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暗柳生
杭州入了梅雨季節,一日一日皆天色陰慘。何安下很少出門,整天抄寫醫方。不是在醫學上用功,而是修養自己的無名指。
干做飯、洗衣等家務時,無名指用不上,的確是生活中的廢指。何安下卻發現,獨在寫毛筆字時,可用上它。
毛筆的執筆法,是食指、中指自外,拇指自內,夾住筆桿。食指、中指用力,可以寫出豎線,拇指用力,可以寫出橫線。而無名指自下抵在筆桿上,無名指用力,寫出的是斜線。
前三指決定了縱橫格局,是正,而無名指產生了斜線,是奇。不料書法和太極拳一樣,均要依賴無名指生出變化。
何安下整日寫字,體會的是彭家七子的武學。
一日,何安下縮在櫃檯后寫字,無名指自發抖了一下。他仰頭向櫃檯外望去,見兩個穿黑色西裝的人站在了店裡。
何安下站起身,客氣地說:「二位診病,還是抓藥?」兩人並不回答,何安下觀察兩人手的指節部位皆有繭子,呈暗灰色,這是打沙袋、木樁的痕迹。
兩人目光直愣愣的,像是沒有個人意志的犬類,只要聽到號令,便會撲出撕咬。何安下心知還有第三個人,他踱步出了櫃檯,眼光急速掃視店內,卻並沒有發現什麼。
忽然,何安下聽到一絲極其細微的聲音,音質似乎是蟬叫又似乎是笛聲。他側耳辨別聲音來的方向,無名指又自發地一動,兩個大漢的拳頭已打在了自己的胸口小腹。
何安下暗叫「糟糕」,以為自己必被打壞,不料自己的身體卻像團泥,毫不受力,打在胸腹的拳頭,各自滑開了。
兩個大漢愣住。何安下寫字時,練的是彭家七子「全身皆松,只有無名指緊」的口訣,現在無名指一緊,全身登時放鬆,卸掉了拳力。
梅雨季節到來后,他寫了數十萬字,成就了太極中乘功夫。
那似蟬似笛的聲音再次響起,兩個大漢身形一錯,拳頭打向何安下的肋骨。何安下的無名指一軟,全身頓時團緊,拳頭如打在鼓面上,反彈出去。
兩個大漢的胳膊甩到了腦後,仍餘力不消,帶動得整個身體退了三四步,方穩住身形。
何安下低吼一聲:「出來吧!」他已聽出那似蟬似笛的聲音來自東窗外。
東壁窗戶外露出兩張人臉,因逆光關係,看不清五官,其中一人離開了窗口。幾秒鐘后,門口走進來一個人,他把手中的傘收起,抖了抖水,立在門旁。他披一件黑色斗篷,頭戴黃色軍帽。
隨著走動,披風散開,露出整身軍服。一般軍服為適應各種體型的人,總是略為肥大,而他的軍服肩部和腿部攏緊,似乎不是統一尺碼,而是專為他一個人剪裁的。這種從未見過的瘦身軍服,不知是什麼兵種。
這個人臉色臘黃,眼皮鬆懈,顯得十分疲勞。他向何安下抬起雙手,只見他的指頭上繞著一根絲線。他把絲線緩緩抻開,以毫無起伏的語調說:「我是益縣人,益縣的絲綢古來聞名,這是我家鄉的絲線,了不起呀。」
他兩手猛地一拉,細細的絲線彈出一聲,似人打了個響指,音質如蟬如笛。何安下變了臉色,絲線的韌性再大,也禁不住如此大力的一拉,併發出強勁的音質……只有上乘太極拳拳勁,方能做到。
軍官踱步到櫃檯,拎起了一個本子,上面墨跡斑斑,正是何安下抄寫的醫方。軍官贊了句:「漂亮!每個鉤挑,你都寫得特別好。」
他一眼看穿了何安下的秘密,把本子在檯面上擺好,手中絲線垂落在本子上,蠟黃的臉泛起古怪笑容。
