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日月同

我與日月同打熊形跟看病似的，病人呆坐，只能看出個大概，得讓病人活動一下，出點聲，就能看出潛伏的毛病。同樣，光站樁，身體狀況還不明顯，得活動起來。

志在新奇無定則，古瘦灕驪半無墨。

唐詩宋詞清對聯，因為清末要有場大變，人處動亂中，對平衡很需要，所以出了對聯這種奇怪的文體。

臨潁美人在白帝，妙舞此曲神揚揚。

熊形最後要集中在兩個小腿肚上找輕重。小腿肚就是毛筆的筆肚，彈性都在裡面。熊形的提頓就是毛筆的提頓，提頓是古人發現的微妙。天地生萬物，也是這一提頓，世間巧到極點的工藝，都是這一提頓。

筆下唯看激電流，字成只畏盤龍走。

左胳膊是斜垂著的，腋窩一張，手就抬起來，再一夾，手就向前了。狗熊掰棒子，隨夾隨掉，所以腋窩的開張也是很靈活的。如果把夾、張做快了，或者說把腋下的玉米棒子擰一下，拳勁就旋起來了，練好了這感覺，整條胳膊就活了，打拳就能拐彎。

書法寫在紙上，是有跡可循的，尚且如此，更何況是無跡可循的拳？這不是玄談，是最基本的拳理，是我們的起點。

身體中軸線里得了電流，就能治早衰症了。水濺到爐子上，「刺啦」一響，這一響就是內功。這「刺啦」一聲，所有的營養都在裡面，雷音一響，大地回春，萬物一瞬間都有了生機。有情況，斟酌情況，就峰迴路轉，體質也就有了轉機。

形意拳到了高級階段，沒有具體功法了，都是談天說地。唐師不識字，生活範圍窄，但一談起拳來，也是天南地北的，令人感到很奇怪，他怎麼知道的？但他就是知道了。

奔蛇走虺勢入座，驟雨旋風聲滿堂。

輕重訣凝成一個力，水火訣凝成一團氣。輕重訣和水火訣，關鍵要在行拳時體味，行拳時的力感、氣感更迅速微妙，所以我們不叫打拳，叫打功架，注重的是功。

西瓜是瓜心最甜美，因為是水火交際處，此處有風雷。每天吃一口西瓜心，能提神醒腦，順心順氣，這一口就是最好的營養了。桃子也好，桃尖外凸，上接天氣，桃底內凹，含著地氣。

人人慾問此中妙，懷素自言初不知。

註釋：

有了渾身一沉，看懂八打歌訣，渾身能沉能著。但做一個死鎚子，光錘這一下也不行。沉下去，還要能起來，但這一起可就鳳舞龍翔了，一把鎚子變成十八般兵器。「、」要扯成「廴」——這是身法變化，也是勁催的。轉七星，有了一沉再轉，就能從一沉里轉出新東西來。形意拳在「走之」里。

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

我們收徒弟，要在天才戲子中再挑選，也沒辦法。寧缺毋濫，得一個好徒弟，真是祖師爺顯靈了，不衰你這一脈。

熊形要形完氣厚，站熊形要有氣感，所謂「日久生情，靜久生氣」。會覺得上下身、前後身、左右身的氣感不同，有清濁、爽膩、溫寒的差別，便要讓這不同的氣感相互抵消掉。

五十年間似反掌，風塵澒洞昏王室。

另有一個熊形的要訣——狗熊人立。狗熊展腰方能立起，肩上托西瓜也要挺腰，才能撐住西瓜的重量。狗熊人立時，腳跟不著力，使用前腳掌支撐。重心放在前腳掌上，才能發力，後腳跟是虛的，輕易不實。

