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暗傷潛恨塗青山
壯漢叫王大水,想帶大痴、何安下去他的木樓安歇。大痴搖手,說還是去何安下的住所。
到了軍用帳篷中,大痴看見西北角的裂縫,何安下告訴他是董安用軍刀劃開的,大痴嘴角泛起笑意。何安下記得大痴說過,董安所修的大隨求咒是「雪山僕人法門」的輔助之法,自己從董安的祭母法會而出,便被大痴跟隨,難道大痴從莫干山來到天目山,與董安有著神秘的關聯?
果然大痴問起了董安來歷,何安下將自己所知的盡數相告。大痴又問了董安在祭母法會上的表現,何安下也一一描述。
大痴在軍統鋼絲床上坐定,吩咐何安下、王大水坐在床角,沉聲道:「禪宗的開智慧咒,作為廟裡和尚早晚要念誦的功課,已經流傳近六百年,卻無人知道它的來源。其實它正是佛祖在雪山修鍊的咒語,竊法自證的僕人偷聽的正是它。」
何安下與王大水皆一怔,雖沒有佛教知識的積澱,也覺得此事蹊蹺。大痴緩緩道:「雪山僕人的法門隱藏在禪宗中,這道咒語當做禪宗早晚功課念,可以開啟個人智慧。而配上本門的六個手印,就有了等佛之力,可以拯救這個世界!」
董安劃開的布縫隨風開合,大痴道:「董安自幼學得本門的輔助之法——大隨求咒。如果你們念誦本門的根本咒,他必有感應,會趕來相見。此人手握兵權,前途無量,我便收他做我的第三個徒弟。」
大痴教何安下、王大水以兩中指右壓左地交叉在掌心裡,二大拇指左壓右交叉,各捻本手中指如環狀,二無名指二小指豎直併攏,二食指捻二無名指上節。此手印令兩掌之間鼓出一個空間,像是樂器的共鳴箱。
大痴囑咐:「在雀樓傳給你們的是火印,這個是木印,多數樂器都是木料。樂器有共鳴,此手印的共鳴是什麼?是諸佛說過的一切音聲。佛經上說,寧可誹謗諸佛犯了淫慾,也不能誹謗這個手印——在我的佛經閱讀範圍里,這句話賭誓是賭到頭了。」
何安下與王大水結好手印,開始念誦開智慧咒。一個時辰后,不見董安的身影,大痴沉聲道:「佛在摩訶陀羅國時,曾用此印降伏發狂的大象。難道不能降伏一個軍官?不是法不靈,是你們信心不堅。」
何安下與王大水都面有愧色,抖擻精神,重新念起。董安劃開的布縫,吹入一股冷風。大痴擺手止住兩人,嘆道:「發狂的大象最多傷幾十個人,而手握兵權者,卻可令一個國家生靈塗炭。的確不是你倆所能降伏。」
大痴言罷,下了軍用鋼絲床,迎布縫站立,手結木印。何安下與王大水不敢怠慢,站到大痴身後跟著念誦。大痴雖是輕念,卻震動了整個帳篷,布面上起了海濤般的波紋,何安下覺得他的咒音似有實體,小拳頭般一下一下打在自己身上,說不出的難受也說不出的舒服,忽然沒了意識,迷失在音波聲海中。
不知過去多久,帳篷外傳來一片齊刷刷的腳步聲,因山谷的迴音顯得音量巨大,來了數千人似的。大痴停下念誦,鬆開雙手,眯眼看著面前的布縫。
布縫被風吹得蛇一般扭動,一隻手探了進來。這隻手慢慢地捋著布縫,捋到下方時,竄進了整個身體,正是董安。
董安穿著黃呢軍裝,腳套黑亮馬靴,腰部配著一柄軍刀,英氣逼人。他嚴厲地說:「原來是你在作怪!」大痴冷冷道:「欠管教的東西,說話客氣點。」
董安「噌」的一聲抽出軍刀,作出下劈之勢,軍刀上的寒光自刀根滑到刀尖。大痴右手立於右肩前,中指成環。董安皺眉,眉間兩道皺紋通到鼻樑兩端,似乎鼻樑在臉上聳立起來。
董安:「你想做什麼?」大痴:「定國安邦!」董安的軍刀垂下,大痴向何安下、王大水打個手勢,示意他倆出帳篷。
帳篷外站著二十幾名持槍士兵,立著一匹氣宇軒昂的白色軍馬,皮毛上浮著顆顆紅珠,竟是血跡斑斑。王大水將何安下拉到旁側,神秘地說:「那是寧夏產的汗血馬,汗水是紅色的,如血一般。此馬極為狂傲,不是身具貴氣的人騎上去,拚死也要掀下來。看來董安不是常人,當今軍閥混戰,四海不寧,老百姓都等著一個能坐穩天下的人。」
何安下:「說不定就是董安?」王大水惶恐地晃著腦袋,也不知是點頭還是搖頭。何安下想到了段遠晨,那也是個自詡為天子的人,不知他有沒有配好草藥,化出體內的麵糊?
