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六十

伍陌沒有瞞李得意，將自己這些年的經歷和盤托出。他實在太想找個人傾訴了，在別人眼中他是大企業老闆的女婿，老闆獨生女的丈夫，又是公司高層，簡直呼風喚雨，何等的風光無限，讓多少人眼紅牙癢。他當然知道那些人當面奉迎他，背後卻嘲笑他靠女人上位，這些他都可以不在乎，他當初既然走出這一步，自然也預料到了會遭遇的流言蜚語。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也並沒有為曾經的決定後悔。

但是，這條路卻並不好走。

大老闆的獨生女哪兒有那麼好伺候，連同她的家庭，都始終與他有隔膜，而他能做的只有忍耐。老婆從小養尊處優，自認為身處上流社會，嫌棄他的家庭，嫌棄他的父母，不願意登他家的門，他也咬牙忍了，他只盼著這個女人能稍微懂事，乖乖在家相夫教子，他也就別無他求。

可是沒想到的是，大小姐早年間遊戲人間玩兒得太過火，後來又迷上瘦身整容，瘦身方法還不太健康，家庭醫生表示，那副身體比較不容易懷孕。

大夫說得含蓄，伍陌的心卻明白得很，這個女人已經沒什麼機會成為媽媽了。而大小姐卻不在乎，不能生正好合了她的心意。

為這事兒伍陌心裡不痛快，說話的口氣也就重了一些，大小姐就到自己父親面前哭訴，老闆馬上把他叫過去呵斥一頓，生不出孩子怎麼了？生不出孩子也是我的女兒，你也得給我寵著。

伍陌不是沒考慮到離婚，但老闆也知道他是個人才，管理公司還用得上他，明裡暗裡示意他敢提離婚，就把他掃地出門，以後也沒公司會雇傭他。伍陌自然知道老丈人有這個能力，不然當初也不會選擇他的女兒。

「我現在就是個給他們家打工的，靠我給他們賺錢，還像防賊一樣防著我。」伍陌狠狠地說，「我岳父的弟弟對公司虎視眈眈，一直找機會往裡面塞人，想培植自己的勢力，我岳父表面上對侄子青睞有加，暗地裡卻吩咐我給他找麻煩。麻煩是找了，他也不當面反駁我，回頭去找他堂姐，就是我那個老婆，那個女人也傻得可以，一點都看不懂形勢，還以為合家歡樂呢，指責我欺負她家裡人，還說我沒把自己當成他們家一分子。我倒是想當他們家一分子，可他們開決策會議的時候怎麼不叫上我？」

這還是伍陌第一次在李得意麵前示弱，這麼多年來，李得意從沒見過他如此頹喪的樣子，也從沒想到過，這種悔恨與不甘心交織在一起的表情竟然也會出現在伍陌的臉上。而他說的這些事離李得意的生活太遠，一時間搞得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只無力地張了張嘴。

伍陌接著說：「在公司里沒有決策權，在家裡沒有發言權，我真有點受夠了。」

李得意想跟他說：「哥你回來吧，跟我一起開公司得了，雖然我公司挺小的但生意還算不錯，生活也奔小康了。」他想跟他說：「哥你別用這種表情講話，都不像你了。」他想問問他：「哥你後悔了嗎？」

李得意看得出來伍陌隱約後悔了，但同時也看得出來他並不想改變。

誠然他生活中有不順心不如意，但他所擁有的又是多少人夢寐以求卻求之不得的。名譽、地位、錢，曾經擁有過，是否能說放棄就放棄？管理過成百上千人的公司，還看得上他那旮旯里租的小門臉嗎？

所以李得意最終還是沒開口。伍陌是個有主意的，一向不需要別人指手畫腳。他現在倒是有另一個擔心，冒出這個念頭的時候，不由伸手摟了下身邊的可心。

可心沒理他，專心吃著冰淇淋，完全不知道這個她叫了好幾年爸爸的男人此時心裡的忐忑。

李得意擔心伍陌把可心帶走。既然他老婆不能給他生孩子，那麼可心就是他唯一的骨血，這孩子又是這麼的懂事乖巧，他怎麼可能不想要呢？

可是自己捨得給嗎？從她還沒出生起，他就把她當做自己的孩子，如果有人想帶走她，他會跟人家拚命，可如果那人是伍陌呢？李得意不敢想。幾年來，他們三個人已經是一個真正的、完整的家庭，缺一不可，出門的時候對老婆孩子說再見，回家的時候可心會幫他遞拖鞋，這已經是李得意習慣的狀態。

李得意扭頭看了孩子一眼，心裡想，不能沒有可心，他們的家裡不能沒有可心。可是，伍陌會不會太可憐？

至於伍陌，他做夢都想要孩子，甚至，越是老婆懷不上他就越想要。當他看到可心的時候喜歡得不得了，這跟喜歡別人家可愛的小孩兒的心情還不一樣，畢竟她身上流著自己的血。

然而，不行。

說出來挺可笑的，他一個大男人，竟然也有一入侯門深似海的感覺。那樣的家庭，會容得下這麼一個孩子嗎？他不敢說他認下可心會對李得意的家庭造成什麼影響，但他目前所擁有的一切肯定是完蛋了，他老丈人一定會讓他付出代價，到時候，自己一無所有，還得養活一個女兒？他怎麼能讓這樣的事發生？