線絲如蛇,盤在本子中一個鉤挑的筆畫上,何安下凝視著線絲,嘆道:「我不如你。」
軍官笑出聲來,音色竟十分悅耳,說:「既然無心打了,就聽我說個事吧。」他走到診病桌子前,坐下,兩個黑衣打手迅速站到他身後。
他向何安下招招手,一臉和藹可親的笑容,何安下只好走過去,坐在桌旁的另一把椅子上。何安下坐下時,扭頭向東壁瞥了一眼,窗外的另一人仍在。
何安下:「讓你的人進屋吧。」軍官:「他不是我的人。他皈依了一個古老的信仰,遵循著許多現在人難以理解的規矩。比如,一間房子里有三個以上的人,就不能進入。」
何安下:「三個人?果然是很奇怪的規矩。」軍官:「三人成眾,三個人在一起,必然會出現兩人聯合、孤立一人的情況,和政黨之間的相互仇殺性質一樣。拒絕三個人,就是拒絕人類社會。」
何安下:「這是什麼信仰?」
軍官笑笑,轉換了話題:「國民黨執掌天下已經十餘年了。國民黨的前身叫同盟會,那是一個暗殺組織,企圖以刺殺滿清大員來顛覆政局。」
何安下聚精會神地聽著,不料軍官又轉了話題:「元朝初年,三位在蘇州旅遊的人留下了一部劍譜。畫上使劍的不是人,而是一隻猿猴,所以這部劍譜被稱為《猿擊術》。招法簡單狠毒,善於把敵人逼入死角,有人說這是日本武功,是中國人對日本劍術的第一次研究。」
何安下點點頭,軍官淡然一笑:「其實不是日本武功。中國戰國時代的刺客,便開始以猿猴自比,猿猴圖畫,是三位刺客在表明身份。」
何安下:「他們留書,是怕暗殺術失傳?」軍官長嘆一聲:「中國的東西不會失傳,老前輩們都把東西留下了。同盟會早期的暗殺技巧,便是依據的這本書。」
兩個獨立的話題,突然聯繫在一起,何安下驚愕地看著軍官,軍官蠟黃的臉色似又重了一層:「從同盟會到國民黨,許多事都不同了,許多人離去了,但現今國民黨中統特務機構中,還留有幾個同盟會的老刺客。」
何安下:「比如……你?」軍官:「我叫沈西坡,上校。」何安下:「沈上校。」
沈西坡點點頭,飛速地向窗外一瞥:「當年,浙江省的一位藏書大家向我們奉獻了這本書,那也是他祖輩偶然買到的。十七年了,我總在想,我們是照書學的,但應該還有跟人學的,古代刺客一代代的傳承,不會斷絕吧?結果,真讓我遇到了一位。」
何安下向窗外望去,窗外的人影始終不曾移動分毫,如同木雕石像。沈西坡莫測地笑了:「但他也有著困惑,就是在猜想,除了他之外,是否還有別的傳承?」
何安下:「他沒有找到?」
沈西坡:「他沒有條件找,因為他是個日本人。後代人之所以誤會《猿擊術》是日本武功,因為和日本武功真的極其相似。元代初年,蒙古人入主中原,大肆屠殺,一批中國人逃去日本,那三位刺客留下這本書,因為他們也走了。」
何安下凝視著東窗外的人影,忽然感到一股莫名的悲哀。沈西坡繼續說:「日本德川幕府時代有兩百年太平,其特務機構發展得非常成熟,操控民眾的各個階層,建立這一體制的是一位劍客,世稱柳生旦馬守。他開始只是幕府的一名劍術教官。」
此時天色昏黃,窗外的人影模糊了。
沈西坡:「柳生家族雖然佔據政治要職,但一直不舍劍客身份,廣開武館,柳生一流武學代表了日本風格。」何安下:「……你剛才說,猿擊術和日本武學極為相似,難道柳生一流和元代三位寫書人有著淵源?」
