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6.10|家
87_87936萊斯利·岡瑟是一個長相十分之俊美的年輕男人,他的面容第一眼看上去呈現出標準的北歐人種特徵,深目高鼻,五官深邃立體,但他那烏黑的短髮和一雙蒼翠欲滴的翡翠般的碧綠色眸子,又完全不像是常見的金髮碧眼兒——這雙漂亮的綠眸讓人下意識聯想到esmeralda這個富有傳奇色彩的名字,這並不是說他的樣子偏女性化或者過分精緻美麗,而是稱讚他的眼睛實在就像上帝賜予的一對綠寶石一般。
相反,他給人的印象其實充滿著深刻而強硬的男性陽剛氣息:緊繃的眼角和睫毛投下的陰霾遮去了不少他那一雙太過漂亮的綠眼睛里那過於醉人的風采,兩片薄薄的、分明的唇總是習慣性緊抿著,嘴角往下,再搭配上那一頭總是一絲不苟往後梳得極為工整的黑髮和他身上終年跳不出深色系的手工定製西服,萊斯利·岡瑟看起來刻板、寡言、教條、並且相當冷淡自大——最後一點,在他微微抬起眼角、彷彿紆尊降貴地對凱特說出第一個單詞開始,尤為明顯。
「凱特·格蘭特小姐。」他用了一個肯定句,近似奢侈地將自己並沒有多餘情緒波動的目光投在了剛上完課、渾身疲憊不堪、最想要的只是一個熱水澡的凱特身上,然後,動了動他的眉峰道:「上車。」
他的目光似乎從凱特沾滿汗液並隨意紮成一個馬尾的金色長發,一路凍結到她腳上那雙廉價卻輕便舒適的有些髒的運動鞋上,最終忍不住皺了皺眉。
儘管英俊,卻實在討人厭。
凱特下了個結論。
她學著他面無表情地樣子,微微昂著下巴,居高臨下:「萊斯利·岡瑟先生,我想我並沒有答應你的邀約。」她的聲調是抑揚頓挫的莎士比亞戲劇式,口音是十分正宗的牛津腔,但聽起來卻比萊斯利本人冷冰冰、沒什麼起伏的聲音更加讓人不舒服,充滿著高高在上的貴族式傲慢。
然後她在萊斯利反應過來之前,沖他露出一個甜蜜的假笑,一轉身徑自鑽進了剛才去停車場取車的艾米麗所開來的黑色suv中,直接驅車離去。
萊斯利那張在絕大多數情況下,表情偏於寡淡的臉上,一時間因為過於黑沉而顯得精彩紛呈起來。
他的兄弟,坐在另一邊的約書亞嘿嘿直笑:「我早說了現在的年輕女孩們絕對不會喜歡你這種搭訕方式,看吧!而且你這輛車也不行,一看就土得掉渣。」他顯得非常幸災樂禍,雖然車禍摔斷的腿並沒有痊癒、迷人的漂亮臉蛋上還有遺留的淺色傷疤,但他的樣子一點兒都沒有創傷後遺症什麼的,反而看起來相當開朗陽光並且當下興緻勃勃。
約書亞與萊斯利的實際年齡其實相仿,但他偏偏就能看起來年輕萊斯利許多,這大概是因為他的身上總帶著年輕人才有的澎湃朝氣以及陽光活力,而這恰恰是萊斯利這種「老古板」所稀缺的——萊斯利更像是活在現代社會的中世紀宗教苦修士,儘管他精緻的生活品質或許並不能與之相比,但禁慾刻板這一方面確實相似。
這一對存在血緣關係的兄弟長得並不太像,唯一的共同點也許是那一頭都是黑色的短髮,然而仔細一看的話,約書亞的發色要更淺一些,在陽光下呈現出深棕的色澤。
「真遺憾,我沒來得及拍下你剛才的精彩表情。」約書亞那雙蔚藍的漂亮眼睛眨了眨,眼角有著討人喜歡的笑紋,他的嘴角翹起,英俊的臉上滿是戲謔而揶揄的暢快笑意。
「閉嘴,約書亞。」萊斯利眼眸深沉,面無表情。
他以為,這一切都是誰造成的?
