紮成的,大門旁一邊一個,飄蕩著白幡,上頭各立著一隻白紙紮的仙鶴。
鍾小荷進了門,紅著眼睛來到靈前磕了個頭,馬上便有李家家族的婦女攙她起來,一個少年托著長長的孝布過來,單膝給鍾小荷跪下,這叫「承孝」,鍾小荷便雙手接過孝布,回到靈前又磕了個頭,把孝布頂在頭上。
「大姑呢?」鍾小荷問。結婚後按著臧傲,她改口叫大姑,尤其在喪事上,稱呼是不能隨便的。
有人就拉著她去了隔壁的屋子,李老奶正坐在屋裡,看起來神色如常,看見鍾小荷來了,甚至露出一個微笑,起身拉著她在身邊坐下,拍著她的手,反倒安慰她起來。
「這麼大年紀了,也早該死了,你別難過。他走我頭邊,倒是他的福氣了,剩我一個人還得熬著,也不知哪天才能死。」
鍾小荷心裡頓時有些悲涼,少來夫妻老來伴,老夫妻倆一直感情很好,突然走了一個,剩下一個日子就過得孤單了。
「臨走前幾天還念叨傲子呢。」李老奶說,「說傲子照顧他好些年呢,可惜臨了沒見著。蛋蛋媽,傲子他爸那病治得怎麼樣了?」
「手術都成功了。聽說離開拐杖自己都能走了,不過老傷太久,還需要做復健。」鍾小荷說,便又寬慰了李老奶一番,勸她多注意自己身體。
從李家老宅出來,鍾小荷心情總有些低落,她慢騰騰走在村前的小路上,對著熟悉的田野山嶺站了一會子,忍不住拿起電話打給臧傲。
臧傲走後,她很少主動打電話過去,都是臧傲打過來的多。電話響了幾聲,接通,一個十分悅耳的年輕女子的聲音。
「你好,請問你是哪位?」
請問我是哪位?鍾小荷心說,你說著地道的中國話,應該也認得中國字吧,他手機上難道沒有備註?鍾小荷記得臧傲的手機上,是把她的號碼存做一個「荷」字的,還是他後來又改了備註的名字?
鍾小荷頓了頓,說道:「我姓鍾,這個號碼應該是臧傲的吧?」
「臧傲?啊,你說林哥哥?他正在泡溫泉,手機放在這兒。」那女人輕柔動聽的聲音說,「你找他有事嗎?」
林哥哥?還特么寶姐姐呢!鍾小荷頓了頓,悠然說道:「你是……他女朋友?」
「啊。那個……您哪位?」
「你聲音真好聽,人長的肯定也很漂亮。」鍾小荷幽幽地來了一句。
「謝謝。」那女人說,再一次問道:「請問您哪位呀?」
「啊,我是他媳婦兒。」鍾小荷笑了笑說,「你要是願意的話,就幫我轉告一聲,讓他有空打過來。」
說完鍾小荷也沒再等對方反應,就掛斷電話,轉身繼續慢騰騰往家裡走,隔了半分鐘的樣子,臧傲打過來了,聲音聽起來很是輕快,問她:「小荷,怎麼會打電話給我?今天端午節呢,你在哪兒?」
「你剛才做什麼呢?」鍾小荷問。
「我陪爸泡溫泉,給他按摩呢。手機放在外頭,聽到響鈴了,我一下子出不來。」臧傲說,隨即追問道:「怎麼了?」
「剛才誰接的電話?」鍾小荷問,「聲音聽著真舒服。」
「跟著我們的翻譯,她在外頭等我們的。」臧傲說,「也是中國人。你知道,爸一句外語也聽不懂的,我也不比他強多少,不過我這幾個月,還真學了不少口語呢。」
「嗯。」鍾小荷淡淡地說,「你的翻譯感覺很年輕,人一定也非常漂亮。她剛才說是你女朋友呢。」
「瞎說!」電話那端臧傲立刻說,頓了頓,像是在走動,又說:「小荷,你這麼聰明的女人,才不會聽一句瞎話就當了真。」
「那我要是還就信了呢?」
「信了?」臧傲頓了頓,說:「那你等著,我讓她自己跟你說清楚。」
「算了吧。」鍾小荷不急不慢地攔住他,「欲蓋彌彰你知道嗎?她一口一個林哥哥,那聲音我聽著都酥了。」
「小荷,真不是那樣,她給我們當翻譯也才不到一個月,平常都叫我林先生的。」臧傲說,「你要是真上心了,我現在就把她叫過來。」
「算了,我不想聽。」鍾小荷說,「人嘴兩層皮,這世界上最不可信的就是人的嘴了。」
比如謊言高手鄭廣濤。
「小荷,你今天心情不好?為了這個?」
「不是啊。我剛從李大姑家的老宅出來,李家老爺子昨天過世了,我剛才去弔孝了。」
「……過世了?」臧傲沉默了一會子,輕嘆,「臨了我都沒能見著。」
「生老病死,很多事不過是人之常情。」鍾小荷說,「時間不會停下來等你。」
「小荷,爸現在定期做復健,我等會跟他商量一下,看看怎麼安排。」臧傲的聲音平和安靜,「我會儘快回去。」
「回來?」鍾小荷半天又問了一句,「能行?」
「我想,我也該回去了。」臧傲語調輕輕揚起,「小荷,你是不知道,剛才那個,已經是他們給我安排的第三個陪同翻譯了。巧的還都是中國人,都是年輕姑娘,還都跟林家有些淵源,有一個還是專程從國內飛來的。我要是再不回去,剛才那個又該再換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