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零一章 曾經
月色照耀著遼闊的萊恩帝國。
王都的建築都在沉睡,在夜色中留下靜寂的暗影。
樊冬趁著月色拜訪雅各親王。
艾琳和雅各親王用精妙的箭法招待了他。
樊冬捂著被箭擦傷的臉蛋,憂鬱地坐在屋頂上仰望星空。
太沒人性了,他不就是造訪的時機巧了那麼一點點,正好碰上他們嘿嘿嘿嘿嘿嘿嗎!居然兩個人打一個,實在太可恨了!看到雅各親王不是不開竅的冷冰山,樊冬就放心了,為帝國誕育偉大繼承者的責任就教給他們啦!當然,前提是他們生出的是小獅子,而不是別的什麼……
樊冬繼續唉聲嘆氣。
在他嘆到第一百零三聲時,屋裡的人終於忍無可忍地罵道:「科林·萊恩,你夠了沒!」
樊冬一個翻身,化成小獅子滾下屋頂,雙手扒拉著窗沿,驚訝地瞪圓了眼睛:「啊呀,大哥,誰把你綁成這樣,太可惡了!我來救你!」它撓住窗檯,毛茸茸的身體往上一縮,艱難又笨拙地攀爬著。
文森:「……」
文森覺得這簡直是噩夢。
這樣的場景,曾經出現在他的記憶中。那個時候他和菲爾因為晚上去找弟弟玩被罰,還是只小獅子的弟弟也是這樣,悄悄摸摸地偷溜出來,悄悄摸摸地攀上窗檯,使勁朝他們招手,問誰罰他們做這麼辛苦的事情。
那時,他和菲爾都趕緊上前把小獅子抱起來,生怕它摔著碰著。
曾經那麼心疼的弟弟,為什麼突然變成他最憎恨的人了?中間的那麼多年,彷彿突然被人偷走了似的,他幾乎想不起科林·萊恩是他的弟弟。
他甚至痛恨菲爾一次次提醒「科林是你的弟弟」。
是弟弟又怎麼樣?是弟弟就該一直由他退讓嗎?
夜風有些涼,銀色的月光灑在窗台上。小獅子終於翻了上來,一骨碌地滾下地,滾到文森腳邊。明明已經是國王了,明明已經得到一切,還來做什麼?來嘲笑失敗者的落魄和愚蠢嗎?
所以說他不會回來,他才不會傻到跑回來——
毛茸茸的爪子撓到文森臉上。
小獅子一臉嚴肅地在文森左邊臉頰上啪地拍一下,又在文森右邊臉頰上啪地拍一下,接著左啪右啪啪得文森眼底冒火,怒吼:「科林·萊恩,你夠了!」
小獅子聽話地停了下來。
它抬起頭,與文森對視。他們的眼睛是那麼地相似,說明他們身體里流淌著相同的血脈。
小獅子兩隻爪子放到文森肩膀上,靜靜地凝視著文森,眼底有著複雜到文森看不懂的情緒。
文森哼地一聲,先轉開了腦袋。
小獅子說:「他已經死了。」
文森一愣。
小獅子說:「科林·萊恩已經死了。」
文森心臟莫名地抽動了一下。
科林·萊恩已經死了——
小獅子說:「你吼它,它也聽不到了。」它坐在文森懷裡,聲音低低的,「在知道你們已經不喜歡它之後,它學會不再纏著你們,學會不會煩著你們,從它學會一個人高高興興地玩開始,你們記憶里那個弟弟就已經不復存在——就像它記憶里的大哥和二哥也不再存在一樣。是的啊,沒有什麼是永恆的,不管愛情還是親情。欲-望和渴望可以輕鬆打敗記憶里那微不足道的感情,你們轉身走了,它也轉身走了,沒有任何人再回頭,沒有任何人會留戀——時間一久,就好像那些東西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
文森閉上眼睛。
小獅子說:「也許現在這樣挺好的,全都撕開了,什麼都沒有了,誰都不用再偽裝。你和二哥不用再偽裝成好哥哥,它不用再偽裝成好弟弟——」
文森安安靜靜地聽著小獅子說話。
突然,文森感覺有顆溫熱的腦袋拱在自己懷裡。睜開眼,只見小獅子正在用牙齒要開綁縛著他的繩索。小獅子牙齒鋒利得很,幾口下去,繩子就斷了。菲爾也真夠恨,不僅壓制了他的精神力,還綁住他的四肢不讓他自由行動……
文森冷冷地睨著小獅子。
小獅子仰頭看著他:「大哥,你要走嗎?」
文森說:「走?我走得了嗎?科林陛下您親自來了。」他冷哼,「而且你還放了只瘋狗出來。」
瘋狗正站在門邊,靜靜凝視著文森和小獅子。
菲爾是聽到窸窸窣窣的動靜後過來的。
看著小獅子替文森咬繩子,他恍惚間覺得又回到了從前。小獅子偷偷摸摸地爬上窗檯,滿臉慷慨赴義的壯烈,抱緊國王陛下的大腿表示要一起挨罰。
那個時候,心疼是真的心疼,關心是真的關心。
是什麼時候開始改變的呢?