萊斯利冷冷瞥了約書亞一眼,抿著唇不想說話了。
絲毫沒有在意地發出一陣清晰的笑聲,約書亞轉而對正在開車的司機催促道:「追上去,山姆,下個路口有個紅綠燈,我們可以把剛剛被我哥嚇走的金髮小妞堵在那兒。」約書亞認為如果剛才是自己出馬的話,分分鐘已經搞定了這個在某種意義上令自己魂牽夢縈一個月之久的女孩兒了——儘管,他一直做的是她滿臉血找自己索命的噩夢,但是偶爾當恐怖片欣賞還挺帶感的。
當前趕后追的兩部車終於在一個紅綠燈的路口並排時,從萊斯利身上探過去的約書亞從車窗伸出了盯著一頭凌亂黑髮的腦袋,對著開車的艾米麗吹了一聲響亮的口哨。
他無可挑剔的漂亮臉蛋暴露在下午的陽光下,琉璃似的藍眼睛朝著忍不住將視線飄過來的艾米麗歡快地眨巴了一下:「嗨,甜心,你開車的技術真不錯,我想找你後面的金髮小貓,她在嗎?」
約書亞有著一張太容易迷惑女人的面孔,英俊卻帶著這個年齡的男人少有的孩子氣般的性感,蔚藍色的眼睛清澈而乾淨——很難想象像他這麼一個私生活混亂的公子哥兒,能有這麼單純的一雙眼睛。大概是由於從小到大、從老到少,他一向屬於沒有在女人身上載過跟頭的原因,約書亞的語氣顯得有些輕佻,但他依舊以為對面那個大概是金髮的年輕女孩子同樣會拜倒在自己無往不利的魅力之下,殷勤地為自己服務。
艾米麗睜大了眼睛,隨即飛快地收回了目光,慌慌張張地一腳踩下油門,硬是在車流量不少的道路上殺出了一條血路,黑色的suv逃也似的消失不見。
黑色的加長林肯里,一下子陷入了突如其來的安靜之中。
「呵。」萊斯利發出一聲短促的輕笑。
「你是在嘲笑我嗎,萊斯利?」約書亞敏銳地捕捉到他嘴角尚且來不及收斂的微妙笑意,氣鼓鼓地皺著一張臉問道。
「你聽錯了。」萊斯利淡淡地吩咐,彷彿剛才打破安靜的輕響不是從自己的喉嚨中發出了的一樣:「往比弗利山山莊開,山姆。」
他看起來也沒有多大在意剛才發生的一切,只是那張似乎任何事情都無法引起太多波瀾的皮囊之下,究竟是如何想的,那麼就是他人無法探知的了。
「不,我不想回家,去萊斯利的公寓,山姆。」約書亞糾正道。
「不行。」萊斯利眼也不抬。
「哦,是嗎?」約書亞笑得陽光燦爛,「那麼送我去viper,天亮再來接我。」
萊斯利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平靜的語氣之下蘊含著壓抑的怒氣:「再被我發現的話,我會雇一個專業的康戒陪護二十四小時貼身盯著你。」
「那麼如果不被你發現……」約書亞嘟囔了半句,最終還是在兄長的冷眼中消了聲。
已經在回家路上的凱特並沒有把這一段插曲放在心上,很顯然她對這件事的感官並不好,特別是想起來當時車禍的肇事人是由於嗑藥過量這種誘因而心神恍惚之後,她突然覺得也許該派自己的律師繼續找肇事人好好談談善後問題——歸功於美國律師經驗豐富、安全放心的扯皮功力,又兼之僱主的老管家明裡暗裡提醒不要讓對方好受,上次車禍的賠償問題至今還未得到解決。
然而第二天上午,本該還在劇本堆里大浪淘沙的漢克卻出現在了位於西好萊塢的格蘭特宅中。
「米拉麥克斯一大早上送來了兩個劇本。」漢克臉上的表情一言難盡,有點像某種生理排泄行為得不到通暢,「一個是已經定下約瑟夫·高登-萊維特主演的犯罪驚悚片女主角,另一個是戲份不多女二號。」說到這裡,他的表情更加欲言又止起來了,「你先看看劇本?」
