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杖斃
「少爺?九少爺?」
「咳咳——」紀居昕被陳媽媽刻意提高的聲音打斷了思緒,憋紅了臉,彎下腰咳了個天翻地覆。
劉媽媽一看不好,趕緊快步走進房間倒了杯水出來,一邊拍著紀居昕的後背,一邊把水遞過來。陳媽媽則扶著紀居昕在廡廊上擺好的燈掛椅上坐下,接過劉媽媽手裡的水,待紀居昕稍微平復后,一點點餵給他喝。
劉媽媽手停在半空中還沒回來,轉瞬空了的水杯已經重新又塞了回來。抬眼看去,陳媽媽正仔細察看九少爺的臉色,視線一點點都沒偏。
深宅大院里,奴婢和奴婢也是不一樣的,能力資歷不同,跟著的主子不同,地位也是不同的。劉媽媽以為自己早習慣了,不想這兩天被王蘭花氣的夠嗆,心思也有些浮躁了。
給老太太那的陳媽媽打下手,不正是應該的?
她提醒自己好幾遍,才緩聲問紀居昕,「九少爺覺得怎麼樣了?」
「無事。」紀居昕面上浮起淡淡紅霞,「一時讓冷風嗆著,陳媽媽劉媽媽見笑了。」
「不敢。」陳媽媽神情依舊板正,「奴婢瞧著九少爺倒像染了寒氣,嗓子有點啞,還是叫大夫進府看一下的好。」
「陳媽媽說的是。」劉媽媽低聲附和。
「有勞陳媽媽,」紀居昕平復過後,掃了眼挑出來后跪在地上頭垂著的幾個人,「這些人都很好,就他們罷。」
「九少爺喜歡就好。」陳媽媽看紀居昕沒事了,站直點了畫眉,周大並兩個僕婦粗使,「奴婢帶他們去取九少爺的份例,九少爺有什麼吩咐都可以使人去喚奴婢。」
紀居昕整容道謝,目送陳媽媽離開。
劉媽媽站在廡廊邊,指揮沒被選上的下人們離開,又安排粗使們收拾院子,直到廊下只剩一個丫鬟和小廝,才轉向紀居昕,「九少爺可還有什麼吩咐?」
紀居昕一直在觀察劉媽媽,就算剛剛咳的那麼厲害也下意識保持注意力,劉媽媽方才的表情變化一個不錯的都落在了他的眼裡。有野心,不甘,想往上爬。
很好……
陳媽媽不想在他這裡浪費時間,紀居昕很理解,也沒攔著,「沒有了,多謝陳媽媽幫襯。」
人都走完,紀居昕微眯的視線收回來,落在廊下站著的丫鬟和小廝上。
「你叫什麼?父母做什麼的?」他指著小丫鬟。
小丫鬟看著只有十一二歲,圓眼尖下巴,看著非常機靈,回話清脆響亮,「奴婢百靈,我爹在門房,娘在針線房。」
叫孫旺的小廝立刻跪下磕頭,不忘拉著百靈一塊跪下,「九少爺恕罪,百靈年紀小,規矩學的不好,甘願受罰。」
百靈這才反應過來,主子面前哪能你你我我的,臉色煞白,額頭重重抵在地上,死死咬著唇,話都不敢說了。
紀居昕看著兩個人,端坐不語。
他不說話,百靈更害怕了,一下一下重重磕頭,「都是奴婢的錯,奴婢規矩沒學好,請九少爺責罰!」
紀居昕捻了捻手指。
孫旺知道百靈錯了,卻不敢眼色提醒,直接拉著百靈跪下請罪,認錯願受罰,沒替代開脫之意。百靈知道錯了后先是不敢說話,再就求饒,看這語氣,只怕怎麼罰她她都心甘情願,希望他放過孫旺,卻不敢提出來。
孫媽媽是老太太派來的,指的人一定程度上比較公平,起碼明著不會是嫡母的眼線,會用暴躁手辣的名聲黑他。在不知道他為人怎麼樣的情況下,不過小小一點錯誤,他們就嚇成這樣……
看來府里規矩不是一般的嚴。
怪不得以前他總是在犯錯……玉嬋各種善意提醒,暗示主子位置不同,讓他行為意識出現了很大偏差。
也好,不怕規矩嚴,就怕沒規矩。很多事情,有規矩束縛著,才更好辦。
他輕輕揚起嘴角,笑出聲來,「怎麼,我看著像個很兇殘的主子嗎?那麼怕我?」
百靈孫旺齊齊搖頭,口稱不敢。
「第一次犯,也就算了,起來吧。」紀居昕指著百靈,「你去給我倒杯茶。」
紀居昕只說算了,沒說原因,也沒招攬示恩的意思,百靈心內忐忑,卻不敢多話,行了個禮,白著臉去泡茶了。
「你很膽大。」
清越平靜的聲音,明明應該動聽無比,此時卻給了孫旺相當大的壓力,他趕緊又跪下,「小的不敢!」
「起來。」紀居昕眉眼舒展,「我喜歡膽大的人。」
孫旺直起身,大著膽子笑了下,露出顆虎牙,「百靈的爹對小的有恩,小的謝少爺開恩。」
「開恩啊……」紀居昕點了點頭,「行啊,不過我想看書,你能給我弄點來嗎?」
孫旺偷偷看了眼紀居昕,主子手撐下巴微闔了眸坐著,姿態慵懶,滿滿的不經意,這個吩咐……是真想看還是隨口說的?是想折騰他,還是想看本事?
