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6棄女
伍夏說的每個字都不是那麼對味,蘇藺藺聽得出來這其中的哀傷與投訴無門的悲痛,她怎麼能裝作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不管,放任這些傷痕在伍夏的心裡蔓延?蘇藺藺不要這樣,這對伍夏來說實在是太殘忍了,她做不出來,更看不下去。
蘇藺藺看著伍夏的雙眼有些發紅,表情也在隱忍些什麼。伍夏覺得自己剛才那番話,對一個病人而言確實太過分了,心臟慢慢被一種類似於自我厭惡的懊惱抓痛了。
「藺藺……」伍夏走過去握住了蘇藺藺的手,咽了咽口水繼續道,「我……」
蘇藺藺突然反握住伍夏的手,淚水決堤了一樣往外涌,聲音卻是真真切切:「伍夏,如果我就這樣接受了你的一半腎,我會一輩子背負著傷害你的罪名。我傷的不是你的身體,也不是那顆完整的腎,而是你的心啊……」
「你……」伍夏停了停,表情非常不自然。
一直守在病房外的庄亦非在這時推門走了進來,她看了一眼蘇藺藺緊握著伍夏的手,又看了一眼伍夏,最後視線落在了蘇藺藺的身上:「藺藺,別鬧了,媽媽知道不該瞞著你捐腎的事,但是你也不應該拿你的身體開玩笑!」
伍夏想抽出自己的手,卻被蘇藺藺握得更緊了。庄亦非看在眼裡,異常急促起來,連身後的靳初言都隱隱地感覺到了什麼。
「伍夏,你是不是跟藺藺說什麼了?」庄亦非毫不客氣的質問雖然有些唐突,但眼下這種情況已經讓庄亦非無法用理智思考了。伍夏愣了一下,才真正明白庄亦非質問的意思,卻半天也說不出一個字來,好像被什麼東西噎住了喉嚨,好不容易才張口,斷斷續續地:「我,我什麼,什麼也……」
「夠了!」蘇藺藺鬆開了伍夏的手,從床上站了起來,整個人直挺挺地站在庄亦非的面前,「媽,我從來都沒有想過,您是這麼一個殘忍的人……」
庄亦非皺起了眉毛,一副覺得蘇藺藺在胡言亂語的表情,這讓蘇藺藺無法忍受地咆哮開來:「您怎麼能這麼對伍夏?太殘忍了!她是您的女兒,我的姐姐啊……」
庄亦非微微張著嘴,似乎想要開口說些什麼,卻始終什麼也沒能說出來。靳初言快步上前,站在庄亦非的身後,伸出雙手放在她的雙臂兩側,穩住了庄亦非此時正在微微顫抖的身子。
靳初言似笑非笑地看著伍夏,壓低聲音:「原來你早就知道了!」一定是伍夏不知道什麼時候知道了一切,難怪這段時間的態度和之前完全不一樣了,也一定是她告訴藺藺的。藺藺那麼善良,在知道所有事實之後,一定不會接受伍夏的半個腎——真是個居心叵測的女人。
伍夏的心顫抖了一下,把「沒有」硬生生地咽了下去,哭笑道:「是啊,我早就知道了,早就知道這一切都只不過是一個計劃,一個為了能夠從我身體里取走那半個腎的計劃……」
「靳初言,你到底在說什麼!我是因為聽到了你和我媽在病房門口的對話,才……事實根本就不是像你想的那樣!」蘇藺藺幾乎是朝著靳初言吼著說出了話,她只想打斷伍夏那番自我傷害的話。在這個病房裡,只有蘇藺藺看到了伍夏的悲傷,只有蘇藺藺心疼獨自舔傷口的伍夏,也只有蘇藺藺想要保護伍夏不受到任何傷害。
「伍夏,我一直以為你被蒙在鼓裡,沒想到原來你已經知道了……可,可你今天還是來了,帶著那些傷痛毫無怨言地進了手術室……天啊,你一個人默默地承受了那麼多……」蘇藺藺激動的情緒影響了身體的狀況,整個人就這麼直直地倒在了床上……