「怎麼了?」結果劇本翻了翻,凱特很快也發現問題了,「我看過這個劇本,帕特里克告訴過我女主角已經定下了艾拉·費舍爾。」剛剛晨跑結束,凱特有些蒼白的肌膚上泛著健康的紅暈,可惜坐在她對面沙發上的漢克不太懂得欣賞這種在他看來稍嫌寡淡的類型,面對著她並沒有任何多餘的悸動。
漢克小心翼翼地觀察她的表情,介面道:「另一個劇本,應該是為衝擊奧斯卡最佳男主角而準備。」——說是眾星拱月也絲毫不誇張了,前提是主演具有深厚的表演功底。
凱特稍微掃了幾眼前面貼著的標籤,上面被人用紅筆著重寫著「改編自1990年同名影片」、「適合沖奧」、「溫情牌」等字眼。她的目光頓了頓,將視線轉到漢克那張不知為何有些矛盾的面容上:「《所有人都很好》,我好像看過原版影片——但,它們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漢克沒有為她解答,而是委婉地提醒:「我聽艾米麗說起,昨晚是她和你共進晚餐?」
凱特挑眉:「你是指它們是昨天那個討人厭的傲慢先生送來的?」
漢克回了她一個擠眉弄眼的假笑:「aeg旗下的布里斯托爾灣製片和米拉麥克斯有合作。」
他是多麼想提醒自己的合作夥伴,諷刺別人過於傲慢之時,你自己其實並沒有比之謙遜多少——但這個念頭只在他腦袋裡稍微溜了個彎,隨即再一次被藏了起來。
他說道:「那位先生似乎認定自己該補償你一點兒什麼,或許是因為你沒有趁機對他敲竹杠以至於令他良心不安了?」
萊斯利·岡瑟手下的人辦事倒是很快,調查起她身邊的人也毫不含糊,只是他們似乎沒有弄清她的底細。
凱特冷笑了一聲,不置可否。
她當然知道原因——嗑藥過量發生車禍這種事情,但凡稍微有點社會地位的家庭都會拼了命地遮掩!
「你倒是提醒我這是封口費了。」她笑得十分甜蜜,「可以幫我把這個劇本轉交給羅伯特或者他的經紀人么?至於我——得找自己的律師認真討論一下,對方的認錯態度問題。」
漢克眼角一抽,忍不住再看了一眼另一個完全被她忽略的劇本,心裡又開始習慣性肉疼了。
……
幾個月後,凱特結束了自己在電影《星塵》中的所有戲份,與羅伯特·德尼羅一同飛回美國開始定名為《天倫之旅》的影片拍攝,但很快,她又再一次回到了英國白金漢郡,趕赴已經開拍的《羅莎琳德》劇組所在地。
《羅莎琳德》脫胎於安徒生的童話故事《玫瑰花精》,講的同樣是一個有愛情、有兇殺、還有復仇的故事:
被哥哥傑登一手帶大的少女羅莎琳德陷入了與路過小鎮旅遊的青年畫家陸斯恩的熱戀,但她的哥哥卻認為城裡來的陸斯恩浪蕩而且不是值得依靠,根本不會是羅莎琳德的良配。在一次目睹妹妹與陸斯恩深夜幽會之後,傑登用斧頭殺死了陸斯恩,但這一切全被尾隨而至的傑登妻子艾琳娜看見。
艾琳娜悄悄地將這一切告訴了羅莎琳德,不敢置信的羅莎琳德在艾琳娜告知的地點親手挖出了陸斯恩的頭顱,並將它帶回家中埋在了房間窗檯的花盆裡。不久之後,羅莎琳德抑鬱而亡,傑登卻開始陷入了似真似假的幻覺之中,無法自拔。
就在此時,陸斯恩父母派來尋找離家出走兒子的僕從們,也循著陸斯恩的足跡來到了小鎮……
很多年後,曾有人評價這一部《羅莎琳德》是希克斯職業生涯的巔峰作品,哥特式的陰鬱邪美,內心深處瀕臨崩潰的神聖與邪-惡,愛.欲與絕望之間的痛苦掙扎,被他以細膩而哀傷的長鏡頭展現得淋漓盡致,或許這一位一度曾經江郎才盡的英國導演有生之年很難再一次自我突破:四年時間精雕細琢的優秀劇本,猶如夢幻般的演員班底,美輪美奐的光影畫面,無處不在的愛恨糾葛——但,希克斯卻在幾年之後就用另一部作品,證明了這並非全無可能。
