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87_87521且說李英知不早不晚踩著點入了太極門,尚未至宣政殿,便見百官兩兩三三折了回來。三師三公年紀大了不大上朝,左相崔凱去年冬天摔了腿告假至今,打頭的便是右相王崇及政事堂的幾位相公,後面各部朝臣亦步亦趨地跟著。
這幾人各個面色沉重少言寡語,李英知一見心中即明了幾分,尚未上前,中書令先抬頭髮現了他:「邵陽君且回吧,今日陛下龍體欠安,休朝一日。」
李英知面露訝異並沒有離去,而是眉頭緊鎖地遙望了一眼月華門后露出的宣政殿一角,嗓音壓低道:「前幾日陛下的氣色看起來甚好啊。」
王崇這時似才瞧見李英知,咳了一聲,本欲出口的中書令咽回了話。擺足了姿態的王崇這才捻須道:「邵陽君怕是不知,昨夜兵部工部兩部急報,黃河下游的魏州河段決口,一夜水淹百里,災情嚴重。」
黃河水患一直是本朝工事的一大難題,此河又被稱為天上河懸河,兩百年前文皇帝在時工部出過一位治水能人李澤,費十年之功,銀錢億萬方將它疏通得當。而今百餘年過去,上遊河床砂石日益堆積,與下游落差越來越大。
每每一到冬末春初,上游雪山雪水融化,大量雪水湧入黃河,若是天公不作美,再下上連日暴雨,下游往往即是汪洋千里,一片民不聊生之象。又因本朝東都便處於此河下游,故而不論是前朝梁氏女帝,還是光復大統的同慶帝,當朝都沒從放鬆過對黃河水患的治理。只可惜,工部之中再沒有李澤這樣的能幹人,越治越堵,越堵水患越是嚴重。
可這說到底僅是工部之事,李英知滿是不解:「這與兵部有何干係呢?」
王崇兩綠豆大的小眼不動聲色地在李英知臉上瞄了一瞄,發現他的詫異之色不似作假:「若是決口的是其他地方便也罷了,魏州是魏博節鎮的要城,此地一決口當地的州牧便要調動府兵去救災,孰知魏博的節帥竟按兵不動。這是什麼?」說到這王崇臉上的肌肉抖了一抖,憤慨不已:「罔顧百姓性命,不聽政令,這是造反!陛下聽聞此事,氣得頭髮發作,卧床不起。」
此言一出,幾個朝中的要臣更是面如霜雪,有的長長嘆下一口氣。
大秦帝國雖還稱大秦,但與兩百多年文皇治世相較,已是今非昔比。外有突厥、吐蕃虎視眈眈;內有世家掌權,節鎮林立,經歷過女帝政變后更是軍政紊亂,河碩河西幾鎮儼然有自立為王的趨勢。
現在的大秦外表看起來依舊光鮮亮麗,內里卻是一盤散沙,處處瘡痍。前朝梁氏女帝在位時對著滿地圖的節鎮便曾泫然欲泣:「吾國如孤葉,飄零何所至。」
水患本就是個難題,外加節鎮似有異心,無怪乎同慶帝卧床不起。怕他不是氣得起不來,而是嚇得起不來。
「唉,眼下當務之急,是派個有聲望又有才幹的人去魏博穩住局勢啊。」王崇重重嘆氣,周圍一圈人皆變了神色,眼神躲閃。
中央朝廷想削藩不是一天兩天,節鎮也不是傻子自然也知道,聽話乖巧的也便罷了,如魏博這般祖孫三代世襲經營下來的,怎可讓你朝廷說削就削?外加魏博的老節帥與同慶帝他似乎還有些上輩恩怨在,從同慶帝登基到現在沒少膈應他。現在這關頭,明知魏博圖謀不軌,還代朝廷去賑災維穩,那不是送死是什麼。
王崇這話顯然不是說給他們聽的,李英知微微一笑,甚為贊同地用玉笏敲敲掌心:「相爺所言甚是,此等要緊之事想來必須要尋個陛下信得過的人去才可行。」
