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有情人對無情劍
茶香樓。
眾人進入的時候,就見一個白衣男子正對著他們坐在那裡,神色極為安靜。
他一身上好雲錦長衣,頭髮鬆鬆地系在後頭,用了一根月白色的暗沉髮帶,在眾人進來時站起身來:「皇上,恕葉某有失遠迎。」
他說話的語氣亦是不卑不亢沒什麼喜怒的,並不是十分拘謹倒也不曾失了禮數。
曲霂祁看了葉孤城片刻,朗聲笑了:「葉城主,久仰大名。」
葉孤城讓弄月引了眾人入座,這才道:「請。」
依舊是言簡意賅,唐無影倒是很喜歡這樣的模式,徑自入席。
一壺香片,香氣繚繞。
弄月挨個斟了茶,便從從容容地退了出去。
葉孤城便看了一圈在座的幾人:「金風細雨樓戚樓主,錦衣衛指揮使唐大人,這一位……」
他看向的顯然是名不見經傳的吳輝。
徒媳婦這種稱謂在家裡叫叫便是,曲霂祁十分厚道地開口:「吳輝,錦衣衛。」
葉孤城頷首,席間又一次陷入了沉寂。
良久,久到曲霂祁已經喝完了一盞茶,他終於忍不住開口了:「葉城主請我們前來,所為何事?」
葉孤城神色微斂:「南王已然兵臨城下,想必唐盟主已經告知皇上了。」
曲霂祁沉默,沉默往往代表一種默認,然而此時葉孤城神色清明,倒也不像是有半點猶疑的模樣。
見眾人不語,葉孤城淡淡補充道:「月圓之夜,紫金之巔,這是孤與西門的約戰。」
這句話可以有很多種解釋,然而是,眾人卻都聽懂了葉孤城的弦外之音。
「葉城主的意思是……南王之事不會再參與。」唐無影問道,語氣卻是篤定。
「是。」葉孤城頷首。
「既然如此……」曲霂祁忍不住問道:「葉城主復又何必……」
何必什麼呢?
何必要和南王同流合污?
何必要利用西門吹雪離開南王的鉗制?
何必要讓我們來到這裡?
如果葉孤城沒有找上門來,他們亦不會將重點放在二人的決戰上。
然而葉孤城選擇了坦承。
在曲霂祁擁有的記憶里,自己與葉孤城並未有過任何交集,他身居南海,從來不參與中原紛爭。
這麼久以來,葉孤城在人的印象中都是孤冷的。
他不喜與人有太多交集,同樣不喜他人介入自己的生活。
而現在一切都不同了,他來到了中原,來到了眾人的面前。
然而葉孤城始終是安靜的,他靜靜地坐在那裡飲一杯茶,整個人就彷彿成了一幅畫。
葉孤城笑了笑,神色亦是清冷的:「人總是會變的。」
他如是道。
曲霂祁的手驀地握緊,他看向唐無影,換來唐無影一個安撫的眼神。
「葉城主可是此意已決?」唐無影問。
「自然。」葉孤城淡淡應了。
那天臨別,葉孤城開口喚住了幾人。
「另外還有一事……」葉孤城眉心微微蹙起。
「什麼?」唐無影問。
葉孤城便道:「如若南王依然以前朝之名出兵,孤會處理。」
他在撇清與南王之間的關係,儘管這看起來非常地無力。
曲霂祁嘆了口氣:「葉城主這是何必?」
如若葉孤城在決戰之前沒辦法全力以赴,那麼他的勝算大抵是相當地低。
可是他依然選擇應戰,他選擇了赴約,赴西門吹雪的生死之約。
似乎就在這一瞬,葉孤城的唇角微微彎起,露出一個極為平靜的笑:「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眾人匆匆飲了一壺茶,又匆匆地談了這一場有些莫名的談話。
然而回去的路上,每個人的心情都有點沉重。
是不是站在了武學的至尊巔峰,所以擁有了比別人更多的東西,也因此比別人背負了更多?
