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第六十八章

短短十年不到,大秦連換了兩任皇帝,如果算上前朝梁氏末代動蕩,這個多災多難的國家就沒過上兩天安穩日子。此時林立的藩鎮凸顯好處來了,除非別國大軍破境,席捲而來,邊境的些許動亂壓根影響不到這些個自給自足的節鎮。大部分節帥們還是挺樂意有個中央朝廷抗在前面使個擋箭牌的作用,沖著這一點,也心甘情願地偶爾給皇帝賣個命,或者賣個面子。

這不,小皇帝一登基,許多沒有仗打,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大小節帥們紛紛獻寶似的往西京湊。說是恭賀新帝登基,其實也是來探探中央朝堂新布局的底。

李英知率領大軍意氣奮發凱旋那日,恰好碰上了同樣進京的魏博節帥田嬰。按照祖制,節帥進京身邊僅能隨扈十餘人,魏博雖然是個大鎮,前不久又在於淮西交戰中打敗淮西,佔了不少城池,可田嬰卻規規矩矩地遵循祖制,僅攜了一小隊人馬。與李英知一比,頓時顯得寒酸上許多。

兩隊人相遇,少不了一陣寒暄:

「久別未見,田帥依舊風采如故啊!」

「論風采,現大秦上下何人能與邵陽君相及?」

多年未見,田嬰相貌未有太多變化,甚至連嘴角那縷笑紋也如往昔般溫醇從容。兩人目光不動聲色地交錯而過,這等場合併不適合深談,淺淺寒暄之後便分道揚鑣而去。李英知要入宮謝恩領賞,而田嬰遠道而來自是要先去驛站稍作休整方進宮面聖,況且他還有件更重要的事需要料理。

驛站之內,早有一人等候田嬰已久,一見田嬰尚未問禮,便被心急如焚的年輕節帥打斷:

「內人現在何處?」

謝氏愣了一愣,忙拱手道:「大帥放心,京中局勢尚不明朗,奉尚書大人所命,將夫人遣送至謝家一處別院修養,安全無虞。」

這代謝家子弟有出息的不多,坐到尚書之位的也就那位女兒身,田嬰雖是惱怒,但也知道謝安不會傷害贏娘,可她藏著人不放顯然別有用意。稍稍克制住心中焦躁,問道:「那尚書大人可有別的吩咐?」

謝時見他冷靜下來,方鬆了口氣緩緩道來:「尚書大人只想借大帥手下一些人用一用而已。」

田嬰眼中情緒莫測,新帝年幼,此番登基大典不少藩鎮來京,為防不測,他確實暗中帶了不少兵士隱匿在京郊之地。以他的推測,謝安如今應該不在西京,卻對他的行蹤了如指掌……

也罷,那個血脈傳承下來的女子各個皆是不凡,且心地堅韌遠勝常人。連常年帶病的贏娘,別看她弱不禁風,卻隨他南征北戰從無畏懼。偶有一次,她孤身一人與眾人走散。田嬰找到她時滿身鮮血,腳下橫卧一匹死狼,喉扣處插了一柄匕首。

養於深閨之中的贏娘尚且如此,更別提被謝家悉心教導十餘年的謝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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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英知在眾朝臣望眼欲穿的目光中姍姍歸來,李頎領著眾臣正在延英殿中擺下酒宴等候於他。開席前少不了洋洋洒洒一通鼓勵撫慰,皇帝年紀小背著禮部草擬的嘉獎詞背得十分吃力,磕磕絆絆總算將一通拗口冗長的話說完。李頎捏緊的小拳頭鬆了一松,眼巴巴地抬起頭卻發現滿朝文武壓根沒幾個在聽他的話,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殿下那銀甲披身、氣宇軒昂的英武男子身上。

在不久之前,他曾一口一個喊著這個人姨父。喊他姨父並不是有多喜歡他,只是想討姨娘的歡心罷了。小孩子眼睛亮,看得出謝安待李英知與他人不同的那一份獨特。其實李頎他是有些怕這個「姨父」的,每每直視那雙含笑的鳳眸,彷彿自己像光著腚站在他面前一樣,什麼討巧心思一概無所遮掩,犀利得令他害怕。

現在也同樣如此,面對著李英知小皇帝總有種莫名的膽怯,幸好旁邊的太后輕輕握了握他的手。溫暖的手心無形中給他一股勇氣,努力再三他抬起頭,怯生生道:「愛卿辛苦了。」

「忠君護國是末將的本分,不敢言苦。」

李英知自稱末將而非臣,意思不言而喻。這一點在進入延英殿之前太后與王侍中都已與他交代過了,立了軍功就該有分賞,良田金銀尚在其次,主要還是:

「加封中書令李英知為車騎將軍,授金印,位同三公。」

大秦官制,授金印位同三公的軍職,理應為驃騎大將軍。然而驃騎將軍號令天下兵馬,顯然王謝兩家不會輕易將兵權全交給李英知。故而退而求其次,封個不倫不類的車騎將軍,至於金印官位那都是虛的,不值得計較!