上鉤了,王崇心喜,才要開口卻聽李英知又道:「我聽聞右相家公子前日剛從外州調回京中,令郎在淮南時的政績英知早有所聞,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他越說王崇的臉越黑,將要插口之時李英知笑融融道,「右相是朝中股肱,又是陛下心腹之臣,若是令郎擔此大任,想必陛下定是放心無憂啊。」
一句話,堵得王崇一口血含著咽下去又噴不出來。他還能說什麼呢,李英知都把他捧上天了,旁邊謝家子弟若有若無的目光還往這在飄,他若說個不字,怕立即就會被逮著漏子告他王氏貪生怕死不為國盡忠。
「哈哈哈,此等要事想必陛下心中自有人選。」王崇打了個哈哈,一筆將此事帶過,背後直冒冷汗,這李英知還真是陛下的親兒子,笑裡藏刀半分虧都吃不得。
「這是自然。」李英知笑意盈盈。
┉┉∞∞┉┉┉┉∞∞┉┉┉
已被黜落出科舉的謝安自然無緣這朝中的刀光劍影,也尚沒有資格去為這風雨飄搖的國家憂國憂民,她此刻正坐在滿地的書籍里,為能成為當朝最不要臉之人的幕僚而愁眉苦臉。
「僅是國史這一塊」說得輕巧,李英知這府里的國史自西周諸侯各國至今千餘年,正史、別史、雜史、野史,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他沒有的。謝安粗粗打量一番,足足不下數百本。眼下這數百本史書和從垃圾堆里刨出來一般,亂七八糟,毫無章法地散落一地。這也便罷了,李英知這可惡的酷吏竟還要她一筆一劃列出個書目,編個序列號,好方便日後查找。
這根本是短短三天常人無法完成的任務嘛!
「可惡!可恨!可恥!」謝安把桌子拍的啪啪響,「殺千刀的李……」想到現在身處的地方,她頓了一下繼續嘛:「殺千刀的李叉叉你不得好死!」
外邊的侍從聽得心驚膽戰,乖乖,這個小娘子看上去貌美文弱,罵起人來聲勢全不遜於男子。至於內容,雖說都知道罵的是他們家大人,罵的也甚是難聽,但……既然白霜侍衛都沒什麼激烈反應,大家也就圍觀圍觀算了。
至於白霜嘛,望望天。雖然不想承認,但他還是非常非常地……理解此時的謝安的。
罵了一會泄足了氣,謝安定了定,默默地一本本拾起史書。
光收整這數百本史書就花了謝安一整天的時間,從早到晚,幾乎沒個休息的時間,中途就草草喝了兩口水和啃了兩口饅頭就又投入到了整理書籍的大業之中。等外頭的白霜催她回府時,她抬起酸痛的脖子才發現屋裡早已上了燈,窗外已經黑透了。
可地上還剩了近百來本沒有收拾,謝安思量一下,揉著坐木了的腰,拖著發麻的腿挪到桌前,撿了筆墨迅速地寫了個紙條遞了出去:「麻煩小哥替我送往宜和坊十三巷的謝府交給謝一水謝大人。」
奉命盯人的白霜抱劍正對著月亮發獃,被謝安這一喚驚了一驚,接過紙條說了句:「謝姑娘喚我白霜即可。」
蓬頭垢面的謝安想也沒想答了句「哦,勞煩白霜小哥。」刷的,又縮回腦袋,留下白霜對著重新關上的書庫門囧囧有神。
……
白霜出府送信時恰好遇上了帶著三分醉意回府的李英知,李英知邊解披風邊瞥了一眼他手中紙張:「給誰送信去?」
少爺您這不是明知故問嘛,不是您讓我去盯著謝小姐,除了給她還能是誰。白霜內心吐槽著,如實回答:「謝家小姐的。」
「拿來。」李英知伸手。
白霜猶豫了一下,終是默默雙手奉上。
雪白信紙疊成個工工整整的長條,邊角相扣嚴合,打開頗為費力。李英知掃過一眼,什麼也沒說慢條斯理地撕成數片丟於腳下,行兇完畢即施施然地走了。
白霜目瞪口呆,少爺您偷看別人家姑娘的家信就算了,竟然連還都不打算還嗎!!!