沈西坡的手指敲了下桌面:「歷史不可測度。何先生,還有更具淵源的事,不知道你想不想聽?」
何安下點頭,沈西坡說:「同盟會是在日本建立的,得到了日本政客的資助,還接受了日本的特務體系。這一體系中,大部分的內容來自德國的,是日本明治維新後派留學生在德國軍校學到的,小部分仍是日本傳統的特務手段,畢竟柳生家族成功了兩百年,其經驗不容小視。」
沈西坡年輕時在日本,便接受了日本傳統的暗殺訓練,如化裝成婦女,如用一切生活用品殺人,只要使用得法,甚至一張紙都可以割破人的咽喉。
何安下:「很奇妙的武功。」沈西坡:「不是武功,而是技巧。是對物質特性的把握。真正的柳生一流武功,我們學不到,柳生家族中也少有人學到,這極少的一群人被稱為暗柳生,他們遵循著古代規矩,過著苦修生活,不與世人交往。」
沈西坡望了一眼東窗,目光極為複雜,輕聲說:「從政、開武館的柳生族人,叫作明柳生,雖然時代改變,舊日要人卻是今日新貴。日本當今的特務機構,有明柳生的人佔據著要職,他們托中統協助一位到中國的暗柳生辦事,我們不能拒絕。」
何安下嘆道:「想不到中統特務和日本劍客會有如此深的淵源。」沈西坡垂下頭,聲音變得低沉:「此事無關國家利害,往日的情分是要講的……這位暗柳生,渡海而來,想考察中國的猿擊術傳承。」
何安下:「考察?」沈西坡的鼻翼泛起兩道皺紋,竟有了尷尬之色,但很快又扳平整張臉,語調和緩地說:「我收到線報,岳王廟命案中有一位死者是棄官學劍的陳將軍,兩月前,你的藥鋪曾有神秘劍客到來。請你代為聯繫他們。」
何安下:「你怎知他們是猿擊術系統?」
沈西坡:「柳生武學中最神秘的是日練月練。陳將軍以前是軍界人物,偶爾會下山和老部下們相聚。他提起過日練月練。」
何安下:「到藥鋪的劍客來了便走,和我並無關聯。」
沈西坡:「何先生,我說了這麼長時間的話,把所有事跟你講清楚,是尊重你的武功,希望你合作。」
何安下:「你的忙,我幫不上。」
沈西坡忽然大笑,直至笑出了眼淚。許久后,他止住笑聲,掏出一隻手絹,從手絹上抽出一根絲線,用力一扯,聲音似蟬似笛。
沈西坡溫和地說:「剛才我用一根絲線威懾住了你。其實這不是武功,而是技巧,你的功夫遠高過我。」
何安下變了臉色。
沈西坡的笑容近乎甜蜜:「但我一樣可以殺死你,這就是劍客和刺客的區別。想試試么?」
何安下的兩隻手縮在袖子中,緩緩閉上眼睛。五秒后,何安下的手向沈西坡的額頭伸去……手碰到沈西坡軍官帽沿,即將發力時,他聽到了一聲清脆的樂音,隨後腦子裡升起一種極為舒服的感覺,似乎喝了一杯上佳的龍井茶。
何安下的眼球乾澀,努力調整視線,見兩個黑西裝大漢已跳到牆邊,沈西坡一隻手拿手帕捂著口鼻,另一隻手拿著個銀亮的打火機,剛才的清脆一響,應是打火機翻蓋的聲音。
打火機飄著藍色的火苗,冒著白色煙氣。
「嘡」的一聲,沈西坡關上了打火機,站起來,走到牆邊,將手帕從臉上移開,遠遠地說:「這是古老的迷魂香,改為燃氣后,揮發速度增加三倍。何先生,受用么?」
何安下心中空落落,沒有憤怒沒有悲哀,臉上不自覺地笑了一下,肩膀一塌,整個人癱在椅子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