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子
蕭斌口中的大郎就是當年在邊地所娶的氐人女子所生的長子,邊境就是六鎮,六鎮之前過了一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草原就是柔然,留在六鎮的都是鎮戶,那些鎮戶原本都是由鮮卑幾大部落里遷徙過來的人,位置不低,蕭斌一個漢人當年在那裡求生活十分不易,娶了一個氐女之後,原本打算好好過日子,誰知道天降大喜,他被沒入宮為婢的姊姊竟然成了皇后,他也從一個低微的小兵一躍成了國戚。
但是他的大幸卻未必是原配的大幸。
蕭妙音年紀小,照顧她的乳母和僕婦都覺得孩子小不懂事,聽了甚麼話也不會說,放心的在她面前嚼舌頭,全然不知道這個是個開了掛的,她們說得那個小娃娃都聽得懂。
她聽說當年那個原配夫人死的不明不白,說是從宮中回來之後過了半月就死了,進宮之前人還是好好的,從宮中回來就不行了。而且,就在原配夫人去了不到半年,蕭斌連妻喪還沒守完一半,蕭皇后就促成了博陵長公主和蕭斌的婚事,之後那位原配所出的大郎也得了個怪裡怪氣的名字,佻。
何為佻?
從形來看,從人,從兆,兆意為遠,合起來就是邊鄙之人,《詩》里的小雅就有一句「視民不佻」,就不是這個好名字。
燕王府和博陵長公主府分開來的,隔的可不近,再加上蕭家就是個暴發戶,也沒有世家裡頭那麼多的規矩,僕婦們私下更是說主家的長短。
她聽說,這個名字還是長公主給起的,就是長公主看這個真正的嫡長子不順眼。
過了兩年,博陵長公主產下一子,蕭皇后和天子喜愛非常,乾脆指定這個孩子為世子。蕭佻這下子在王府中徹底的地位尷尬起來了。
要是不是嫡子吧,他母親地的的確確曾經受封過侯夫人,但世子位置就是被長公主所出的蕭拓給奪了去。
那會年紀小不懂事,長大之後明白自己尷尬處境,加上到了青春叛逆期,蕭佻不好好讀書放浪形骸,學南朝士人服用五石散,披散頭髮穿著木屐到處飛奔。
蕭妙音哪怕沒親眼看過,但只靠那些僕婦的描述她就能腦補出來一個無依無靠只能日日放蕩的中二少年了。
「郎主。」常氏一下子就將自己的臉色給抹了,為人妾侍,不能心裡想什麼就露什麼給人看。
蕭斌罵自家兒子,她這個阿姨就不能跟著一起,不然就成居心叵測了,「大郎現在只是不懂事,等到大了就好了。」
「大了就好了?」蕭斌眉眼間全是譏誚,「若是他有阿妙的一半,我都不說他,可是看看他是個甚麼樣,啊?」
蕭妙音瞧著蕭斌破口大罵長子,和常氏一道閉緊了嘴巴什麼都不說。
「別人兒子十三歲知道要好好讀書,至少也會武,敢到軍中謀一份事做,可是那個孽畜!」說到這裡蕭斌臉漲得通紅,蕭妙音都能看到他額頭爆出的青筋。
這位大哥竟然有如此的威力嗎?竟然把平日自持養生不輕易動怒的蕭斌給氣成這樣了!蕭妙音瞧著目瞪口呆。
「在宮中做羽林郎有何不好?他竟然說不想與高車蠻人相處!別人十三四歲能夠成家知道要做出事業了,他呢,他知道甚!」
當年蕭佻生母死的不明不白,他不敢深究,後來尚公主,那會的蕭斌還是一個田舍郎,乍然富貴又尚公主,自然是不敢和公主對著干,公主要做什麼就做什麼,還是後來姊姊做了皇太后,蕭氏權勢一飛衝天之後,他才疏遠了長公主,隨著自己的心意。
他自覺虧待了長子,世子的位置是不能變動的,但是憑藉太傅的身份還有太皇太后的權勢,為長子謀一份富貴寧馨的前途還是能做到,結果長子簡直就是變著法來氣他。
羽林郎可不是誰都能去做的,出身必定清貴,要不是年紀不合適,他還想弄到皇太子身邊做伴讀去。
誰知道長子開口就和他來一句不想和蠻夷相處,根本是想要氣死他!有高車羽林郎沒錯,但是他讓長子去的地方,會和高車羽林郎有什麼關係么!