都說這位九少爺不受寵,在莊子上長大大字不識,禮儀不懂人也傻,進這個院當差算是沒前途了,那這位少爺說要看書,是要看四書五經,還是小人書?
可是主子吩咐了,下人就得去辦,能辦到什麼程度,全看自己本事。就算是庶子,也是主子,孫旺不想討主子煩,脆聲答應過就去了。
紀居昕緩緩回屋,百靈拎著新沏的茶過來了。茶很普通,香味卻不錯,泡茶人有點手藝。
紀居昕揮手讓百靈下去,閉上眼睛,等。
等孫旺找來的書,是什麼書。
等周大畫眉回來,仔細觀察他們到底是什麼樣的人物。
等陳媽媽把這裡的事上報給老太太,老太太的反應。
等劉媽媽打聽來結果,再次找上門。
沒錢沒勢沒人,他現在最需要的,是時間。看清了人,才好辦事,才會有人送錢。
「……是個拎不清的。應是在鄉下沒有好好教,瞧著懂事吧,朝誰都行禮,下人都能稱兄道弟;瞧著不懂事吧,偶爾說話能戳心窩子。」陳媽媽回到了正房,正和楊氏說這趟的結果,「……唯一可取的就是聽話了。」
「能聽話就好。」楊氏歪在綉了壽字紋的引枕上,「紀家的庶子,有沒有出息都是其次,能聽話,就對家裡有用。子爵爵位是低,可一旦老四有功,這爵位是可以升的……素心,紀家缺人啊。」
陳媽媽拿起一邊的美人捶,坐到腳踏上給楊氏捶腿,「老太太說的是。」
「只要有用,沒出息可以教成有出息的……」楊氏蒼老的聲音似嘆息,好一會兒,聲音幽冷下來,「李氏過分了。」
「她不喜歡這個庶子,說要放到莊子上去養,我隨她了,可是她不該不知足,把紀府少爺養成這樣……老四剛進翰林院,紀家不能出現苛待庶子的事……」
「人心啊……都是養大的……」
陳媽媽垂著頭,彷彿沒帶耳朵,什麼都沒聽到一樣,面上一點波動都沒有。
「昨天九少爺來時,是誰在外面?」
「綠雲。」陳媽媽這次答話了,「是個不能進屋伺候的三等丫鬟,來了不到半年。」
楊氏手上的茶盅重重的摔在桌上,「不到半年就敢自作主張了!我看我是太給李氏臉了!」
「老太太息怒。」陳媽媽穩穩的把小炕桌收拾乾淨,一一答楊氏的話,「未必是敢自作主張,有些小事你不說我不說,對她沒什麼損失。太太太是大爺正妻,是宗婦,老太太教她掌家,別人說不出錯來。」
「這還沒把整個家都交給她呢,就敢欺上瞞下,手都伸到我屋子裡來了,真都給了她,哪天還不把我偷偷殺了!」楊氏橫著眉,滿面怒氣。
「老太太言重了,」陳媽媽斟酌著語氣,「小輩們哪做的不好,您好好教就是。」
「是該敲打敲打了。」楊氏轉著手腕上祖母綠的玉鐲,「綠雲的老子娘是什麼人?」
「家生子,沒有兄弟姐妹,家裡跟著老祖宗打過仗的,太爺那輩時家人犯了大錯,差不多都沒了,就剩綠雲爹這一支。」
多代家生子,沒有族親,沒有兄弟,估計連戶籍都沒有。
楊氏手穩穩的接過陳媽媽遞過來的茶,淺啜了兩口,「如此賤婢,合該以儆效尤,拉出去杖斃了吧,也教教別人規矩。」
很快,紀府的西角門,兩個粗使抬著一卷席子匆匆出了門。
他們並沒有掩藏痕迹,有人偷偷去看,發現席子下隱隱滲著血,裹不嚴的地方露出一絡青絲,玉白手腕安靜地垂著,透著死氣。
再一打聽,老太太房裡少了一個丫鬟,名喚綠雲。
杖斃的陣勢本來就比較大,慘叫聲傳了很遠,屍體抬出去時又沒避人,綠雲的死,幾乎是立刻傳遍紀府。
紀居昕聽到後身體猛的一震,閉著眼睛緩了半天才恢復情緒,啞然失笑。
他早就知道,在這世上,人命如草芥。
主子輕飄飄發了話,只怕所有人都記得今日心內惶惶,以後要更加小心做事,沒幾個人會惦記死了的綠雲。
亂葬崗里,連個燒紙的人都沒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