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闋離,真相揭,北汧有王名千翎01(使)
御書房中,一片寂然。
門窗緊閉,紗幔低垂,空氣凝重得令人連大氣也不敢出。今日的熏香似乎也加大了分量,伴隨著濃郁香氣,房內白煙裊裊,煙霧迷濛得彷彿多隔幾步便要看不清人影一般。
唯有青玉所制的硃筆在紙上游龍般蜿蜒,畫下一道道猩紅的痕迹,莫名地讓人心驚。
素來御前寸步不離的淇玉跟錦衣,這一次竟也破天荒地被勒令守在門外,羲王將自己一人關在房裡處理近日堆積的朝政,誰也不見償。
可偏就有人如此桀驁不訓,硬不買賬,眼看不一會兒門外便起了爭執,愈演愈烈。
羲王從高高的奏摺山後抬起頭來,聽得門外的噪雜,皺了皺眉。
很快,便有人推門而入,錦衣橘色的身影出現,「花太傅。」
羲王擰著的眉跳了一下,默然片刻,便再度垂下了面,「讓他進來。」
幾乎是同時間,那一身錦衣華服的花家人便出現在了門口,乍一開始,似也被這滿屋的青煙吃了一驚,然而在目光穿透煙霧見到案後人影的瞬間,鳳眸中便有寒光耀了起來。
「臣花鎏——拜見陛下。」
「平身。」
禮數自然不可少,然而在這之後,氣氛便變得極端詭異。
彷彿已知曉他來所為何事,羲王悶不吭聲,並不打算開口問話。他今日並未束髮,青瀑般的長發盡數垂下,在肩后似披了件墨色大氅,對比往日的不怒自威,透出些少見的頹廢。
然而手中批註奏摺的筆卻是一刻不停的,彷彿這世上沒有什麼可以阻攔他要做的事,即使接下來面前這個人要將他罵得狗血淋頭,也不會有半點動搖。
「就是這種態度,真是讓人火大。」
花鎏看了他一會兒,忽然冷笑起來,「無論是十年前人盡可欺的堯王子也好,還是如今威懾四國的羲王陛下也好,這就是骨子裡的你——所認定的,從不更改,執著得讓人嚮往,又固執得讓人絕望。」
紙上的筆跡凝滯了一下,然而,也不過一下,便又回複流暢。
「所以,這是為什麼啊……」
花鎏的笑聲轉為苦澀,甚至透出些凄涼,「為什麼,華兒偏要喜歡上你這樣討厭的一個人啊……」
「如果不是喜歡上這樣的你,她根本不必死的……」
「啪——!」
硃筆斷成兩截,羲王終於抬頭,眼神冷冽,直刺人心,「你想說什麼,直說便是,何必每次都拿這件事來刺激我。」
「我只是無法眼睜睜再看十年前的悲劇重演罷了。」
花鎏語氣中的寒意不輸他半分,方才的禮數皆拋至九霄雲外,彷彿這一刻,他們不再是君與臣,不再是元羲國君與花家宗主,只是兩個男人,兩個,不巧……正愛上同一名女子的男人罷了。
「同為男子,我真從心底瞧不起你,連自己最重視的人都保護不好。固執地按著自己的步調,只想維持現狀,害怕改變已有的一切。「
「可你錯了啊,十年前,就是這樣軟弱而固執的你,不願妨害任何人,卻害慘了所有的人……你有能力做一個好國君,你和光同塵,明哲保身,你可以給一名女子幸福,你一聲不吭,拱手讓人——華兒之死,先帝之崩,元羲之亂……都因你不爭而起,所有人都贊你力挽狂瀾救民於水火之中,只有我知道,你不過是在贖罪罷了!「
「是,你現在是比從前厲害多了,你是高高在上的羲王,萬人景仰的戰神,可是——對於你愛的人來說,你根本一點都沒變,依然軟弱得可笑,固執得可恨。」
「我聽聞她近日一直疾病纏身,痛苦難眠,可你呢,一直在陪著你的好王后,對她不聞不問,她最需要你的時候,你在哪裡?她最辛苦最脆弱的時候,你在哪裡!」
「你如此幸運,卻又如此無恥,明明得到了她的心,卻根本就不懂如何珍惜……她心裡只有你,一直在努力體諒你,一直相信著你,你所有的苦衷她都可以包容,你的心卻從來沒有好好對她敞開過……她的真心,你——不配!」
「夠了——!」
低沉的嘶吼從案後傳來,層層迷霧之後,那高高在上的男子低著頭,容顏掩在亂髮之下看不清神情,惟有拳心攥得毫無血色,「你根本什麼都不知道……有什麼資格來訓斥我!」
「是,我是不知道。」
花鎏毫無畏色,繼續冷嗤,「自己的事自然只有自己最清楚,你不說,別人憑什麼會知道?」
「自己不說,卻指望別人能懂,哀嘆著無人理解,將責任推到別人頭上……原來十年過去,你還是這樣自我,這般幼稚!」
「……有些事,不知道也許會比較開心。」
羲王這般回道,可彷彿聽見了這世上最好笑的話,花鎏哈哈大笑起來,笑得滿眼是淚,「真可笑……我竟輸給這樣的你。」
「不知道會比較開心?……自以為是——你問過她嗎?」
花鎏的笑里皆是無奈,「為什麼你不曾想過,也許對她來說,不能與愛的人一起承擔,才是她最大的痛苦。」
「是,你身上是有很多秘密,即便是我,也有許多至今尚未查清。」
「可我只知道,真愛一個人,絕無法容忍眼睜睜看她痛苦而無動於衷。」
「我不該來見你的,可我卻來了,這就是我來的原因。」
「你遲早會後悔的,希望這一天不會太晚。」
撇下這句,一身繡球花的男子便轉身離去了,一如來時般傲慢決絕。若按往常,此舉簡直大逆不道,然而此時已無人去計較。
御書房又只剩下一人,角落有熏香燃成白灰,無聲跌落,案後人攥緊的拳,也緩緩地鬆開了。
而花鎏所無法見到的是,他今日不曾束起的發,此刻宛如匯聚的星河般在身後淌了一地,一如那日,那女子點破他的心事時,隨之被喚醒的鋪天蓋地的痛苦……
他常常自己都不曉得自己是個什麼東西,就像這一片宛如自有生命的青絲,在他極力壓抑痛苦之時,便會自己默默開始生長,彷彿想要代他宣洩出那些無法訴說的痛苦一般……
越是極力壓抑保持清醒,它便生得越快……所謂三千煩惱絲,如此……貼切。
花鎏的指責,他無法反駁。她痛苦,他怎會不知……
而她痛苦,他就會好過么……
是的,一切都沒有變。她總是這般毫無預警地出現,打亂他原本所有的計劃,一如十年前,讓他嘗到前所未有的歡愉與美好,卻也陷入極度痛苦與掙扎……
你說,世上人千千萬,連我愛著你的時候你也剛好愛上我——這般幾率渺茫的事都發生了,為什麼要幸福……卻這麼難?
