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她的琴音極快,少了細膩的溫柔感,將這曲子彈得頗為紊亂,宋元錫在外面聽見了,慢慢走到門邊,倚著門,看著她的背影。
怎麼了?他想問,卻問不出口。
他輕易地聽出她琴音里的恐慌,可是他不明白,方才不是好好的嗎?怎麼一會兒她就心情不好了?他不禁憶起多年前的她,總彈著感情豐沛的「愛之夢」,而今天,同樣的曲子讓她彈糟了。
她不再作夢了嗎?
越聽她曲子,越心疼,但宋元錫壓抑著自己,他想解開她對他過大的影響力,所以不能上前問她,不能太關心她,因此,他轉身努力的移動腳步欲離開。
但走沒兩步,琴音倏止,伴隨著奔跑聲,邵初霈衝過來,站在他面前。
「告訴我,你為什麼開鋼琴教室?」她第二次問出這問題,上次他回答跟Damian有關,可是她想知道的不是這個。
宋元錫不語,看著她過度在乎的眼神。
「為了賺錢?培養學生?為了聽琴?」她抓抓頭髮,顯得很懊惱。
他盯著她,微微皺起眉頭,對她過度激動的反應有些不解。「都是。」
「都是?」
「你說的都對,賺錢、培養學生、聽音樂,這全都對。」他的語氣十分誠摯。
她眨眨眼,追根究柢地問:「那是賺錢的成分多些,還是其他的多些?」
屋外雨聲驟大,傍晚時分,他們站在沒開燈的走道上,聽著滂沱的雨打在窗戶上,邵初霈被雨聲搞得又煩又憂鬱,宋元錫卻因為嘈雜的雨聲而靜下心來。
他微笑了,「這不衝突,你問的問題不成立。」
不成立?她愕然,雷聲忽地一響,她猛地抬頭,看見他平靜無波的眼眸,像她問的問題十分荒謬,他沒有必要回答。
一時之間,她感到微微羞愧,自己竟這樣莫名其妙地情緒失控,她想不透原因,為什麼呢?一想到他可能跟之前老闆一樣,就這麼害怕?
「我當然要賺錢,可是也想培養很多愛彈琴的小朋友,更別說我自己有多愛聽琴了。」宋元錫以為她沒有聽懂,於是進一步道。
這一刻,邵初霈朦朧地發現,或許她這麼怕他跟前老闆一樣勢利,是不想離開這個地方。
外頭傳來推門聲,晚上要來上課的小朋友來了,宋元錫再深深地看她一眼,然後轉身走出去。
她跟著他走出去,見他在外面跟小朋友說話,顯得有些牛頭不對馬嘴,似乎不大會應付小朋友,他聽著他沉沉的嗓音,她的心突地覺得好暖和。
這男人,對人似乎有些冷淡,卻令她感到溫暖,恍恍惚惚地,她將眼神移到他身上,再也移不開視線。
他淡然的表情,不含情緒的說話方式,該是很沒有感情的,可是她真真正正地從他身上得到實在的安全感。
新來的女學生有些叛逆。
第一次見面時,邵初霈問已經練了六年的學生為什麼要換老師。
十二歲的小女孩玲玲用世故的眼神看著她,說:「因為老師教得不好啊。」
這句話讓邵初霈駭著了,她戰戰兢兢的教著,怕教太淺,又怕敎太深,剛開始的兩個星期,她在分寸間遊走,希望抓到適合玲玲的課程。
玲玲意見很多,會挑曲子,有些曲子太難,她偏要學,有些曲子看似簡單,她不學,孰料那正是適合她的曲子。
邵初霈很煩惱,挑不定曲子給學生練習讓她沮喪,這天傍晚,她上完玲玲的課後累壞了,整個人癱在椅子上,像泄了氣的皮球。
宋元錫看她這樣,拿來訂便當的名片簿給她,笑著說:「吃飯吧。」
她懶懶地抬眼,接過簿子的手有氣無力,「唉,訂這個。」
他揚眉,打電話訂了便當,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
玲玲比較難教的事他是知道的,而他覺得這只是磨合期,一開始不順利是當然的,但是邵初霈這麼失落,莫名的讓他很憂心。
「她今天跟我說,她要參加鋼琴比賽。」邵初霈看著天花板,忽然開口。
「然後呢?」他來到她身邊。
「我不讓她參加。」她悶悶地說。