作為一個英國導演,丹尼爾·希克斯遵循了前輩們的習慣,總是傾向於使用英國演員,而這一次的主創陣容除了美國土生土長的英裔——凱特之外,基本是清一色的英國面孔:被稱為「最後的英倫情人」的裘德·洛、年初拿下奧斯卡最佳女配角的蕾切爾·薇姿、以及英國新生代男星詹姆斯·麥卡沃伊等。這並不是通常意義上的日不落愛國情緒在作怪,而是大部分情況下,英國演員憑藉著學院派出身的水平線上演技,十分放得開並且什麼都願意演的敬業精神,以及一個儘管非常非常爛、卻讓他們在製片商眼裡變得更加便宜又好用的演員工會,獲得了好萊塢的青睞。
詹姆斯·麥卡沃伊比凱特到達劇組的時間要晚上幾天,他剛剛拍完同樣是英國導演的喬·懷特的新作《贖罪》——改編自得過普立策文學獎的同名小說——還需要一點時間調整狀態。他和凱特一樣,到達劇組的第二天就被要求在已經搭建好大部分街景的小鎮里穿著自己的戲服走來走去,什麼時候他們身上找到了丹尼爾所要求的感覺了,什麼時候再開始拍攝他們的戲份。大部分時間,凱特會坐在拍攝現場的某個角落裡,一聲不吭地觀摩裘德·洛與蕾切爾·薇姿火花四濺的對手戲,裘德的傑登表現得壓抑而陰鬱,如同一座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要爆發的火山,而蕾切爾的艾琳娜致命而美艷,看向傑登的愛意無限的眼神之中,卻隱隱透露出淬了毒的恨意。
看完劇本的凱特清楚地知道傑登並不是童話之中那個符號化的壞蛋形象,而是一個有血有肉的全新個體,他也有他的愛恨以及苦痛,也有他的沉默或者掙扎——他是在以一種虔誠的姿態,近乎瘋魔般執著於自己漸漸成長為一個少女的妹妹羅莎琳德,這讓他那顆孤寂而冷硬的心開始覺醒。
然而正是這個沉默寡言男人的覺醒,令他的妻子艾琳娜第一時間覺得自己遭到了前所未有的背叛。
傑登或許是個不折不扣的壞人,但對於他的妹妹來說,絕對是予求予取、亦父亦兄的好人,在找到陸斯恩頭顱的瞬間,羅莎琳德同樣也覺得受到了背叛,但長久以來的親情很快戰勝了這一剎那的負面感情,她沒有戳破這一層窗戶紙,而是陷入了悲觀的自我折磨之中,很快將自己年輕的生命消磨殆盡。
羅莎琳德是個純真而美麗的少女,她被哥哥保護得太好,在這個風景優美的邊陲小鎮,她可以無憂無慮地如同一個快樂的精靈那般活著——如果沒有陸斯恩出現的話。
陸斯恩如同他的名字一樣,是一束突如其來照進羅莎琳德生命之中的光,他愛上了這個小鎮,更愛上了比小鎮還要美好的少女羅莎琳德,但這麼一位出身富貴、英俊瀟洒、風趣幽默、才華橫溢但並不會與其他來到這裡的外鄉人一樣看不起人的美少年,卻有著一樁難以啟齒的隱情——他已經有了一個父母訂下的未婚妻,根本無法迎娶羅莎琳德。
這個突然出現在小鎮的美少年,教會了羅莎琳德如何去愛,卻忘了教會她如何去面對。
面對熱戀中的情人凄慘死去,面對傑登另一面不為人知的可怕暴虐,面對視為摯友的艾琳娜隻言片語中所暗含的毒汁——失去愛情的同時,她又禁不住開始質疑親情與友情的真實面目,血淋淋的真相被殘酷而又殘忍地裸.露在她的面前,讓她找不到任何方法躲避,連自欺欺人也再沒有辦法拯救她。