醫生從蘇藺藺的病房走了出來,皺著眉頭強調,現在病人不易受到太大的情緒波動,並且要儘快勸病人接受換腎手術,再拖下去對病人只會越加不利。
目送醫生離開,長廊上就只剩下庄亦非和靳初言,伍夏在剛才醫生的那番話說完之後就走了。庄亦非扶著牆,在長椅上坐了下來,靳初言也跟著坐了下來:「您不用擔心,照這樣看來,伍夏是不會反悔的。」
庄亦非無力地看了一眼靳初言:「我知道……小言,我是不是真的很過分?對伍夏而言?」庄亦非是在問靳初言,也是在問自己。
想到剛才在病房自己對伍夏的質問,再想到後來知道真相后的窘迫,靳初言第一次對伍夏有一種「或許過分了吧」的想法,他不禁也喃喃自語:「或許,我才是最過分的那個人……」
「你說什麼?」
「哦,沒什麼!」靳初言站起身,給了庄亦非一個安心的笑顏,「我去找伍夏談談,您放心吧!」
庄亦非卻跟著站了起來:「不,你去找她,然後帶她到我家……如果她想要一個交代,我還是可以給她的!」說完,庄亦非回了靳初言同樣安心的笑顏,而後轉身離開。
看著庄亦非的背影,靳初言有一瞬間是恍惚的,給一個交代的又何止是你一個人呢,或許他也欠伍夏一個交代。
靳初言拿出手機撥通了伍夏的電話,原本擔心對方會不接或直接掛斷,沒想到響了幾聲后就聽到了伍夏的聲音……伍夏並沒有走遠,而是在醫院邊上的公園,靳初言到公園的時候,伍夏正坐在湖邊的草叢裡發著呆。
伍夏的背有些厚,坐著的時候背也是彎著的,好像永遠也挺不直一樣。靳初言走到她身邊,挨著她坐了下來,背卻挺得直直的。「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坐穩了之後,靳初言立刻張口,之前對伍夏一次又一次的判斷錯誤,讓靳初言對伍夏的心裡充滿了獵奇。他想要知道伍夏是在什麼樣的情況下知道這件事的,並且還能忍氣吞聲地配合,無怨無悔地願意把一半腎給蘇藺藺。這些都讓靳初言越想越不明白,在他的思維模式里,伍夏現在所做的一切一定是為了某種目的。
快要下雨的天氣,有蜻蜓低空飛過,靳初言微微扯開領口的扣子,他在等待伍夏的回答,可悶熱的空氣讓他厭惡,還有草地的味道,讓他想起那次在壩上草原的墜馬。他扭頭看著伍夏的側臉,突然發現這個女人比印象中的消瘦了一些。
伍夏感覺到了靳初言的視線,不自在地把頭垂得很低,靳初言就是要看清楚她現在會有什麼樣的表情吧,跟所有好奇和獵奇的人一樣。意識到這一點,伍夏恍然大悟,她抬起頭,也不看靳初言,直直地看著湖中心的一點:「拿到配型檢驗單的時候雖然有些好奇,但是並沒有多想,在醫學上,沒有血緣關係卻配型成功的人大有人在。可是後來你帶我去醫院做手術前的全面檢查,就是在那個時候,無意中從護士小姐那看到了屬於我的配型檢驗單,是兩份……其中一份檢驗單上標註的時間是我住院時的時間……雖然不是很確定,卻只是想把事情弄清楚而已。事情總是環環相扣這句話一點兒也沒錯,你會在我住院的時候就給我作配型檢驗一定是有原因的,而這件事關係到的卻只能是蘇藺藺和庄總……藺藺曾經說過,庄總的老家和我是一個地方……」
伍夏怕熱,雨前的天氣悶熱得好像蒸桑拿,汗珠從發尖順著額頭流進眼裡的時候,伍夏木然地閉了一下眼睛,之後又無奈地笑出來:「呵……我給奶奶打了電話,告訴奶奶我最近的生活,遇到了一個好像天使一樣的女孩,還有她那位愛她的母親——庄亦非……奶奶在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沉默了……小的時候,我不止一次問過奶奶,爸爸媽媽是怎麼死的,奶奶最狡猾了,每一次都能夠很輕鬆地避開,可是這一次,奶奶卻不再避開了……」