未等多久,董安從帳篷出來,大痴隨後走出。董安扶大痴上馬,自己挽馬韁步行,一臉恭敬。汗血馬只在大痴落座時嘶叫一聲,隨後便乖順了,放平了脖子,一步步走得小心。
大痴在馬上作了個手勢,何安下與王大水跟入隊伍,一群人向山下而去。
董安軍紀嚴明,無人言語,一隊人步伐整齊,靜靜而行。看王大水臉色,似憋了一肚子話,卻被軍隊的威嚴震懾,不敢說出。
轉過山坳,道路不再平整,是幾百米碎石子,在月光下閃閃發光。馬靴不適合步行,董安便坐在路邊一塊石頭上脫去馬靴,換上膠底軍鞋,整個隊伍停下等他。
王大水終於有了說話時機,對何安下道:「如果董安是天子,法師便是國師。」話音未落,一聲槍響,徹谷轟鳴。
士兵紛紛舉槍,簇擁在董安周圍。何安下看到大痴法師仍直直坐在馬背上,任馬前行。馬行了十幾步后,大痴法師跌下來,軟軟滾了幾下,便不動了。剛才那槍竟是沖他開的。
何安下貓腰奔過去,見血濕了法師的整個胸口,已是活不成了。王大水也奔了過來,見狀大叫:「法師不該坐馬,董安的敵人把法師當做了董安!」
槍聲大作,打得路面碎石爆出火花,繁星點點。
敵人在高處。
何安下與王大水卧在地上,一動不敢動。由於跑出了隊伍,槍沒有打他們這裡,士兵們團縮的地方則如沸水,密集地落下子彈,濺出數十股血柱。
不多時,士兵們便盡數癱倒,靜得像一塊塊肉砣。上方的子彈仍舊打下,持續了五六分鐘方停下來。何安下抬起頭,趁著月光,見山岩上站起一隊戴鴨舌帽的特務。
他們拿著短把卡賓槍,飛跑下山坡,從士兵屍體中扒出一個血淋淋的人來。汗血馬在槍響后,躲到一片岩石后,此刻卻跑出,沖那血淋淋人的連聲哀鳴。何安下知道,那一定是董安。
董安被架起,卧到馬鞍上。從他後背的細微起伏看,尚有呼吸。
一個特務趕到何安下、王大水跟前,晃了晃手槍,他倆急忙高舉雙手站起。他倆被押到一個身材瘦小的特務跟前,那人作了個手勢,要兩人退到岩石邊,然後舉起了卡賓槍。
這是要槍斃,王大水高喊一聲:「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面部痙攣,已呈死狀。何安下緊閉上雙眼,這時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這個人是我朋友。」
何安下睜眼,見段遠晨頭戴鴨舌帽,正伸手指著自己。還沒來得急張口喚他,王大水的已高喊起來:「我認識你三年了,我也是你朋友!」
段遠晨瞟了他一眼,對瘦小的人說:「算了。」瘦小的人垂下卡賓槍,段遠晨走到大痴屍首前,一腳踢上去,大痴屍體晃晃,腦袋歪在一旁。
段遠晨:「什麼人?」何安下答道:「一個和尚。」段遠晨:「他背後有什麼官場關係?」何安下:「他剛自莫干山出來,董安是他的第一個關係。」
段遠晨舒了口長氣,哼一聲:「跟我走。」向身後揮手,招呼眾人下山。何安下背上大痴屍體,跟著走了。
何安下看著走在前面的段遠晨,心中升起寒意,他不再是神叨叨的那個人了,變得果斷無情,似乎在某種情況下,可以殺掉所有人。