詹姆斯經常也會在閑晃的時間找凱特聊聊劇本、對對戲,凱特第一眼見到他的時候忍不住紅了眼眶,因為他的長相與仍在昏迷的安格斯實在相似,活脫脫就像留了半長發並且年輕了幾十歲的父親。只不過安格斯的發色是棕金色的,而詹姆斯則有一頭英國人常見的黑髮,在陽光下才會顯得淺淡一些。
凱特見到自己的下意識反應令詹姆斯嚇了一跳,得知她只是想念家人之後這個笑容溫暖的男人挑著曾經拍電影的趣事來說,但很快說著說著不知不覺就變成兩人交流對角色的看法了。
「他懦弱而缺乏勇氣,面對沒有感情的婚約只想到了逃避,我覺得他一開始也不一定是真的愛上羅莎琳德的,充其量只是這個小鎮姑娘滿足了他對愛情與自由的一切美好幻想。」詹姆斯與凱特並肩走在小鎮的青石鋪陳的街道上,藍色的眼睛像是天空的倒影,「但後來他應該是真的愛上她了,在他家裡的僕從找到他的時候,而他鼓起勇氣選擇了回去解決一切——我設想他其實是想要回去對家裡人坦白的,但傑登沒有給陸斯恩這個機會。」
凱特介面道:「對於傑登來說,這個有錢人家的少爺只是玩弄了他的妹妹,現下準備跑路了而已。」
詹姆斯點頭:「對,就是這樣,所以這個故事是為了告訴我們,千萬不要惹毛大舅子,特別是戀妹成狂的那種。」
「聽起來你很有經驗?」凱特忍不住笑了笑,詹姆斯是個很容易讓人如沐春風的人,與他交談常常令她有種難得交淺言深的感受。
詹姆斯沉痛地回答:「是的,相當慘痛。」
一個星期之後,丹尼爾終於發話,羅莎琳德與陸斯恩的第一場戲,正式開拍。
時值夏日,正是一年當中氣候最為舒爽的季節,羅莎琳德穿上了衣櫥里那件最為時新的白裙子,臉上帶著不自覺的甜美笑靨,漂亮的金髮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她在鎮外的小河邊找到了陸斯恩的身影,此時他正對著眼前這一汪波光粼粼的河面發著呆,空白的畫布上只有寥寥幾筆,察覺到羅莎琳德的到來,他偏過頭,給了情人一個比夏日的陽光還要燦爛的笑容。
「嗨,羅西。」
「早上好。」羅莎琳德細心地撫平了裙擺,坐在了陸斯恩身邊,她面帶微笑看了看陸斯恩大部分還是空白的畫布,問道:「你在畫什麼?」
「唔,原本是想要畫下這條美麗的小河的。」陸斯恩英俊的面容上露出了一個略顯苦惱的表情,他微微低頭,抬起一雙比天空還要清澈漂亮的藍色眼睛,就這麼靜靜地看著羅莎琳德,直到她白皙的臉頰染上了動人的紅暈。
「那麼,現在呢?」羅莎琳德輕聲問道,她禁不住低下頭,移開了視線,裝作沒有看到陸斯恩灼灼的目光。
夏日的風似乎更加悶熱了些,令她整個人不由自主往外冒出了熱氣。
「現在么……」略微頓了頓,陸斯恩的目光落在了少女如天鵝般修長美麗的頸項上,「我當然只想畫你了呢,親愛的羅西。」
他的聲音溫溫軟軟的,清淺得好似夏日微風的呢喃。
羅莎琳德微微泛紅了臉頰,小心翼翼地瞄了他一眼,將頭低得更低了一些,長而捲曲的金髮垂落在她面龐兩側,以至於沒人看得清她臉紅的程度。
她有些不知所措地訥訥道:「先生……」
一雙修長的、天生就是藝術家的手,溫柔地將她的下巴抬起,陸斯恩凝視著她的眼眸,緩緩卻堅定地說道:「不,羅西,你答應我的,叫我陸斯恩,記得嗎?」
「是的,先生……」羅莎琳德下意識答道。
