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

李得意他媽手腳麻利地做了一桌的好菜，葷素都有，雞鴨魚肉俱全。

唐姍姍吃不下去，倒是對那碗酸辣湯情有獨鍾。

飯桌上李得意他媽一個勁兒給唐姍姍道歉，說這事兒都是李得意的錯，這會兒才說實話，婚禮都來不及辦，委屈她了。唐姍姍沉默著，只搖頭。

李得意傻笑著看著她們，他媽看得直生氣，用筷子敲他的頭，說：「你這得讓人操心到什麼時候啊？」

李得意不敢笑了，端著碗悶頭吃飯。

他媽快言快語的，也不拿唐姍姍當外人，幾句話就把家裡的事兒交了底，說起自己的后老伴兒，說：「老張是個好人，為了他弟弟妹妹有學上，很早就出門打工了，等他最小的妹妹也上了大學，他都四十大幾了，也沒成個家。我那時剛守寡，經人撮合，就跟他結婚了。不過，」她看了兒子一眼，說，「沒多久得意就從家裡跑了。」

似乎是怕唐姍姍有後顧之憂，他媽又說：「你放心，我身體還挺好的，不用你們照顧，在這村子里住了一輩子，也習慣了，不會跟你們去城裡搗亂，你們有空的時候常回來看看，不回來也沒關係，隔三差五地打個電話給我就行。得意這孩子不懂事，以後你多擔待。」

唐姍姍說不出話，她父母早亡，又很早離開姑姑家住校，已經很久沒有得到過長輩的關愛了，此時聽李得意他媽說這些，就想，如果自己的親爹親媽還活著該多好，自己也不會無家可歸，受了委屈也無處哭訴。「家」這個詞多好啊，多溫暖啊，她以前以為她能跟伍陌組成個家，她想給他生孩子，把自己幼年時失去的所有都補償在孩子身上。

可是這一切都破碎了。她只是個無家無業、無根無基的孤女，伍陌是人中龍鳳，他是要一飛衝天的，而自己能給他什麼？除了一個以「家」為名的負累，什麼都給不了他，所以他果斷選擇了那個富家女，不要她了。

李得意他媽對她的好，她能感覺出來是真心的，可是她沒想過跟李得意過日子，如果有一天她要離婚，要帶孩子走，老人家一定很傷心，如果再讓她知道孩子不是李得意的，真不知道老人會怎麼樣。

想到這些，唐姍姍眼眶不禁紅了，懷孕之後，她總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就像現在，心裡一感傷，立刻哭了出來。

李得意他媽有點嚇到了，忙握了她的手，關切地說：「孩子，你怎麼了？是委屈么？我知道委屈你了，將來讓得意一輩子待你好補償你。」

唐姍姍搖了搖頭，說：「我只是感動了，很久沒有人跟我說這些了。」

李得意他媽從兒子那裡知道唐姍姍沒爹沒媽的事，正因為對方是孤女，所以當李得意告訴她未婚先孕的事兒，她也沒怎麼懷疑，不然，誰家孩子都懷孕五個月了，還悶不吱聲呢？她只當唐姍姍六親緣薄，還讓兒子多疼惜她。

這個時候唐姍姍一哭，李得意他媽也跟著母性泛濫了起來，倆人跟親母女似的，拉著手說了會兒話，直到李得意指著一桌子的菜說：「媽，快吃吧，都涼了。」

他媽白了他一眼，說：「就知道吃，以後記得疼媳婦知道嗎？」

李得意忙點頭說知道。

這頓飯吃的時間挺長，李得意他媽的后老伴兒始終不怎麼說話，看著李得意他媽，她笑也跟著笑，她哭就趕緊遞紙。

老頭兒大號叫張泉根，四十歲的老光棍娶了帶兒子的寡婦，也不要孩子了，就把人家兒子當自己兒子般疼，只可惜那時李得意剛從少管所出來，失去父親又失學，母親又要改嫁，他一時接受不了。當初他媽的意思是打算讓他再回學校念書的，他說什麼都不幹，跟他媽吵架，跟繼父動手，到後來直接從家裡跑了。