李英知半道劫走了謝安的信,直接導致了從珊瑚嘴裡逼問出謝安下落的謝一水尋上了門。上門的謝一水心情是複雜的,這邵陽君前不久擺明了坑了自己一把,這尋上門去豈不是自取其辱。可謝安她……這馬上要進宮的姑娘在個年輕男子府上待了一整天現在還沒回來,傳出去給陛下知曉怪罪下來,他謝一水有八個腦袋都不夠砍的。
謝一水左思量右思量,最終還是帶上份厚禮忐忐忑忑地登門找閨女來了。
誰想竟是連李英知的面都未見著,邵陽君幕下的家臣不卑不亢地對他道:「公子入宮還未回府,臨走前讓我傳話給大人,令嬡白日貿然攔轎本該治罪但考慮到她年輕不懂事便讓其在府中勞務稍作懲戒。侯府護衛百餘人,定會護小姐無虞,還請大人放心。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他謝一水不說好大一個官,但好歹也是堂堂四品大員,他們謝家還沒倒台呢,竟就公然敢扣人!謝一水鼻子都氣歪了,擼起袖子剛要發威,就聽那家臣又高深莫測道:「公子說,這兩日陛下可正為黃河水患治理人選的事發愁呢,謝大人莫不是想為君儘力?」
「……」謝一水癟了,謝一水慫了,謝一水還想抱著幾個小妾安度晚年,所以灰溜溜地走了。
對此渾然不知的謝安正對著昏黃燭光,將一本本史書分門別類放好。分著分著,她就著隨手翻開的一本野史挪不開眼了,看到盡興處不禁捧腹大笑,在看到其中主人公國破家亡時與愛妻分別時忍不住潸然淚下,抽抽搭搭。
又哭又笑,真是個瘋子。
路過對面游廊的李英知無意目睹此幕,搖搖頭擺袖而去。
夜深人靜,累極了的謝安趴在攤開的書頁上沉沉睡去。她手中攥著的那一頁,上面不知誰提了一句前朝杜工部的詩:「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國破山河在……
謝安不知做了個什麼樣的夢,夢裡的人站在高高的樓閣上也低低吟誦著這一句。
┉┉∞∞┉┉┉┉∞∞┉┉┉
三天,不長不短,中間足以發生許多震撼朝野的事。
譬如魏州水患進一步加劇,有流民聚眾起事,攻擊州衙;又譬如當朝紅人李英知在天災*之時還與光祿大夫等人飲酒作樂,引得陛下龍顏大怒,被罰去魏博賑災,不完成任務便要以死謝國;再譬如……
歷經三天三夜,幾乎不眠不休,謝安總算將那幾百本國史整理完畢。
李英知隨意翻了翻她遞上去,抄寫得工工整整的書錄,就將它們丟到了一邊。
這個混蛋!謝安看著自己的勞動成果如此不受重視,心裡狠狠罵了一句。
「字跡尚算工整,抄錄得也算完整。」李英知敷衍地誇獎了兩句,這位大人今早才被陛下當著百官的面訓了一頓還被逼著立了軍令狀,現在看起來一點殊色都沒有。
要麼心夠大的,要麼……此人當真是深不可測,謝安暗自提了兩分小心。
李英知搖搖扇子:「第一關就算你過了,那麼第二關嘛……」
謝安忍著渾身上下的酸痛,心驚膽戰,千萬別再讓她去把史書旁邊那堆水文地理再給收拾了。
李英知吊了她半天胃口,薄唇一啟,問了個莫名其妙的問題:「這世間是黑還是白?」
謝安頭大如斗,從小她學動學西就是不愛學哲學,長大了也一樣,最煩「我是誰,我從哪來,我到哪去」這類虛無縹緲的問題。與其有這個閑工夫,思量世間愁苦黑白,不如隨著王媽多學做點點心慰勞她在課業中飽受摧殘的身心。
與李英知面面相覷了一刻鐘,在他將要不耐煩地起身時,謝安硬著頭皮答道:「呃,把眼睛睜開,這世間就是亮的,閉上眼睛它自然就黑了。」
躲在房頂偷聽的白霜差點沒掉了下來,這謝家小姐回答也忒實誠了些吧。
才站起的李英知又重新坐了下來,狹長的鳳眸就那麼不喜不怒地看著謝安,看得她渾身發毛站不住時輕輕一笑:「有些意思,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謝安就這麼稀里糊塗地過了第二關,而第三關嘛,李英知說,這需要她親身實踐。實踐的內容嘛,邵陽君優雅地端起青瓷茶盞吹了吹:「隨我一同去魏博治水。」
眼下是個人都知道,以李英知京官的身份入魏博等於是入鬼門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