她怎麼也想象不到,這個城裡來的漂亮得不似真人的貴族少爺,突然之間與自己相愛,這一切美好得像是一個讓她永遠也不願清醒過來的夢境。
「叫我陸斯恩,嗯?」
陸斯恩俊逸迷人的臉龐緩緩向著羅莎琳德粉嫩而誘人的唇畔靠近——
「好!過了!」
喇叭里傳來丹尼爾的聲音,打斷了眼前夢幻般的畫面。
「kt,你表現得很不錯。」丹尼爾露出一個微笑,「繼續保持,特別是你看向詹姆斯的目光。」
凱特想了想,小聲說道:「詹姆斯真的長得好像我爸爸,你不覺得么,丹尼爾?」
「我才剛結婚不久,這麼快就要當爸爸了?嗯?」詹姆斯一臉正直,特別淡定地湊過來問道。他那雙天藍色的漂亮眼睛眨也不眨,一點都讓人看不出他在開玩笑,更加沒有那種「不小心」聽到丹尼爾和凱特說悄悄話的自覺。
「但我爸爸不可能和我一樣只有五尺七。」凱特微笑補刀,經過幾天一起在鎮上閑逛結識的情誼,她和詹姆斯還挺聊得來。
「即使爸爸我只有五尺七,你還是愛我愛到死呀,親愛的羅西小寶貝兒。」詹姆斯大笑。
「那是因為我發現了你靴子里增高墊的秘密,接受不了男神形象幻滅從而心碎致死,說到底羅莎琳德只是個被封建大家長以強硬手段介入的好迷妹而已。」彷彿是要強調自己觀點的真實性,凱特雙手合十,以一副虔誠禱告般聖潔的模樣念念有詞:「仁慈的主啊,為什麼您要令我知曉這一切,連這卑微的幻想都不曾為我保留?」
「……我覺得你還是安靜地做一顆受.精卵的時候比較可愛。」
詹姆斯沒好氣地哼了哼,猝不及防地伸手使勁揉亂凱特那一頭被髮型師靜心吹整得格外柔軟順滑的金髮,在她的尖叫聲中爆發出得意的大笑。
第二天拍攝的是林子里的夜戲,羅莎琳德與陸斯恩深夜幽會,傑登在暗處窺見了一切,后尾隨陸斯恩回到鎮上的旅館,卻在途中聽見了陸斯恩與僕從的對話,從而產生了凶念。
如果順利的話,丹尼爾希望將下一場羅莎琳德在深夜親手挖出情人頭顱的戲份一起拍攝完畢,他對《羅莎琳德》寄予了相當大的希望,已經將檔期初步定在了十一到十二月份,預備小範圍點映積攢口碑,等到合適的時機全面上映,最好在頒獎季多拿幾個獎項和提名,然後衝擊年初的奧斯卡,力求做到票房與口碑雙豐收。
第一場戲拍攝得十分順利,凱特總覺得對著詹姆斯那張和自己父親相當相像的臉,演起戲來反而一點都沒有感受到拘謹而是相當收放自如,輕鬆自在,感情戲也沒有多大難度。當然,詹姆斯本身就是一個非常優秀的演員,當他那雙同樣蔚藍色的眼睛一瞬不眨地望著自己旳時候,凱特覺得簡直快要融化在這樣溫柔如水、充滿愛意的目光里了——嗯,她熟悉的父親般慈祥的愛意,新婚的詹姆斯也許是真的非常期待一個小天使的降臨。
與曾經合作過年齡相差略大的休·傑克曼不同,詹姆斯與她兩人的外形看起來年紀相當,所以利用這樣的情緒巧妙代替羅莎琳德與陸斯恩之間的感情並沒有任何違和,反而令拍攝出來的影像顯得更加地質樸動人,純潔而美好。
丹尼爾正在拍攝傑登撞見兩人幽會的面部特寫,裘德·洛的表演在黑暗之中帶著邪異的魔力,他的眼眸黑沉,看不出任何情緒,緊緊蹙起的眉間以及額角暴起的青筋卻昭示著傑登內心的猙獰,他無聲地抿了抿唇,眼中一閃而過旳陰沉幾欲發狂。
壓抑之中充滿爆發力,很完美旳表演。
凱特自認如果自己來扮演傑登,大概是沒辦法做到裘德·洛這種程度——這是女性天生條件限制所決定的,很少有女演員能演出猙獰暴虐的形象,一方面是不願意扮丑,另一方面她們對這一類型的面部肌肉控制始終會稍遜男演員一籌。