過了幾年，人長大了，心性也定了，他才開始後悔當年的衝動，明白了張泉根是疼他的，偶爾回家看他媽的時候也會給這位繼父捎點好煙好酒。不過稱呼始終沒改。

飯後，唐姍姍主動要求收拾飯桌，被李得意和他媽攔住了，忙扶她回房間坐著去。

李得意從行李里拿出給他媽買的智能手機，教他媽用微信，說：「微信有個功能叫朋友圈，每天往上放照片，跟天天見面一樣。還能臉對臉視頻聊天呢。」

他媽問：「視頻聊天？不花錢啊？」

李得意笑著說：「不花錢，我這給你買的是合約機，花錢你找我。」

他媽說：「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哈哈哈。」

聽著老人爽朗的笑聲，連唐姍姍都被感染到，露出笑容。

李得意教他媽用微信，怎麼也教不會，越教越著急，最後把手機讓他媽懷裡一扔，說：「那什麼，我去看看張叔收拾得怎麼樣了？」

他媽就怒，跟唐姍姍說：「這孩子，這是嫌我煩了。」

唐姍姍性情溫柔又有耐心，偏又性格獨立，柔中帶剛，當初伍陌就是看上她這一點。

她接過那隻手機，繼續手把手教老人用。

老人家反應有點慢，得多教幾次。唐姍姍乾脆翻出紙筆，把哪個鍵什麼功能一一畫出來，老人按照她畫的步驟，終於發出了第一張自拍，看著自己的照片出現在手機上，感覺很好玩兒，開心得像個孩子似的。

這一天又是火車又是汽車，唐姍姍早累了，天一擦黑就先睡了。

看唐姍姍睡下，李得意他媽把他叫到自己的房間。

一進屋，發現張泉根不在，就問他媽：「張叔呢？」

李得意他媽隨便解釋了句：「在廚房腌雞呢。」就讓兒子坐到她身邊。

李得意想可能是給唐姍姍做得滋補的，也沒太在意，就坐下了。

李得意他媽從枕頭底下掏出個存摺，遞到兒子手裡，說：「這個你拿著。」

李得意把存摺展開一看，上面連本帶息竟然有八萬多塊，嚇了一跳，抬頭看他媽。

他媽說：「這錢還是你爸當初讓存的，要說你爸那人吧，倒是挺有先見之明的，他自己一輩子沒讀過什麼書，但他就知道讀書有用，讓你去縣城念書，可你又到處惹禍。」

李得意低下頭，對於年少時的往事，他總是感到很羞愧，覺得對不起他媽，更對不起他故去的父親。

他媽又說：「你小的時候，你爸不知道你將來能不能靠念書出人頭地，就給你準備了這個，每年都存些錢進去，他說，即使你沒把學問念出來，起碼有這個本錢，娶了媳婦之後，做個小本生意，也可以養家糊口，現在派上用場了。」

李得意他媽摸著那本存摺，說：「這些年一直沒斷了往裡存錢，老張挺能幹的，這幾年種果樹也賺了點錢，除了他孝敬他爹媽的，都存在裡面了。」

李得意說：「我不能要張叔的錢。」

他媽拍開了他推拒的手，說：「他是拿你當親兒子的。」

李得意說：「我知道張叔對我好，我將來也孝敬他，給他養老，可是他的錢我不能要，他家裡……」

話沒說下去。其實張泉根家裡那點事兒也不是秘密。他有兩個弟弟和一個妹妹，他比大弟弟大了整整十歲，為了讓下面的弟妹們多念書，很早就外出打工，幫父母賺錢養家，可是他兩個弟弟挺不是東西的。當初大弟弟拿著張泉根的血汗錢念完大學，在大城市裡上班，從來也不給家裡寄錢，後來在外面結婚還張嘴找父母、找他哥要錢。他二弟有樣學樣，也這樣。所以那些年，他日子過得挺苦的，不然也不會四十歲還娶不上媳婦。

直到把他家小妹妹也供進了大學，張家才鬆了口氣。

倒是這個小妹妹是個有心人，念大學的時候省吃儉用，業餘時間在外面打工賺生活費，後來工作之後，不僅自己往家裡寄錢，還到二哥和三哥家裡，跟他們講道理，讓他們盡兒子的義務。小妹妹是學法律的，跟他們說，不贍養父母不厚待大哥，就到法院起訴他們去。

不知道這兩個弟弟是怕了妹妹還是良心發現，也陸陸續續開始往家裡寄錢，所以近幾年，張家的生活也跟著好了起來。

不過，知道張泉根吃過那些苦，李得意是無論如何不肯要他的錢的。

他媽則覺得，大家既然是一家人，錢給兒子是應該的，而且現在有了兒媳婦，兒媳婦還懷了孩子，兒子拖家帶口的，正是用錢的時候。

母子倆一個脾氣，誰也不能說服誰，正在爭執不下的時候，張泉根推門進了來，一看屋裡兩個人的表情就明白了。

張泉根也不多話，大步走過來，把存摺從李得意他媽手裡搶過來，塞進李得意懷裡，說：「拿著。」

李得意有點急眼，說：「要不，我拿一半，剩下一半算我孝敬我媽的。」他到現在雖然對張泉根有了新的認知，但嘴還是很硬，不肯服軟，其實他想說「這錢算孝敬你和我媽」的，但話出口時，還是把張泉根給省略了。

張泉根也是個倔脾氣，說：「你媽是我老婆，我養得起她。」

「我……」這話糙理不糙的，李得意反而反駁不出什麼。

張泉根見李得意不再頂嘴，口氣軟了些，說：「你養好自己的老婆就行了。」說完，又把存摺往李得意懷裡壓了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