「伍夏,不該精明的時候還是不精明的好,至少那樣你會比現在好過得多……」
靳初言的話語中沒有輕蔑,也沒有不屑,他只是在闡述一個事實,一種不同的選擇。伍夏從出生到現在就沒想過要當一個精明的人,她也不是一個精明的人,這件事從開始到現在,她只是憑著本能,她的大腦和思維自動開始幫她剖析……而她要做的,卻只有沉默著等待,然後接受最後得到的答案。最可悲的是,在這一切之後,她能做的依舊只有保持沉默。
伍夏拚命地瞪大雙眼,她曾經聽人說過,阻止眼淚流出眼眶的最好方法就是瞪大雙眼:「藺藺是一個善良的女孩,她不會因為這個病而離開你們,我的一半腎能夠換回她生命的延續,對我而言也是在給自己積德不是?」
「我想現在藺藺是不會接受這樣的安排的,但是像你說的一樣,她絕對不會因為這個病而離開我們。」靳初言握緊拳頭,他不準備再這樣拖下去了,這個手術不管蘇藺藺是否同意,都必須儘快完成,為此,他會不惜一切。
雨點緩緩而下,撞擊著微波蕩漾的湖面,泛起的水紋一圈又一圈,伍夏微笑著:「藺藺她會沒事的,她會好起來的,我會以朋友的身份捐出我的半個腎。」
靳初言啞然地看著微笑的伍夏,沒有違和感,卻有種不真實感,他轉過視線,無目的地看向前方:「伍夏,你沒有什麼要問我的嗎?」這句話說得很彆扭也很突然,但一點也不莫名其妙,在伍夏的心裡,應該有許多的質問應該拋給他的。到現在,只是伍夏在回答他毫無立場的質問。
伍夏搖搖頭:「我想,我要知道的都已經知道了……」
得到答案后的靳初言說沒有半點愧疚也是騙人的,他的心也是肉長的,雖然一直以來對於沒有必要的人他絕對不會放一刻心思和情感。但這一次,就算之前對伍夏的細心照料和關懷都是必要的演出,伍夏在他面前卻是徹徹底底透明著的,就好像現在,到了這樣的時候,她還能對著他微笑。這齣戲落幕之前,靳初言想在伍夏面前徹底透明一次,卻被伍夏無言地拒絕了。靳初言站起身,雙手插進了口袋:「走吧,庄總讓我帶著你去見她一面!」
靳初言優雅地轉身,頂著小雨慢慢走出草地……伍夏有些吃力地從草地上起身站了起來,然後看著靳初言的背影喃喃自語:「雖然是假的,還是因為你的溫柔讓我陷了進去……真的好痛!」
靳初言領著伍夏到蘇家時天已經暗了下來,雨還在下著,靳初言讓伍夏自己進去,他會在車上等她。蘇家的別墅很大,花園裡種的玫瑰出奇地芳香,沿著這條童話般的小路,伍夏踏進了蘇家的大門,看到了坐在客廳沙發上等著她的庄亦非。
伍夏低頭看到自己的鞋不知道什麼時候沾上了泥土,走到庄亦非的對面時才發現,身後竟然出現一串黑色的腳印,她瞬間羞紅了臉:「不好意思,我,我沒注意到……」
庄亦非甚至連眉頭也沒有皺一下,只是淡淡地說:「沒關係,你坐吧!」
伍夏局促地坐了下來,沙發很軟很舒適,她的對面是面無表情的庄亦非。
「你……是怎麼知道的?」庄亦非不打算繞來繞去,她也有她的疑惑和顧慮,親自面對伍夏就是為了解開這些。
三個小時之內,伍夏面對兩個人同樣的質問,回答了兩個人一樣的答案。只是這一次,面對庄亦非,伍夏的話語並不流暢,她甚至沒有直視庄亦非的眼睛。
「你奶奶都告訴你了?」
伍夏搖頭:「她只告訴我,你是,你是……」