就像詹姆斯雖然演技同樣不俗,但如果出演傑登這種類型的角色,以他的外貌條件和年齡,並沒有辦法達到裘德這樣的效果,因為他的長相相對而言要柔和許多——更確切的說,這個蘇格蘭口音的男人雖然結婚了,但他的身上仍然帶著少年人才有的精緻美麗,真要演出傑登,那才叫暴遣天物。
三十分鐘后,丹尼爾再一次喊道:「開始!」
月色被烏雲蒙上了一層晦澀的面紗,夜空如沉重的黑色幕布,一顆多餘的星點也無。
羅莎琳德跌跌撞撞地在樹林林前行,她的裙子被不知道哪裡伸出了的樹枝勾破了,她的鞋子早在跑出鎮子的途中掉了兩隻,白皙的雙腳踩在黑色的夜裡,越發顯得清冷。
她來到了艾琳娜所說的位置,果然看到了地上的泥土不久前被人翻動過的痕迹。
「不……」她的目光顫抖著,似乎是在說服自己,又似乎是在否定什麼。
羅莎琳德以一種狼狽到止不住踉蹌的姿勢撲了過去,慌忙用自己的雙手扒開了那些或許正掩埋著陸斯恩頭顱的泥土,那雙從小到大被傑登保護得太好的纖纖十指就像是不顧一切地動作著,污濁不可避免地附著在她的手指上、指縫間,卻沒有引起她那雙幾乎快要崩潰的藍色眼睛里一絲一毫的波動。
那雙眼睛里好像藏著很多東西,卻又似乎空洞得可以,那一抹在黯淡的月光下越發顯得剔透無比的冰藍色一點比一點冰冷著、凍結著,然後,在雙手沁出的血液觸到什麼的時候,她偽裝的一切自欺欺人和僥倖盡數粉碎。
她眼底的光,如風中的燭火,終於歸於湮滅。
羅莎琳德顫抖著身體,悲傷卻溫柔地捧起愛人的頭顱,輕輕貼在了自己的胸口,她的眼淚好似夜空之上並不存在的星點,一顆一顆墜落,一顆一顆消散。
她的面部表情依然平靜,沒有多大起伏,只是眉間淺淺凸起,嘴唇極輕微顫動,眼神空白而迷惘,就好像這世間最深的惡意被赤.裸裸攤開在這個涉世未深的少女面前,剎那間令她陷入了絕望的深淵。
淚水沿著她的臉頰順著她的下巴落下,她俯下身緩緩將嘴唇貼在愛人的額頭上,動作輕柔,寂然無聲,卻偏偏看起來比任何歇斯里地的嚎啕大哭更加令人感覺到刺骨的鈍痛,彷彿有什麼重要的東西在心裡一寸一寸地碎裂開來。
她的愛人被她的親人殺死了,可她自己卻什麼都不能做。
羅莎琳德的目光之中瀰漫著一種被她長長的睫毛遮掩得看不太真切的屬於愛情的灰燼,那曾經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的美麗藍眸與燦爛金髮,像是蒙上了一層絕望的陰影,黯淡得只如那些積滿灰塵的死物……
「過了!精彩極了!」
情不自禁的低呼聲打破了現場的安靜,丹尼爾從自己的座位站了起來,對著渾身狼狽的凱特以及詹姆斯豎起了大拇指。
拍完自己的戲份卻並沒有離去而是旁觀了全程的裘德·洛從胸中呼出一口濁氣,忍不住嘆了一句:「真是一點沾沾自喜的餘地都不留給我啊。」
丹尼爾輕笑:「裘,你也很棒。」
裘德無奈:「你的語氣怎麼這麼熟悉,我表揚孩子的時候就差不多是這樣。」
丹尼爾但笑不語,只是轉過頭通知劇組可以收工然後回去休息了。
使勁抖了抖滿頭的土,不遠處的詹姆斯對身旁的凱特使了個眼色:「想不想知道他們在說什麼?」
凱特正在擦去滿手的臟污,聞言配合地抬頭:「他們在說什麼?」
「一定是在誇我裝得一手好死。」詹姆斯湊近了點,一邊笑得無比燦爛一邊用較小的音量篤定道,不等凱特忍受不了地贈送他一個毫不淑女的大白眼,他又神神秘秘地說道:「你覺得我以後會比裘德更受歡迎么,凱特?」——此時的詹姆斯剛剛憑藉去年上映的《納尼亞傳奇》中的半羊人圖姆納斯一角正式踏入好萊塢不久,尚且不能預料到自己也許會成為好萊塢最受歡迎的英國男星之一。