菲爾悲哀地發現,他根本想不起來。
怨恨和妒忌的可怕之處在於,你根本不知道它什麼時候來到了你的心底,更不知道它什麼時候越長越大、越長越高,蒙蔽你的眼睛,蒙蔽你的理智——
菲爾喊道:「科林……」
小獅子說:「月色這麼好,我們一起出去走走吧,悄悄地走走!」它的眉眼掃掉了剛才的低落,恢復了一貫的飛揚。
文森嘭地一下,變回了獅身,先躍出窗外。
菲爾怕文森跑了,趕緊變成獅子追了出去。眼看兩隻高大的雄獅快沒影了,小獅子麻溜地跟上,嘴裡喊:「你們等等我啊等等我啊,多少歲的人了還玩這種你追我趕的遊戲,早八百年就不流行了好嗎!我看你們就是嘴裡說不要心裡卻很想要——」
回應它的是跑得更快的兩道黑影。
小獅子憤怒了:「我要加速了,你們別得意,我可是弓箭手來著!」
最前面的雄獅身形一頓,腳步卻沒有停滯。
跑出了王都,跑出了城郊,跑過了草原,跑過了森林。
三隻獅子飛快地躍上峰頂。
一輪圓月正冉冉高升。
月亮太亮,星群都隱沒了,夜間出沒的飛禽在月亮前掠過,在陸地上投下一個個暗影。
夜風從遠方吹來,帶來陣陣木葉清香。
這,是哺乳他們長大的大地啊。
兩隻雄獅站在懸崖前,看著廣袤的原野。
小獅子緩步上前,擠到它們中間。
這是他們小時候的秘密基地。
這個地方很高,可以看得很遠。
小獅子喜歡趴在大獅子的身上,興奮地嗷嗷直叫。
那個時候看外面的世界,怎麼看怎麼大,怎麼看怎麼精彩。
後來漸漸發現,那麼大的世界,那麼精彩的世界,根本無法握在手裡。
那麼,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文森抬起頭,呼吸有點急促,心跳有點快。多久了啊,他已經多久沒有這樣奔跑過,多久沒有這樣單純地看過帝國的夜色。走過那麼多地方,見過那麼多人,始終沒有哪個地方能給他歸屬感。總覺外面的景色不夠好,山淡了一點、水淡了一點,人也不夠好,要麼說話聲音大了點,要麼笑起來粗狂了點,總之,什麼都不夠好。
雲騰宗不過是他抓住的最後一根浮木而已。
他何嘗不知道雲騰宗已經漸漸衰落。
他何嘗不知道雲騰宗野心勃勃。
他何嘗不知道自己在那些人眼裡就像一條沒用的狗。
他都知道,他都知道啊。
但是,那又怎麼樣。
他知道又能怎麼樣。
已經沒有回頭的路。
不過,真的沒有嗎?
沒有嗎?
他可以對外人搖尾乞憐,卻不願意對自己的弟弟低頭。
是的,他不願意這樣。在別人那裡再卑微都好,他依然想在弟弟面前維持自己的尊嚴。
哪怕是再可笑不過的尊嚴。
文森說:「科林,你希望我們怎麼做?」
小獅子上前一步,看看左邊的雄獅,又看看右邊的雄獅。過了一會兒,它幽幽地嘆了口氣,說:「我希望你們打一架。」
兩隻雄獅齊齊轉過頭,注視著語出驚人的小獅子。
小獅子幽幽地開口:「打輸的,以後變成獸形時都得別朵大花在腦袋上,這樣我就能分出你們來了!」它瞅瞅左邊,「噢,天下的獅子都是一樣滴——」瞅瞅右邊,「噢,天下的獅子都是一樣滴!」
文森、菲爾:「………………」
兩隻雄獅對望一眼,抬起前爪揉了揉,揉得指頭咯吱響。
小獅子見勢不妙,連連後退幾步:「你們想做什麼!打人是不文明的,我們要斯文!要有風度!」
兩隻雄獅齊齊撲向它。
小獅子趕緊跑路,邊跑還邊喊:「愛德華,愛德華,快來救我!有人以大欺小!有人以多欺少!好不要臉啊你快出來揍扁它們!」
其中一隻大獅子一爪子拍趴小獅子,直接把它壓在了草地上。
另一隻大獅子趕上上來,疊羅漢似的撲了上去。明明是三隻成年的獅子,這一刻卻像回到了兒時。
三隻獅子的胸腔不斷地震顫著。
小獅子艱難地轉了個身,仰頭看著壓在自己上方的兩隻大獅子。
接著它仰起頭,輕輕親吻它們的額頭。
大獅子渾身一頓。
它們伸出舌頭,舔-吻小獅子毛茸茸的脖子。
這溫情的一幕並沒有持續多久——
愛德華的聲音很快響起在他們身後:「你們在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