是不是只是因為太過寂寞,所以才走了這麼遠,所以才在最後的時刻選擇了放棄,隻身赴那一場生死之約?
再或者——
是不是只是因為他們一個是葉孤城,一個是西門吹雪,所以這是他們無法挽回的宿命?
曲霂祁握了握拳,看向唐無影低聲道:「若是西門莊主和葉孤城能做朋友,那麼……」
「他們是朋友。」唐無影肯定道。
「什麼?」曲霂祁怔了怔。
「他么是朋友。」唐無影重複了一遍。
西門吹雪與葉孤城,他們了解彼此最深的祈願,同樣能夠理解彼此對劍的苛刻追求。
再沒有人比他們更適合做彼此的對手,而這讓他們的決戰避無可避。
這是他們的宿命。
「真可惜。」曲霂祁嘆了口氣。
唐無影伸手,輕輕摸了摸曲霂祁的發頂。
多麼平常的動作,身後跟著的吳輝和戚少商面面相覷,然後默契地別開臉,一個看左邊一個看右邊。
吳輝卻霎時怔住了:「啊,顧大人。」
戚少商沒理他。
和吳輝劃清界限什麼的,戚少商始終做的特別好!
吳輝讓開了位置,顧惜朝索性站在戚少商左邊。
戚少商一怔,眼觀鼻鼻觀心。
「……」顧惜朝伸手,掌風輕掠。
戚少商失笑,伸手捉住:「惜朝。」
「才發現是我?」顧惜朝不滿。
「早就發現了。」戚少商笑。
如果不是你,我何曾讓人這樣近過身?
顧惜朝沒理他,往前走了幾步站到了曲霂祁身側:「皇上。」
他抱了抱拳說下去:「適才凌玄將軍讓屬下回稟,軍隊已經到了南王軍隊外圍,盡調精兵,現在正佯作演習按兵不發。」
「很好。」曲霂祁頷首:「辛苦了。」
他真心實意地對顧惜朝道。
這一回因為南王的事情,顧惜朝和戚少商當真是體會了一把聚少離多,何況顧惜朝始終在外圍,根本沒有進入南王的視線,現下來說上幾句話,怕是又要忙著回去。
戚少商有點心疼,倒是沒說什麼。
顧惜朝看差不多快到別院了,索性和眾人道別。
戚少商伸手,顧惜朝微微一怔。
戚少商便笑了笑,伸手輕輕抱了抱面前驕傲的男人。
顧惜朝……從來不知道何為示弱,他習慣了生活的百般奔波忙碌,也習以為常。
而他最不習慣的,便是他人的關心與照料。
「少商。」顧惜朝嗓音微啞。
「怎麼?」戚少商一怔。
「喘不過氣了。」顧惜朝失笑,從戚少商的懷抱中掙出來,輕輕拍了拍戚少商的後背:「我很快就回來。」
「嗯。」戚少商點了點頭,嗓子莫名有點啞。
這一天,他們回去卻並沒有見到唐一葉。
南王神色自如地擺宴,被問起唐一葉時,露出了些許詫異的表情:「唐盟主未與諸位同行嗎?」
南王的神情看不出丁點作偽,搖搖頭道:「皇上,小王處理了一天的公務,沒有看到唐盟主。」
他矢口否認,唐一葉又沒有留下哪怕隻言片語。
老實說,即使是早知唐一葉會被南王支離,任何人都沒有想過會離開地如此突然。
吳輝臉色極為難看,他看著空蕩蕩的屋子,已經沒有一丁點溫度的屋子,心底的焦慮幾乎壓抑不住。
唐一葉臨行時候留下的話猶然在耳,吳輝只能握緊了拳頭,又慢慢鬆開,深吸一口氣來平復自己的心情。
唐一葉突然的離開讓眾人的情緒全部緊繃起來,以唐一葉的本事,如果說沒有半點掙扎是不可能的,所以只有一種可能——
他是被請走的,只是沒有辦法留下哪怕一句話。
這樣想來倒是在計劃之內。
唯一接受不了的人怕是只有吳輝,他躺在榻上,榻上冰冷的觸覺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他,唐一葉走了——
隻身赴險。
第二天,唐一葉依然沒有回來。
兩個房間之間的破洞沒有被用上過,唐無影從正門推門而入:「你在這裡。」
吳輝抬起眼,眼下的黑眼圈十分明顯。
他沉默著頷首:「唐大人。」
「之前不是叫我師父嗎?」唐無影問。
吳輝頓了頓,臉色有點尷尬:「師父……」
「你不要擔心,這是一葉自己的選擇,我沒有攔住他,是有我自己的考慮。」唐無影沉默片刻道。
什麼考慮?