凱特無奈嘆氣,用更加小的音量快速地說道:「你會不會比裘德更受歡迎我不知道,但你的髮際線一定會比他安全得多,這下子你總該滿意了吧。」
詹姆斯飛快地看了一眼裘德離去的身影,摸著下巴道:「嗯,我也這麼覺得。」他下意識抓了抓自己儘管亂糟糟但髮際線卻完全不像英國男人的頭髮,不由地露出心滿意足的輕快笑容。
幾天之後,凱特終於迎來了與這位曾在2004年憑藉《冷山》提名奧斯卡影帝的英國演員的第一場對手戲。
黃昏時分,火燒般夕陽壓在沉重的烏雲上,彷彿光線費力地穿透樹梢枝葉的間隙,無端端給人一種喘不過氣的錯覺。本該鄰鎮做工的傑登就在這時趕回了家,不知道為什麼,這些天他總有一種心緒不寧的感覺縈繞在心頭,這讓他迫切地想要見到羅莎琳德,只要她快樂地露出一個笑容,傑登覺得大概這個世界上所有煩惱都會消失不見了吧。
「有人在家么?」
傑登一邊推開家門一邊喊道,他從鄰鎮給羅莎琳德帶回來了一套時新的漂亮長裙,她一定會喜歡的。
沒有得到應有的應答,他皺了皺眉:「艾琳娜?羅莎琳德人呢。」他朝廚房的方向問道,然而並沒有人回應,整個屋子空蕩蕩得像是沒有什麼人,冷冰冰得讓心心慌。
傑登將眉頭擰得更緊了,他這才忽而想起,臨行時妻子艾琳娜似乎說過要去娘家住上幾天。
「羅莎琳德,你在么?」
他放下隨身的行囊,朝著妹妹緊閉的房門走去,這個時候,他是多麼想念羅莎琳德一如既往的甜美笑靨——特別是,陸斯恩尚未冷去的鮮血仍然在持續不斷地灼傷著他的靈魂之時。
傑登推開了門。
夕陽的橘光從斑駁的窗戶灑入,為背對著他的羅莎琳德鍍上了一層朦朧的光暈,似乎連那一頭散落至腰際的金髮都變得更加明麗動人了許多。她穿著一件有些發黃的舊裙,但她的背影仍舊是十分美麗的,儘管她似乎絲毫沒有注意到傑登的到來,只是專註地擺弄著窗台上那一盆不知名的艷麗野花,有些出神。
傑登不由地想要露出了一個發自內心的溫柔微笑,但那些微的笑意還沒來得及出現又在眨眼之間收斂消失——他總是看到她安靜乖巧的模樣,就能很快將整顆心安定下來,可,她為什麼會是自己的妹妹?
傑登不敢再想。
「我給你帶了新裙子,快來看看吧。」
他期待著她朝自己瞬間綻放的甜蜜而歡喜的笑。
就像過去的無數次那樣。
就像,什麼都沒有打攪過他們的那樣。
羅莎琳德如他所願地緩緩回過頭,她並沒有轉身,只是露出了一半秀麗的側臉。
她的眼臉微垂,長長的睫毛如一層陰影,在她那雙總是跳躍著歡樂、從不知憂愁的藍色眼睛前遮上了一簾面紗。
她慢慢地、甚至是極為僵硬地、以一種完全不符合少女靈動的姿態,麻木地將目光抬起,落在了傑登像是突然受到了什麼不敢置信的重擊一般的臉上——
沒有怨懟,沒有控訴,沒有憎惡,更沒有傑登熟悉的溫情與依戀。
她的目光像是褪去了溫度,消弭了生氣,內里僅僅剩下裝載虛無的空洞。
空洞得,好似她已經成了一具剝離了七情六慾的行屍走肉。
而她確實正在安靜地緩步邁向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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