「呵,她只告訴你我是你的媽媽!」伍夏不敢說出口的話,庄亦非竟帶著笑意替她說了出來,「你難道不想知道為什麼嗎?為什麼我拋下你獨自離開?為什麼這麼多年對你不聞不問?為什麼和你相遇卻始終不肯認你?又或者,你難道不想知道你的父親是怎麼死的嗎?」
伍夏猛地抬起頭,看到的卻是庄亦非帶著仇視的目光……
「你的父親是自殺的,在你還沒有來到人世的時候自殺的……我和他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雖然他一直是個不上進的二賴子,但至少可以保護我不受男同學的欺負……可是最後,真正欺負我的人卻是他!」庄亦非的脊背緊緊地綳著,握著沙發邊緣的手指頭深深地陷了進去。
「做人可以有夢想,卻不能痴心妄想,你父親就是因為犯了這個錯誤搭上了自己的一切……在我們那個年代,強姦犯可不是僅僅坐牢那麼簡單的,他對我犯下了不可饒恕的過錯,又接受不了現實對他的懲罰,於是走上了自殺這條路——你的父親,從來就是一個自私、膽小、懦弱的男人!」庄亦非咬著牙對著伍夏狠狠地說,「而你,就是強姦犯的女兒……」
伍夏站起身,用行動打斷了庄亦非接下去的話,幾乎帶著顫抖卻是用盡全力地大喊:「那為什麼還生下我……」聲音漸漸小了下來,「既然我是不被期待的生命,既然我是你那麼痛恨的男人留下的,既然我會讓你想起恥辱的生命……」最後是喃喃自語般的,「為什麼最後還是生下我,為什麼……」
「你以為我想嗎?等到我發現有你的時候,做流產手術有多危險你知道嗎?不過這些都不重要,你應該感謝你的奶奶,她知道發生了這樣的事情,我在那個城市已經無法待下去了,她拿著一筆錢跪在我面前,求我一定要把你生下來……確實,我需要一筆錢,你那死一千次一萬次都不夠的父親已經毀了我的人生,我必須重新開始,否則我將一輩子活在黑暗中!」
伍夏的眼裡滿是淚水,肩膀跟著抽泣在顫抖。庄亦非站起身走到了伍夏的面前:「我沒有想過這輩子會再次見到你,就好像我從來也沒有希望過20多年前的噩夢會再一次打擾我的生活……這些年,我很努力地工作,很努力地為自己營造屬於自己的幸福。到今天,我有一個愛著我的丈夫,也有一個疼愛的女兒……我不希望任何人、任何事破壞這一切,我會用我所有的一切去捍衛……你覺得這對嗎?」
「對……你放心,我沒有想過要去破壞這些……你可以放心!」
「你知道事實的真相后卻還是選擇把一半腎給藺藺,無論如何,在這一點上你和我都是一致的態度。可是,如果你是想藉此換回我的認可,那是絕對不可能的!至於其他的……」庄亦非不帶感情的話語愈加地冷靜了,「我知道這些年,你和你奶奶的日子都過得很不容易,你奶奶的年紀也大了,你也應該讓她享享清福——我會給你一筆錢……」
「捐腎這件事,我只是以藺藺朋友的身份,所以你不需要給我什麼!」伍夏用袖子一把抹掉眼角的淚水,沉著地開口,「就像你說的,這些年我和奶奶的生活很不容易,在社會的底層,這樣的人比比皆是,社會很現實,這個道理我從很小的時候就已經明白了。」伍夏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繼續道,「在遇到藺藺之前,只有奶奶一個人真心地待我,所以我很珍惜這份真心,就連您也一樣——因為您沒有任何資格拿錢去玷污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