吳輝想不通,他能夠理解的便只有唐一葉為了眾人的利益而選擇潛伏,他沒有立場去阻止,更加沒有權利去指責。
他只是覺得有點難受,心臟一揪一揪的那種難受。
輕輕拍了拍吳輝的肩膀,唐無影道:「我沒法讓你去找他,抱歉。」
吳輝被這句道歉弄得一驚:「我沒有……」
「因為我也不知道他在哪裡。」唐無影嘆了口氣:「但是在兩兵相接之前,一切都會水落石出。」
而我們能做的,只有等待。
或者是等待著顧惜朝帶來的消息,或者是等待唐一葉傳回的話,又或者……是等待按捺不住的南王。
吳輝點了點頭,臉上露出些許愧意:「抱歉師父,我沒有榜上什麼忙。」
「只有你才能讓一葉拼盡全力地想要回來,這已經很重要了。」推門而入的曲霂祁真心實意道。
他的神情很認真,帶著一種讓人眼眶酸澀的溫柔。
吳輝垂眸停頓良久,方才用力地點了點頭:「謝皇上。」
心結解開,事情就變得容易得多。
這一天與往常的任何一天都沒什麼兩樣,眾人和樂融融地吃了一頓飯,曲霂祁甚至褒獎了南王的廚子。
南王則是席間唯一顯得憂心忡忡的人,人們皆知他在想什麼,然而沒有人開口,南王只能自顧自沉默著。
「他在吊我們胃口。」回房以後,曲霂祁對唐無影道。
唐無影頷首:「沒錯,他在等著我們問唐一葉的去向。」
「如果他問起,我會告訴他,武林盟主自己有事要做,就算不做錦衣衛也沒什麼關係。」曲霂祁想了想,如是道。
「……會不會顯得太刻意?」唐無影蹙眉。
「那麼應當如何?」曲霂祁皺起眉,詢問唐無影的意見。
他皺眉的樣子極好看,明明是有點懊惱的模樣,看起來卻像是小孩子一樣,就差撅起嘴來表達不滿。
唐無影心頭微微一盪,道:「我們或可將計就計。」
「表達懷疑,激發南王內心的不滿,他兵已至此,只能行險招。」曲霂祁眼睛一亮,拍手道。
「懷疑南王,進而與其徹底對立,這樣南王才會無所顧忌地將底牌亮出來。」唐無影頷首:「是個好主意。」
曲霂祁想到這裡,立刻披衣:「我要去會會南王,你……」
「我自然隨你一起。」唐無影跟著起身。
曲霂祁露出些許微妙的反對神色:「你……」
唐無影挑眉:「怎麼?」
穿衣服的瞬間,他露出結實的六塊腹肌,像是炫耀一樣耀武揚威。
曲霂祁抬抬頭:「這件不準穿。」
萬一一動彈就要走光啊!
唐無影低頭莫名地看了一眼,彎彎唇角點頭:「哦。」
說完,他作勢道:「我把這衣服撕了吧。」
「別啊……」曲霂祁立刻急了,衝過來一把護住衣服。
唐無影失笑,往前湊了湊,穩穩噹噹地吻住了曲霂祁的唇瓣便是一陣廝磨。
「唔……夠了你。」曲霂祁被吻了個面紅耳赤,抬頭看他。
唐無影微微笑了:「以後只穿給你看。」
「好好好。」儘管被吻得衣冠不整喪權辱國,但是曲霂祁還是沒脾氣地從了:「什麼時候穿破軍套給我看吧!」
「好。」唐無影寵溺地應了。
「那……我以後給你做衣服吧?」曲霂祁眼底冒星星。
唐無影一怔:「你還會這個?」
「那當然!」曲霂祁興奮地拍胸脯。
給你做衣服什麼的,那不就是隨便扯幾塊布么!