伍陌唾棄著自己的自私，但又決定就這麼自私下去。

那樁見鬼的婚姻已經讓他失去了太多，他必須要抓住手裡還擁有的，走到這一步，連父母都對不起了，如果最後還是落得凈身出戶，甚至身敗名裂的下場，他真的無法承受。

伍陌看著對面的男人，自己的發小，想起在他眼裡，自己一直都是無所不能的。而只有自己知道，這一路上，真的談不上風順。今天所對他說的這些話，並不是想博取他的同情，或者聽取他的意見，這條路，他早就回不了頭，也不想回頭了。

兩個人都沉默了下來，只有可心的勺子偶爾碰觸杯子發出的輕微響動，大人們各懷心事，只有小孩子才能享受純粹的快樂。

就這麼坐了很久，可心吃完了兩個冰淇淋球，眼睜睜地看著伍陌碗里那個化得走了形，她覺得好可惜，充滿遺憾地別開眼睛。

大人們也終於發現氣氛陷入僵硬，不安地動了動。這次是伍陌先開的口，說：「走吧。」

李得意還沒想好如果伍陌提起可心的事該如何回應，結果，對方什麼都沒說。他疑惑地盯著伍陌，然後眼神移到可心身上，再看向伍陌。

伍陌只是淡淡搖了搖頭。

作為多年至交，李得意立刻領會了伍陌的意思，這個孩子，他不要了。

伍陌率先站起身，向外走去，其後是遊離在狀態外的可心，以為吃完了東西可以回家了，所以很快也站了起來。最後才是滿心鬱結的李得意，習慣性地護在孩子身後。

到了店門口，李得意婉拒了伍陌送他們一程的提議。伍陌也沒強求，點了點頭，低下頭專註地看著可心。

可心熱情地說：「叔叔再見。」

李得意摸了摸可心的頭，孩子抬頭看他。他指了下伍陌，對孩子說：「可心，叫聲……爸爸。」

可心有些吃驚地看著李得意，發覺他不是開玩笑的，又扭頭看伍陌，這一次眼神中有迷惑，還有點畏懼。

伍陌想阻止來著，卻不自覺地蹲下身，與可心平視，他無法無視自己內心深處的期待。

孩子咬著嘴唇不說話，李得意輕推了她一下催促著，她委屈地看了李得意一眼，大大的眼睛眨巴著。此時，李得意皺著眉，心裡想的是，這孩子太瘦了，應該補補了。可孩子看他的表情以為他生氣了，眼裡頓時冒了水汽。

可心終於再次看向伍陌，鼓著嘴半天，最後用非常小的聲音說了聲：「叔叔……」

那一刻，伍陌的表情是失望的，繼而轉瞬即逝的一絲難過。但他沒說什麼，默默地站起來，沖李得意笑了下，雖然那笑有點苦，又朝孩子擺了擺手，卻發現孩子拽著李得意的t恤下擺直往後躲。

反而李得意鬆了口氣，有種這孩子沒白養的感覺。

伍陌走了，沒有回頭，取了車子也沒有再轉回這條街。李得意知道，他們可能，真的沒什麼機會「再見」了。

伍陌不要可心了，這個事實比伍陌跟他搶可心更讓李得意受不了。李得意想不明白，曾經那個有情有義的伍陌哪兒去了？一個人的變化怎麼能這麼大？就算他有一天真的站在財富的頂端，可是卻剩下他一個人，到了那個時候，他真的不會後悔嗎？

太多事情想不明白，李得意默默站在原地，隨手點上一支煙。可心沒說話，只是看著他。

煙抽完了，還是沒想通，李得意決定不管了，反正伍陌今天放棄了，以後也不會有機會。至少有一件事他想明白了，除了將來那個拿著鑽戒玫瑰跪在他家門口的臭小子以外，他不會把可心交給任何人。

做了決定的李得意長出了口氣，把煙蒂扔進路邊的垃圾箱，又彎下腰，用手指點了點可心的鼻尖，說：「今天的事別跟你媽說。」

可心眼珠轉了轉，說：「那我們什麼時候再來吃哈根達斯？」

李得意說：「你竟然跟你爸討價還價？」

可心鼓起了嘴，說：「不然我就告訴媽媽你抽煙了。」

李得意沒話說了。他前陣子上火，有些咳嗽，唐姍姍明令禁止他抽煙來著，剛才心煩，就把這茬兒給忘了，沒想到成了可心手裡的把柄。

最後李得意只能虛張聲勢地說：「威脅爸爸是不對的。」

可心指著他說：「你不聽媽媽的話。」

李得意站直身體，雙手叉腰，說：「因為我是爸爸。」陽光下他t恤上的「父親」兩個字都顯得高大了起來，雖然在路人眼裡有些可笑。

父女兩個討價還價了一番，李得意終於牽起可心的手說：「走，咱回家。」

可心咯咯地笑，拽著李得意的手臂要求再騎一會兒，李得意不同意，一個勁兒地躲，一大一小兩個身影歪歪扭扭地向車站走去。

今天的事只是一個小插曲，只要不再提起，四歲的孩子很快就會忘記了吧？李得意這麼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