練熊形要先把自己當成一個重病患者，這個身體已經經不起折騰了，要很小心地體會自己——這是孔子講的「慎獨」，知道自己在幹什麼，知道自己怎麼了。

①草書成就最高的是「顛張狂素」二人，張旭的書法是從觀公孫大娘舞劍中悟出的，論懷素的字，則用湖光山色。

打形意拳，會覺得自己渺小，人在高山大海前也會自感渺小，油然而生敬畏之心。高峰墜石、浪遏飛舟——這種天地間的驚人之舉，在形意拳中都有。

這裡面的道理很深刻，練形意的人通過練拳，漸漸地就感知天命了，風水相術不用刻意去學，自己想想，就能明白個大概。

形意簡單的練法就是練「辶」，這個部首叫「走之」。「丶」，這一點，就是沉著，拳要先練這個勁，一沉能著上，著上就是一沉。身子往下一沉，手能著上對方，千招萬勢都可以這麼打人。

形意拳不是人教的，是天教的。我下象棋總能贏，別人說我算路深，其實我一步都不算，全是想當然，這是練形意拳得來的益處。

找到這個體會後，就把真西瓜去了，摟著個空氣的西瓜，掌心對著肩井穴，掌根對著耳朵，這樣腕部就有了一個弧度，自然地向里。

與余問答既有以，感時撫事增惋傷。

形意進入了高功夫，必定慈眉善目。什麼是慈悲？這個人感知了天命，思維和常人拉開了距離。什麼是悟性？悟性就是感天感地，把天地間的東西貫通在自己身上。

練拳等於演大戲，高明的戲子在演戲時，就明白自己的好壞了——要學會這個，這是練拳時的用心之法。此時要身心分離，心把身子放出去。

詩人觀風景會有名句自然湧上心頭，其實人與風景之間沒聯繫，無直接作用，但人可以感悟風景。形意拳是天成的一片風景，要體察它，不能練它。拳是我練出來的——錯，拳是碰到的，冷不丁發現的，意外相逢的，而且永遠天外有天。

醉來信手兩三行，醒后卻書書不得。

輕重訣后是水火訣。水消減火，火消減水，上下、前後、左右要相互抵消，都抵消掉了，就整身和諧了，所謂「為道日損」。輕重訣只是力感，水火訣是氣感。力感調對了，才可敏感到氣，此時的氣才可用。調不好力感，便只有亂氣錯覺。

霍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

總之，以內為主，外面出現什麼狀況，就是什麼狀況了。不要死扣外形，死於形下。由外在形體求內在精神，是刻舟求劍，由內在精神通達外在形體，是一步登天。

天上的雷也是這一響，形意拳拳譜中凡是提到「雷」字的，都是內功。見到女孩子，滿心歡喜，同時也觸目驚心，這也是「刺啦」一響。內功要動情，無情就無生趣了。情是情況，動情是出情況，很舒服也很可怕，美妙和驚險同在。

肩膀和手心一照應，大臂、小臂就綳圓了，肘尖不能揚起，要如弓上的箭，在勁上縮著。要體會出空氣西瓜的重量，肩和手心細微地控制著它。

桃花沒有味道，有也不好聞，但桃子熟了，氣味濃郁如酒，通天地之氣，可以感染人。唐師說，練拳時，電插頭插在插孔里，裡面得通上——這就是風雷訣。

粉壁長廊數十間，興來小豁胸中氣。

梨園子弟散如煙，女樂餘姿映寒日。

先帝侍女八千人，公孫劍器初第一。

王獻之練一隻手，我們練整個人，形意拳是大書法，這個虛運之形，身上曲折成空的地方都要有。

熊形是左右互換，也就是西瓜和玉米棒子互換。練了熊形，自然就能對「轉環崩」（崩拳的一種）有感悟的，我們的拳是一個拳補充另一個拳，一個拳里有所有的拳。西瓜和玉米棒子，我們叫「虛運一個形」。其實這秘密，王獻之早就講出來了。