宋元錫微愣,問道:「為什麼?」
她沉默的噘著唇,大眼睛眨呀眨,很苦惱,一會兒后才說:「時間太趕了。」
望著她不夠誠懇的眸子,直覺不是這麼回事,於是問:「就只是這樣?」
邵初霈深吸口氣,轉頭看他,尷尬的一笑,「我覺得……她不適合參加比賽。」
他無語,回視著她,以眼神詢問原因。
「她彈琴沒有感情,或許我不該這樣說,可是她彈琴不放感情的,我從沒見過這樣制式化彈琴的孩子,她的早熟,讓我不覺得她只是個孩子。」邵初霈嘆氣道。
宋元錫皺起眉,抿著唇,許久后才說:「就算這樣,她也有參加比賽的權利。」
她眨眨眼,眼神里多了固執,「可是如果她得了名,那她就會永遠以為這樣是對的。」
「那是她的事。」宋元錫冷漠的說。
「可是那是錯的啊,光用技巧彈琴,不過是個技匠,可是、可是……彈琴要的是快樂啊!」
這句話太耳熟了,宋元錫憶起十年前那個夜晚,她雙眼燦亮的說著這句話,讓他深深被吸引,衝動的向她告白……
邵初霈有些激動,揚高聲音說:「她現在還小,不明白這個道理,以為指法練得完美,就是彈得好了,可是彈琴不止要有感情,還要彈得快樂,你知道嗎?我從沒看過她笑……」
「那是她的事。」他忽地打斷她,臉色很沉。
他突如其來的發怒嚇著了她,她微張著唇,用詫異的眼光注視著他。
宋元錫吸口氣,眼神帶著慍怒,「那是她的事,你沒必要管那麼多。」
第一次見他發脾氣,語氣很壞,她呆住了,看著他像被踩著痛處,忽然動怒。
宋元錫正握緊拳頭,壓抑著痛苦的情緒。
彈琴要快樂。她總是這麼說,多年不改。
忘不了曾經有過的難堪,他並不怪她,知道每個人都有選擇的權利,可是他沒有勇氣就這樣放任她說出最令他痛苦的話,讓自己聽著,心在滴血。
他很清楚,自己是個偏執的人,對某件事、某個人、某樣東西,會有超乎執著的愛惜,相對的,就連一句話,也可能把他刺得他飛血四濺。
他心裡好不容易乾涸的傷口又開始流血,墜入那個回憶的深淵,充滿懊悔與不堪。
再看她一眼,他走進去上樓,暫時離她遠些。他心裡百轉的憂鬱,她不會懂的。
邵初霈愣在原地,不明白宋元錫的眼神為何象是帶著深深的痛,她讓他看得心中不安。
她垂下眸子,不解的想,她錯了嗎?真心為玲玲著想是錯的嗎?
黑暗中,宋元錫窩在床上,用被子將全身蜷得像個蛹,而他在蛹里想著過去,舔舐傷口。
他是太過耿耿於懷的,多年前的年少往事,他記得深刻,有時候也覺得自己可笑,一個大男人,竟介懷歷史悠久的感情小事。
可是他又想,那是個傷口啊,他的女神拿著槍,子彈準確的射向他的心,砰一聲巨響,心口穿了個洞,就算只是小小的傷,血流個不停,也能變成頑固的舊傷口。
原以為自己成長了,身型也變了,以為在她面前抬得起頭來,結果,他的心魔還在,他甚至懷疑,它也更為茁壯。
他不知道,在成熟、粗獷的外表背後,仍有個二十二歲的大男孩,骨瘦如柴地、鮮無自信地看著心目中的女神……
【第五章】
有時候,邵初霈會想,她的人生是不是只為鋼琴而存在?
她來到書店,會先翻音樂雜誌;在咖啡館里聽著輕音樂,會很想彈琴;連工作時也離不開鋼琴。
鋼琴以外,沒有其他的事能吸引她,除了宋元錫。
當那天他第一次出現在餐廳里,她就看到他了,後來,每次見到他,她都無法剋制地往他那兒瞧一眼,而沒想到的是,就連他說的一句話,也能讓她在意好久。
他建議她去考檢定,這些天她一直想著,檢定之於她,是否真的必要。
她教琴教得很開心,就現階段來看,她是不需要什麼檢定的,而且認為去考檢定並不能代表什麼,還會污辱她忠於鋼琴的心。
她憎恨考試製度,不想不明不白的為一張紙而努力,於是她決定告訴宋元錫這個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