段遠晨邊走邊跟身邊的人說話,說了七八句后,他停下等著何安下走來。何安下背著大痴,面無表情地走到他身旁,他與何安下並肩而行,問:「背著他幹嗎?」
何安下:「這是我尊重的人。」
段遠晨沒有追問,從懷裡掏出煙盒,挑出一根,點著吸起來。煙味清醇,應很高級。他觀察到何安下鼻翼蠕動,笑道:「煙絲要以美酒熏制,這是特製煙捲,用的是歐洲最好的白蘭地。」
何安下:「能享用到這種東西,你一定身在一個特別的組織。」段遠晨深吸一口煙,輕聲道:「小兄弟,我拿你做我徒弟看,所以不瞞你。我是中統第七情報組組長,扮成修行者,是為了監視黨內高官動向。」
兩人無言地走出二十餘米,何安下開口:「你在養魚塘邊說的話,都是耍我玩的?」段遠晨:「山中寂寞,容易深思多想,那些話是我的真實想法,但戴上這頂鴨舌帽后,便覺得荒唐了。我只是一個有著層層上級的特務。」
特務們穿的鞋不像士兵般統一,在碎石子上走出各樣的聲響,空谷回音,像是怪異的樂曲,其中的高音是馬蹄聲。望著董安血跡斑斑的背影,段遠晨虛聲道:「此人膽大妄為,若羽翼豐滿,必是天下禍害。他死之後,我也可離開此山,我心裡有了接替我的人選。」
何安下沒接他的話茬,段遠晨等了半晌,終於自己說出:「高人賞識你,你比我能刺探出更多情報。」何安下一字一頓地說:「如果我倆還有情誼,就不要拖我下水。」段遠晨嘆道:「人各有志,我不勉強。」
轉過一座山,段遠晨喝令隊伍停下,牽馬向路邊樹林走去,他回頭以莫測的目光掃了何安下一眼,道:「你也一塊來吧,看我了卻一件冤冤相報的舊事。」何安下將大痴屍首轉給了跟在後面的王大水,隨著入了樹林。
入林未深,便聞到一股怪異味道,介乎於爛魚的腥臭和中藥的葯香之間的味道。何安下蠕動著鼻翼,發現眼前是一片淤黑的沼澤。
段遠晨笑道:「身陷沼澤,越掙扎沉得越快,使不出一點力地死去,是最恐怖的死法。但據我在山中多年的觀察,發現有沼澤的樹林,空氣往往新鮮,所以沼澤等於人的肺,它可以吐故納新。」
段遠晨鬆開韁繩,走到何安下跟前,正說著話,忽然反手一抽馬臀。汗血馬受驚,向前急奔,無聲陷入沼澤,轉瞬間只剩下半個身子。
馬嘶如泣,董安沒有絲毫反應,他身體折在馬鞍上,垂著的頭和雙腿已沉入淤泥,僅有後背露出,後背上仍有著微小的起伏,說明還有著呼吸。
何安下:「何必如此?」段遠晨:「上級下令不留他的命,他身中六槍,原本也是活不成的。」
董安的後背消失了,距原後背位置一米處的泥面有著波動,那是沉下去的馬頭在做著最後的搖擺。片刻,泥面平整如鏡。
段遠晨蹲下,掏出煙盒,抽出根煙,在煙盒上敲打了兩下。他望著董安消失的地方,喃喃道:「你的祖先將我囚禁在爛泥塘,你也該嘗嘗這個滋味。」
何安下猛然想到,董安鼻如懸膽,眼如飛燕,正是周天子相貌。
火苗亮起,段遠晨點燃煙捲,吐出一口淡藍的霧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