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劍氣

第十七章、劍氣

白米粥越來越好喝了,老媽子說換了新米。這種米色澤白潤,兩頭有著長長的尖蕊。

到黃昏時,沈西坡會到何安下屋中待一會兒,他將一把紅木椅子移到窗口,坐著,任血紅的夕陽灑在身上,然後拿一根簫,自顧自地吹了起來。

簫聲惆悵,何安下躺在床上,有時清醒,有時糊塗,不論清醒糊塗,隨著簫音,都會想起許多往事。一日,何安下拼著三分清醒,終於開口說話:「多謝了。」

沈西坡長簫離唇,怔怔地望著何安下,何安下說:「你的簫聲讓我想了很多,以前我在山上做道士,整日煩惱,現在方明白,那其實是我最快樂的時光。」

沈西坡將簫置於膝蓋上,垂頭說:「不必謝,我吹簫不是為你,是為我自己。你以為特務生涯驚險刺激,其實,這一職業最大的特點,卻是寂寞。我在這裡無聊地待了二十多天,為不相干的人,消耗掉自己的時間。我這種人,對人無益,對己有損。」

看著他疲憊的眼皮,何安下竟有了同情之心,嘆道:「並非如此,起碼跟著你,我可以吃上從沒見過的大米。」

沈西坡狠狠地盯了何安下一眼,隨即眼中泛起笑意,說:「我真的一無是處,那大米不是我給的,是暗柳生給的,從日本帶來的。他只吃自己種的糧食,去外地旅行都要自帶口糧——這是他遵守的規矩。」

何安下:「萬一旅程耽擱,糧食吃完了呢?」沈西坡:「他會選擇餓死。」何安下以為沈西坡在開玩笑,笑了一聲。不料沈西坡一臉正色,道:「真的。日本五十年來,處處壓中國一頭,因為他們立了規矩,就嚴格執行。」

何安下覺得這話有很深的含義,卻因身受迷藥,腦力不足以思考,只想出了一個最簡單的問題:「你也吃他的米么?」

沈西坡笑了:「他把自己的口糧分給你,因為他尊重你。我是一個不值得尊重的人,所以我吃不到這種大米。」

何安下流露出詫異的表情,沈西坡笑了一下,道:「米是最普遍的糧食,但真正可稱為米的米,自古卻只產在一塊方圓不過五畝的地里,是給皇族獻供的。唐代皇帝曾將此米種賞給日本使節,暗柳生種的便是這種米。」

何安下:「……他為何尊重我?」

沈西坡:「我是騙人把戲,你有真實武功。」

何安下:「我並沒有機會顯露出來。」

沈西坡:「他能看出來。」

沈西坡說完,重新吹起長嘯。

談過一番話,何安下的頭腦又清醒了三分,從簫聲中聽出沈西坡的氣息深遠悠長。

夕陽褪盡時,簫聲停頓,沈西坡長簫離唇,轉頭望著窗外黑色的屋脊,眼皮忽然翻起,全無疲憊之色,輕嘆一聲:「終於來了。」迅速站起,閃身出門。

何安下想起盲眼的劍客和叛逆的青年,從床上掙扎而起,但兩臂乏力,撐一下便倒了。此時,院中響起了如蟬如笛的聲音。

沈西坡站在光色昏暗的院中,手中持著絲線,一聲響盡,再拉一下。忽然,房脊上響起另一種聲音,低沉如雷。

沈西坡仰頭向上望,只見屋頂上坐著一個穿長衫的戴草帽的人,此人右手持一柄長劍,左手壓劍尖,將劍彎成弓形,忽然輕放,劍身彈直,發出如雷的重音。

雷音似遠實近,似圓渾卻犀利。沈西坡感到夜色中有什麼東西襲來,兩手不由得一緊,手中的絲線綳斷。

屋脊上傳來淡淡的笑聲,沈西坡張開兩手,任殘線飄落,高聲道:「聽聞劍法練到極處,可發劍氣傷人,我總算見識了。」屋頂上的人開口說話,聲音竟十分年輕:「不,你還沒見識。斬斷絲線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的驚慌。」

沈西坡皺起眉頭:「你不是陳將軍的勤務兵?」青年:「我不是他,也是他。我繼承了他的武學,還有他的名字。」

沈西坡涼了臉色,他知道在一代只有一個傳人的門派中,代代沿用同一個名字的門派多行事詭秘,甚至參與歷史上的宮廷密變,是中國文化中最黑暗的部分。

於是,他放緩口氣,道:「我們的資料里,只知陳將軍的傳人是他的勤務兵,沒有姓名紀錄,可以告訴我么?」

屋脊上的人沉默了,沈西坡叫道:「怎麼?不敢示人么?」

何安下在此時,艱難地爬出屋門,見對面屋脊上坐著的人影,確是在藥鋪劍傷師父的叛逆青年。他同時看到,屋脊上還有一個穿著和屋脊一樣顏色衣服的人,如貓捕鼠般,高抬腿輕放步,無聲而緩慢地從後面向青年靠近。

沈西坡追問名字,是在吸引青年的注意力。何安下剛要高喊,那個屋脊色衣著的人突然加快速度,右臂下閃出一道狹細的白光,矮著身形向青年滑去。

屋脊嶙峋,他竟可滑行,簡直形同鬼魅。何安下不及高喊,那人已滑到青年身後,斬下白光。

青年側頭向那人看去,此刻天色昏暗,兩人之間似乎有星微光閃了一下。

那人一聲低吼,跌到了屋脊背面。

青年慢慢站起,放直了手中長劍,指向院中的沈西坡。沈西坡一動不動地站著,在何安下的眼中穩如泰山。

二十秒過去,何安下隱隱覺得有什麼異常情況發生了,仔細分辨,原來多出一種細小的聲音。雖然細小,卻是狼嚎狗吠的強度,只是極低極低。

又過了十秒,何安下聽出那竟是沈西坡的呼吸聲。五秒后,沈西坡突然「嗯」地哼了一下,之後呼吸沉重得如同蓋房的打夯聲。

再過了五秒,沈西坡爆發出一聲怒吼,如獅王震攝自己統治區域內的百獸,雄強威猛。但這一聲過後,沈西坡的脊背頹軟下來,嘆道:「我輸了。」

只是交手前的對峙,已耗盡沈西坡所有力量。認輸后,他再無顧及,大口大口地喘氣,如風穿過殘破的窗紙。

屋頂上的青年將劍慢慢收入劍鞘,他專註地看著自己的動作,似乎這是世上最隆重的事情。劍完全入鞘后,青年說:「想不到中統特務里,還有你這樣的高手。」

沈西坡道了聲:「慚愧。」何安下注意到沈西坡語調平緩,原來青年以那樣的頻率收劍,是為了等沈西坡呼吸恢復正常。

沈西坡慘然道:「我平時騙人的把戲太多,到真實較量時,反而不會了。」

青年:「沒什麼,我剛才贏那偷襲者,用的也是騙人把戲。」

沈西坡周身一顫,仰頭怔怔地望著青年。

青年:「他的傷勢不重。」

沈西坡:「多謝。」

青年一指何安下:「這個人,我要帶走。」

沈西坡沒有作聲,緩緩退入屋廊的陰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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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士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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