……
「啪——!」
弱水湖畔,清風徐徐,水波潾潾,天色大好,卻有一聲巴掌清脆響亮劃破長空,花家宗主,被人當面掌摑,毫不留情。
「為什麼?!」
即便隔著面紗,也難掩女子衝天`怒氣,「好容易才將他們逼到這境地,你為何要多事!」
「是,是我不該。」
花鎏臉被扇至一側,留下五道淡紅的指印,面上卻絲毫沒有埋怨之意,「只是……你懂。」
女子怔住,沉默半晌,唇邊才扯出一絲苦笑,「是……我懂。」
「我懂啊……」
愛一個人,怎會忍心看他受苦。
但若不懂,該多好,便可自私一些,任性一些,想要的,興許便已得到了。
可偏偏……他懂,她也懂。
「她真該好好對你……」
她低頭喃喃道,「若是和你一起,她定會幸福得多。」
「如果人可以決定愛上誰……我們大概都能幸福得多。」
花鎏搖頭苦笑,「只可惜……天意總愛弄人,老天若也是人,他一定很喜歡看戲。」
這一句,終是讓花儂笑了出來,她本也生得很美,只是平素都用面紗藏著罷了。
「罷,罷……這樣也好,你做了你可以做的,也算安心。」
她伸手撫上花鎏的臉龐,看著自己留下的指印,有些心疼,「還疼么?一會兒……我幫你敷敷。」
「不疼。」
花鎏搖頭,目光卻投向遠方,那是,鎖天牢的方向,「心比較疼。」
「也許我會後悔今日說的話呢。」
他忍不住嘆口氣,有些惆悵,「現在想來,竟有些后怕。如果他真的就此清醒,抓緊她再不放手……我大概便要絕望了。」
「放心,他不會的。」
卻聽見女子這般說道,花鎏扭頭看去,便見到花儂輕輕搖頭,「他便是這般執著的人,心中有自己認定的道,若被你說了幾句,他便改了,便不是他了。」
彷彿想起了什麼,她繼續苦笑,「那時他們的點滴我每一幕都看得清楚,她的一切都讓他沉迷,讓他貪戀,卻從未敢真的抓緊她,她的痛苦,她的絕望,都不曾動搖過他半分,失去她,又找回她,也不曾讓他更改……也許即便再失去她第二次,第三次,他也不會改的。」
「我從未見過比他更加悲觀消極的人,他可以為想要保護的人與事犧牲一切,卻唯獨不敢抓緊幸福,就彷彿是……不敢相信自己有資格得到幸福一樣……」
「這樣的人,這世上真正可以讓他改變的,只有他自己。」
「——那就讓他再失去她好了。」
花鎏聽后冷笑,「他自己不敢抓緊,憑什麼要讓她來受苦。就算他再愛她,再在乎她,卻不肯待她好一些,這與不愛有什麼區別?」
「也許……已經不遠了。」
花儂嘆道,「現在她這樣……讓我想起了十年前。」
「無論如何也改變不了那個人的決定,無論如何也走不進他的心底,最後卻反被他推給了別人……她是絕望到了極點,才會選擇了死亡。」
「她真傻……其實人這世上,會有什麼放不下呢?」
「手執滾水,再痛也死都不肯放,可如果……連手也燙壞失去知覺了,想握也握不住了,便不得不放了。愛一個人,並不一定要在一起,他可以這樣想,她為什麼不可以?」
「也許這一輩子心裡都惦記著永遠也忘不掉,卻也已痛得再也不想回到那個人身邊了。」
「你做好將她接應出宮的準備,我有預感……這一天,很快了。」
彷彿便是在回應這一句般,話音落下的那一瞬,遠遠地便有人慌慌張張地跑了過來。
花銀在遠處接手,可下一瞬,連帶他的神色也起了變化。
「大人!大人!」
他用盡所有的力氣朝主子這邊跑著,一邊跑一邊口中大喊,「出事了……汧國的使臣出現了!」
「他們說……」
「汧王願以一死——換取公主千翎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