常氏看著蕭斌暴怒的模樣,不敢再勸。父子倆的事,她一個妾侍說多了有什麼好處?勸得好了別人會說父子天倫,勸得不好,外人還指不定會傳成甚麼樣。
蕭妙音見著常氏都不說話了,室內靜謐的只能聽見蕭斌暴怒的喘息,她想想要不要自己賣個萌緩和一下。
結果她扭動了一下胖胖的小身子正要撒嬌,這會外面一個家人急急忙忙跑進來,「郎主!」
「怎麼了?」蕭斌見著那個家人滿臉焦急的樣子,立即眉頭蹙的更深。
「大郎君,大郎君他……」家人身上顫顫巍巍連話都說不流利。
「那孽畜怎麼了?」這會蕭斌的氣還沒完全消掉,聽到家人這樣子更加不喜。
「大郎君在跳踩飛繩……」
家人這話才一出口,蕭斌呼的一下從床上下來,只穿著錦襪就站在地衣上。
「那個孽畜!」蕭斌罵了一聲,光著腳就這麼奔出去了,家人連滾帶爬起來,趕緊去服侍郎主穿履。
蕭妙音聽見這位大哥真的又在犯二,抬頭看了看常氏。
「好好獃著,哪兒都不準去。」常氏出身低微卻能攥住蕭斌的寵愛這麼久,絕對不是只靠著一張臉和身段。
「哦……」蕭妙音應了一聲,無精打採的垂下頭。
那邊已鬧成了一鍋粥,之間屋舍飛檐之間,有一套有成人拇指粗細的粗繩系在期間,一個白衣少年,長發披散,哈哈大笑赤腳踩在繩索之上,奔走如飛。
「大郎君,大郎君!」服侍蕭佻的家人在下面看著,個個哭喪著臉,都要哭出來了。這位郎君自從十二歲之後脾性變的十分古怪,要是郎主怪罪到他們頭上,那真的。
蕭佻面容俊秀,那一份來自母親的氐人血統讓他五官比平常漢人要立體些許。他放肆大笑,身上衣袍寬大有南朝名士之風。
他的腳踩在粗繩上,身子竟然穩噹噹的,一路奔走身輕如燕。
「孽畜!你又在做甚麼!」突然繩索下爆出一聲怒喝。
蕭佻不慌不忙,完全不搭理那聲怒喝,一直到從這頭跑到那邊的屋子的屋瓦上,才嘴角含著一抹嘲諷的笑慢慢蹲下來。
「阿爺。」
蕭斌一進院子就見到長子散發白衣如同一個伶人一般耍雜技,胸中氣血翻騰,險些一口血吐出來。
「你還知道我這個阿爺?!」蕭斌今日的好心情被長子毀了個乾淨,他的手指從袖中生出來顫巍巍的指著面前打扮奇特的蕭佻。
「你穿成這樣是做甚麼?我還沒死呢!」
白色不是想穿就穿,而且在此時還帶著不好的意思。只有家中有白事,才會穿的一身白。
「阿爺不知道么,南朝的名士都是這樣的。」蕭佻不緊不慢的說道,此刻他蹲站屋頂上半點下來向父親請罪的意思都沒有。
「你!」蕭斌被兒子這句話徹底哽住,「你個孽畜,真是要氣死我不罷休……」
「阿爺,」蕭佻嘴角挑起一抹笑,「兒若是孽畜,那麼生下孽畜的阿爺又是甚麼?」
「你?!」蕭斌氣的渾身發抖,他抄起自己的拐杖,指向屋子上的長子,「你個不肖子給我下來!」
蕭斌怒極之中還是記著給長子留情的,若是開口罵不孝子,被人傳出去恐怕長子的名聲也就沒了,別說入仕,就是學做南朝名士那也沒了資格。
南朝那些名士就算再放蕩不羈,見過幾個有不孝的名聲嗎?平城裡雖然是鮮卑人多,但漢人不少,漢人世家更不少。
「呵。」蕭佻面對父親的怒氣,不像其他兒子那樣戰戰兢兢跪在父親面前求饒。而是從屋瓦上起來,張開雙臂,他身上衣袍原本就寬大,照著南朝那些袍服做的,他赤腳站在繩索上,雙臂展開,腳下平穩,袍袖翻飛間如同一隻大鳥。
「念在昔之恩好,似比翼之相親。惟方今之疏絕,若驚風之吹塵。」蕭佻雙足站在繩索之上他慨然高歌,披散下來的長發被迎面而來的風吹起。
蕭斌的臉色越發的難看,蕭佻念的是曹丕的《出婦賦》!
蕭斌氣的伸手捂住胸口,看著好似隨時要倒下去。
「郎主!」家人連忙上前。
「把那個孽畜給我打下來!」
家人們得了命令,拿著長長的竹篙就去了,但是面對蕭佻沒有一個人敢真的出手將人給捅下來。
到最後還是蕭佻自己玩累了,才從屋子上一躍而下。嚇得一群人連連驚呼。
「走吧,我知道你們等很久了。」蕭佻穩穩落在地上,看著身前一圈的家人眼露不屑。
人待到蕭斌面前,蕭斌怒不可遏,也不管什麼了,抄起拐杖就往蕭斌身上打。
杖杖都打在蕭佻的臀背之間,蕭佻再疼都不出聲求饒,只悶哼幾聲。
「我到底是做了甚麼孽!」打的累了,蕭斌不見兒子求饒,也不見兒子認錯,乾脆將手裡的拐杖扔到一旁,家人見狀趕緊給他加了一個胡床。
蕭斌垂足坐在胡床上,此刻蕭佻的背部已經隱隱透出血跡。
「你知道錯么?單奴?」看著長子倔強的臉,他想起原配妻子,心裡一軟,放緩了語氣問道。
「兒不知錯在何處,阿爺。」蕭佻受了這十幾下,不但沒有反省,反而抬頭笑得桀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