初疑輕煙淡古松，又似山開萬仞峰。

書法要空掄，在下筆前，要有不落在紙上的動作。如寫一個小字，空掄時大橫大撇，是寫大字的規模，只不過落在紙上的是一個小字——這是「字」大於形。

杜甫《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並序》：

馳毫驟墨劇奔駟，滿座失聲看不及。

右肩上的空氣西瓜有了真實的重量，身體為了維持平衡，左邊的腋窩就張開了。腋窩的開張，是用拳的關鍵，張開不是無限度，如狗熊夾玉米棒子。

玳筵急管曲復終，樂極哀來月東出。

熊形正如對對聯，左右字字不同，但字字相應，如果相應不上，便有疾病。校正熊形，正如文人構思對聯的情景，身上一分一寸都要對上。對聯有橫批，是點睛之筆，左右對上了，精華在頭部，站熊形時頭部是活的。

十年寒窗出一個讀書人，七代出一個貴族，三百年出一個戲子。大戲子被稱為「妖精」，的確如此，能驚天動地，能顛倒眾生。他有絕頂聰明，一個意象很快就抓住，看到什麼，想到什麼，身上就有什麼——這便是習武的資質了。

讓身體先動起來，好壞先不管，但好壞要知道。我們稱孔子為「孔聖人」，他的道理是總括一切學問的，「慎獨」二字是孔子死後，他的重孫子思披露出來的，叫「孔門心法」。

金粟堆前木已拱，瞿塘石城草蕭瑟。

大自然里有的，形意拳里都有——這是真話，王羲之是書聖，他說自然里有的書法里都有，聖人是這樣見識的，我們凡人也能體會出一點點。①

水火交融，產生風雷。拳打得很快，也許體內的輕重、水火是緩緩交融的；拳打得很慢，也許身內的輕重、水火交融猛烈澎湃，或是靈犀一動，立時安寧；有時候要強撐硬挺，打開個局面后，再緩和下來。一咬牙，就海闊天空了。

形意拳是「事少而功多」，方法簡單而功效大。熊形理順臂、肩、頭三者的關係，先找一個西瓜，單手托在右肩上。右手臂摟著，要防止西瓜滾落，手心和肩頭要相互照應。

不是說王獻之寫字死扣筆桿，幾根指頭是抵不住王羲之奮力一拔的力量的，而是說王獻之手心虛運出一個形，這個形有了實感，手中的筆別人就拉扯不走了。

習武要先從弱點上練起，從失衡處下手。一般人都是右重左輕、頭重腳輕、前重后輕。站熊形一開始要體會出自己的失衡，自己搞懂自己，右邊重了，便要在左邊加力量，或者將右邊放鬆——這是熊形的輕重訣。

王獻之在寫字時，王羲之從後面過來，猛地抓他的筆桿，竟然沒有抓動，王羲之就說這個兒子掌握了書道的秘密。

沒那麼繁難，輕重、水火、風雷六個字就可以練功夫，可以一直練下去——這是以功夫從中驗證出來的道理。

書法握筆，指頭在筆桿上使力，反而使不出力量來。手心要像握著一個雞蛋，下筆時催動這個虛運出來的雞蛋，字方能力透紙背，如有神助。

練形意一掌劈出，不能僅止於掌上，要力所能及地放出去，這是「意大於形」，是形意拳正常的練法。而慎獨的練法，要身心分離，將意縮成最小，君王退位，百姓自理，讓身體自己成方成圓，如特務跟梢，不能驚擾了目標。

心手相師勢轉奇，詭形怪狀翻合宜。

絳唇珠袖兩寂寞，晚有弟子傳芬芳。

寒猿飲水撼枯藤，壯士拔山伸勁鐵。

……昔者吳人張旭善草書書帖，數嘗於鄴縣見公孫大娘舞西河劍器，自此草書長進，豪盪感激。

遠錫無前侶，孤雲寄太虛；狂來輕世界，醉里得真如。

忽然絕叫三五聲，滿壁縱橫千萬字。

老夫不知其所往，足繭荒山轉愁疾。

練拳要慎獨，要像看戲一樣看自己的緩急、得失、偏正、冷暖，但不要馬上糾正，要像一個觀眾，不管戲好戲壞，總得由著演員把戲演完。

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

經絡不能亂想亂串，亂動心就把身體串壞了。不要一上來就串經絡，我們只做六個方向，不東扯一條線，西鑽一個眼，我們是做出一個空間。

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懷素自述》摘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