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天女
何安下晚上不再去竹林,而是關上門板,在屋裡練拳。一晚練到子夜時分,卻響起了敲門聲。
開門,見是個穿著淺灰色西裝的中年人,一臉官氣,一字一頓地說:「大師看上了你這所房子。你三生有幸了。」
中年人身後,站著四個肩披紅布的黑壯和尚,高鼻深眼,不像漢人。一個戴著黃色五角冠的瘦弱僧人站在水邊,輕聲說了句:「打攪了。」何安下吃了一驚,這聲就像是在他耳邊響起。
這伙僧人來自蒙古草原,受浙江省長楊希丁邀請來杭州講學,為首僧人叫曠西達雷,據說已修到夢幻成就,可以潛入到任何人的夢中。他瘦弱白凈,不像草原的粗豪人種,反而更像是江南文人。
藥鋪分為上下兩層,樓上成了曠西達雷的住所。四個黑壯和尚不住店中,而是在水邊搭建了一個蒙古包,入夜後蒙古包的布幔會微微震動,那是他們在低吟「瓦拉波拉南雅舒哈」的咒語。
每當有念咒聲起,蒙古包外的水邊會游來許多魚,彷彿朝聖。這招魚的奇迹,引來杭州百姓的狂熱崇拜。曠西達雷住在這裡,因為他正在修鍊一種叫「幻光成就」的法術,要依靠月光。西湖如一個錶盤,在夏季時分,藥鋪的位置正對月亮升起地方,二樓可以得到直射的光。
何安下每晚睡在樓下,總是不能入眠,樓上住著一個能隨意潛入自己夢中的人,令睡眠變得恐怖。他堅持了三天,終於在第四個夜晚,響起了鼾聲。
他夢到店主、名醫崔道融、雙眼皮的夫人,他們叫著「救我!」忽然臉上的肉飛速墮落,呈現出雪白的骨頭。這些骨頭癱在地上,但他們的喊叫聲卻越來越大,這時曠西達雷出現了,他低聲念誦著咒語,地上的骨頭化成了道道銀光,一一融入月光之中……
何安下滿頭大汗地醒來,向著頭頂的地板跪拜。他相信,那三個死去的靈魂已經被曠西達雷超度。他們三人到達月光禪境,消滅恩怨,沒有痛苦。
何安下對著樓上跪拜,虔誠之極,然而這時隱隱地響起一聲女性的呻吟。幻聽?何安下看著頭頂的地板,見一片四尺長的地方在微微地顫動,那是曠西達雷床榻的位置。
佛經上記載,修到羅漢程度的人,會有天女來供奉。曠西達雷已是羅漢?崔道融和夫人的死,是何安下心底的陰影,他希望剛才的夢境是真實的。
何安下輕輕打開店鋪的門,經過蒙古帳篷時,聽到念咒聲已變成了沉重的鼾聲。在月光的照耀下,遠處的靈隱寺隱約可見。
如松長老每晚睡覺前,總是念一聲「阿彌陀佛」,整夜沉浸在這一句佛號中。他早已沒有了夢境,只有這一句音聲。這晚感到「阿」字音忽然變大,彷彿雨天驚雷,他眼皮一張,醒了過來。
窗前有一個人影,如松喚道:「誰呀?」
「抄經書的人。」何安下答道。
何安下坐在院子中央,臉頰迎著月光。如松長老走出禪房,看到何安下的臉,便不再走近,席地坐了下來,兩手合十,低垂雙目。
二十分鐘后,如松把兩手放在膝蓋上,溫和地說:「你的困惑,我無法解答,但可以告訴你一個我的故事。」
這是五十年前的事情,當時的如松還是個剛入靈隱寺的年輕和尚。靈隱寺在宋朝時出了一個濟公活佛,他一生飲酒,在靈隱寺中的濟公塑像也拿著一個酒杯。有好事的信徒,參拜濟公時,會往雕塑的酒杯中倒上酒。
奇怪的是,第二天早晨酒杯一定會空,濟公顯靈的消息在杭州傳開,從此日日有信徒給濟公雕像倒酒。為了維護佛門尊嚴,如松到了濟公殿,指著濟公的雕像吼道:「你生前混蛋,死後還要耍混蛋么?」
他罵了一個下午,從此信徒們就再也不敢給濟公雕像倒酒了。更奇怪的是,雕像酒杯中的酒第二天沒有消失,直到一年後才自然地揮發乾凈,「濟公戒酒」的消息傳遍杭州,人人都知道靈隱寺出了個法力比濟公還大的如松和尚。
講完這個故事,如松一笑:「其實我知道濟公酒杯里的酒都是廟裡和尚偷喝的。」何安下「噢」了一聲,起身向如松深鞠一躬,走出了院門。
第二天早晨,何安下給帳篷里的僧人送早點時,聞到了一股奇怪的香氣,他一直以為那是蒙古的檀香,而現在他有了別的想法。上午十點,何安下在第一副食店買了一包炒熟的黑色芝麻,到了西湖邊隨手撒下,很快便有魚接連不斷地游來。
芝麻在水色中很難被發覺,魚類仰頭吞噬芝麻的動作,正像是信徒一伏一仰的跪拜。
晚上十點鐘,何安下貼著牆面,聽到牆外有摩擦聲響起,他單手按在牆上,突然用掌根一擊,隨後聽到了一聲女性的尖叫。何安下用手錘了下牆,懊惱地哼了聲「果然如此」,然後開門走了出去。
一個女子倒在地上,二樓的窗口垂著一條白布軟梯。何安下隔著牆體擊飛了爬牆的人,那是「敲山震虎」的太極拳勁道。何安下將女人扶起來,是一張清秀虔誠的臉,何安下:「回家吧。」女人一捂臉,小跑著離開藥鋪。
何安下抬頭向二樓看去,只見曠西達雷站在窗口,面無表情地看著他,手一抖,將軟梯抽了上去,然後關上窗戶。
何安下看著藥鋪后的湖水,和五十米外的公路,想到曠西達雷之所以不住城中豪華公館,偏要住這裡,是為了女人夜訪方便。
天亮時,曠西達雷帶著四個蒙古僧人搬離藥鋪。曠西達雷是在五月十六日離開杭州的,在九月十一日,杭州城中貼出一張省長楊希丁簽發的通緝令。
通緝令上說,一個南方漢人雇傭四個青海牧民,冒充密宗活佛,詐騙錢財、誘姦女信徒。看到通緝令,何安下反而十分失落,因為這說明曠西達雷超度亡靈的夢境只是自己的妄想,那三個死去的人仍沒有著落。
自己或對,或錯?也許永遠沒有答案。何安下行至初到杭州時睡覺的大槐樹下,倒身躺下,閉上雙眼。
他知道,一切已不能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