這對李英知來說已經足夠了,他想要的是兵權,多與少無所謂,主要能在軍中立足。況且大秦立國以來,同領中書令與將軍一職的,僅有文皇帝一人,此等殊榮還有什麼不滿的呢。

「陛下厚愛臣無以為報,唯以此身報我大秦江山社稷萬年永固。」

小皇帝諾諾怯怯,儘力維持著君王的威嚴:「愛卿平身,入席吧。」

李英姿欣然領命,施施然往御座之下的空位落座。這次從邊疆而歸,他在朝中的分量完全不同往日而語。一落座,絲竹未起,便又數不清的朝臣過來恭維奉承。

龍椅上小皇帝孤零零的坐著,有些不知所措。

「陛下如果累了,便回含元殿休憩如何?」太後端和慈祥的聲音低低傳來。

李頎抬起頭,眼圈紅紅的:「可以嗎?」

王太后看了一眼寒暄開來的臣子們,觀音般仁慈的臉龐微微一笑:「陛下所做之事已盡,退了也無妨。」

皇帝在不在,對這些大臣們來說並無什麼不同,等太后牽著小皇帝一走,氣氛頓時更為自在隨性。席間不乏一些鮮少露面的藩鎮節帥,別看他們五大三粗與這些自詡風流的西京朝官們格格不入,但其中哪一個不是或多或少手掌兵權,自然因此也成了酒席中的熱門人物。

這一來,李英知身邊圍繞的人終究散了不少,柳子元舉著酒杯晃晃站起遙遙對著李英知道:「中書令大勝歸來,真是可喜可賀!只是不知道,您有沒有發現這兒少了些什麼人啊?」

此言一出,各處的笑聲私語漸行低落。在座的都不是傻子,哪怕是節帥們也多少聽聞了西京變故。只是地方藩鎮與中央向來不親厚,相比於屏氣凝神的京官們,他們看熱鬧的成分更大一些,狗咬狗,誰不樂意看呢?

鬱鬱寡歡坐於一角的李駿顯然留意到此幕,眼神往李英知那一掃,只見李英知淡淡一笑:「不該少的沒少,該少的少了又何妨?」

柳子元恨恨將酒杯一砸,指著他厲聲道:「我算是見識到了何謂忘恩負義中山狼,薄情……」

旁邊的同僚們忙將他拉下,打著圓場道:「中書令別介意,台主他喝多了,喝多了!」

李英知鳳眸一撇而過,轉頭繼續與旁人飲酒談笑。

李駿咀嚼著他的神色,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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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帝年幼,李英知身為朝中的中書令,甫一回朝,許多積攢下來的政務轟然壓下。時逢新舊接替的敏感時機,京中又盤桓了諸多節帥,哪一面功夫沒落到落實,可能就是一場無妄兵災。李英知重回中書令之位,自然再沒有往日在朝中遊手好閒的清閑時光,日日在官署待到深夜,他總算是體會到以前的謝安有多辛苦了。

忙人不易做啊!李英知捶著頸椎,將今日謝安寫來的信展開,一打開卻是皺了眉頭。因為紙上筆跡並非謝安所書,落款倒是她自己寫的,歪歪扭扭。原來她在小院里待得已十分不耐,急著下床走動不小心,結果不小心摔了一跤,扭到了手。好在迎面落地,背上的傷沒挨著,故而由白露代筆給他寫了封信報平安。

李英知眉頭皺了又松,鬆了又皺,他真不知道平時看著端穩持重的一個人,出了西京就原形畢露和個沒長大的孩子一樣!摔吧,摔得好!不摔不長記性!李英知攢著薄怒攤開紙,本想奮筆疾書嘲諷她這番自作孽不可活,可一落筆又猶疑了。

結果謝安接到信時一打開,照舊密密麻麻一長落的叮囑念叨,絮絮叨叨,像個老婆子!謝安沒趣地橫掃過兩眼,看到最後一行字時頓住了:

「桃葉復桃葉,渡江不用楫。但渡無所苦,我自迎接卿。」

謝安緊緊握著信紙,指尖微微顫抖,不知是因劇痛還是別樣原因。

「少夫人,這葯……」白露捧著碗如同捧著個火炭般,他的心和手一樣抖成個簸箕,這麼大的事要是被公子知道,他非得被剝了皮不可!

謝安看了一眼褐色湯藥,一手捏著李英知的來信,一手拿過碗一口飲下。她喝得倉促,不小心嗆到了喉嚨,咳得眼淚都流了出來。沒過多久,一縷殷虹血流從裙間緩緩流出……

「但度無所苦,我自迎接卿。」謝安一波一波痛楚催得額頭冷汗淋漓,她進將信紙捂在心口,彷彿能傳遞給她一些溫暖。

……

李英知寫完這首詩,其實有些赧顏,如果與謝安面對面這些話他可毫不猶豫地脫口而出。偏偏敘以文字,總有些男兒氣短的不好意思,但轉念一想,謝安早晚要進他李家的門,當然也有可能反過來……咳,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與自己媳婦肉麻一些有何不可,中書令大人遂理直氣壯地將信寄了出去。

將信送出,李英知撣撣衣冠,上了馬車赴往安國公府。今日一早,這位「德高望重」的老國公親自邀他去府中一敘。同是李氏中人,這個面子還是要給的,何況他也正要去找一找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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