簡直是想看哪裡看哪裡!
唐無影哭笑不得,從他狼一樣的眼神裡面看穿了一切:「該走了。」
「哦。」頓時分清了輕重緩急的曲霂祁立刻乖乖跟上。
「別忘了……態度要強中帶弱。」唐無影提醒。
曲霂祁失笑,那必須的啊。
我這麼酷炫的演技,簡直很久沒有放出來過了,妥妥的脫韁野馬!
月明星稀的夜。
葉孤城又一次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西門莊主好雅興。」葉孤城苦笑。
西門吹雪似乎是有不告而來的習慣,他的好修養讓他沒有徑自闖進這小院,而是在門口做了一尊石像。
好在葉孤城推門而出,不然怕是一晚上都看不到人。
看到西門吹雪身上隱隱的寒露,葉孤城一怔:「可是等久了?」
他們之間淡淡寒暄,彷彿是熟識的朋友。
然而他們並不是,所以西門吹雪的神情依然是微涼的:「不曾。」
葉孤城沒有多問,只是微微頷首:「請。」
西門吹雪就跟進來,邊帶上了門。
古舊的木門發出吱呀聲,在寂靜的夜裡,並不覺違和。
兩人在石案前坐下,葉孤城頓了頓,修長的手指執起茶壺輕輕搖了搖,神色平靜道:「沒有茶了,西門可飲酒?」
「飲酒,但是……今日便罷了。」西門吹雪眼底終於因為這問題起了些許波瀾。
葉孤城也跟著抬起頭來,靜靜地看過去。
明白葉孤城在等他解釋,西門吹雪道:「決戰之前,我會齋戒沐浴三日。」
「……西門,果然如傳聞所說,乃是待劍至誠之人。」葉孤城的笑意隱約泛苦。
他輕輕把玩著酒盞,神色淡然自若。
那抹苦澀的笑意很快被他隱藏起來,彷彿一切都不曾發生過。
可是西門何其好的眼力,他看到了,便不能佯作無事。
所以西門開口了:「城主何如?」
「既然身為城主,自然有不少身外事,」葉孤城沉默片刻,微微笑道:「往事已矣。」
這四個字,帶著勘破世事的涼薄。
西門吹雪聽在耳畔,只覺心思微妙地一動。
「七日之後……」西門吹雪忽然道。
葉孤城聽出他語聲之中的猶疑,西門劍神也會猶疑么?
這個認知讓葉孤城莫名有些愉快,可是他只是篤定道:「孤定會赴約。」
「多謝。」西門吹雪沉默片刻道。
他伸手碰了碰那茶壺,茶壺是滿的,茶還溫著。
葉孤城的神情微妙地一動,又重新歸於平靜。
「是什麼酒?」西門吹雪問。
「梨花白。」葉孤城道出酒名。
「好。」西門吹雪眉眼微舒。
葉孤城有些訝異:「莊主不是不飲酒?」
「還未至三日。」西門吹雪道。
葉孤城便微微笑了。
習慣了月下獨酌的寂寞空冷,葉孤城似是第一次有人陪他對飲。
這種感覺很好,幾乎會讓人上癮,好在葉孤城心思清明,清明到早不會為這一切所動容。
西門吹雪坐在對側,他們皆是一襲白衣,一個有情,一個無情。
只可惜有情人早已失去了情,所以他比無情人更加寂寞。
「七日之後,定當全力以赴。」葉孤城這樣說著。
酒不醉人人自醉,然而他們都是思緒清明,誰都不曾醉。
所以有時候,酒量太好未必是什麼好事情。
西門吹雪的目光在酒罈上定了那麼一秒,這一次,他什麼都沒有說。[綜武俠]錦衣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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