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時動懶腰
困時動懶腰中有個「庖丁解牛」①的故事,牛肉糙厚,一把刀子殺不了幾頭牛就崩壞了,但有一個屠夫一把刀用了多年仍然鋒利如新,這就是形意拳的大法則——以柔用剛。
有著天然之動,就有了神氣,所以薛顛說雲法在內功上有「丹田氣實之妙」,發勁上有「彈簧、鼓盪、吞吐、驚抖之機」,身法上有「蜿蜒旋轉行蹤不定之靈」,極盡變化之能,是長功夫的捷徑,深切體會,可知薛顛的巧妙。
世評薛顛的武功達神變之境,我問過唐師:「薛顛的東西怎麼樣?」唐師說:「快,巧妙。」
唐師說:「我搭著你,看你能不能翻過來。」他連翻多次,胳膊翻不上來,這是唐師在庖丁解牛。形意拳的勁含著,能控制人,發作起來,猶如庖丁一下把刀子捅到牛體深處,能把人打透了。只有傷人不傷己的勁道,方能無堅不摧,傷人傷己的硬功終歸有限。
①庖丁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響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於《桑林》之舞,乃中《經首》之會。
如果沒有這種變化,就很容易將形意拳步法練成交誼舞舞步了。薛顛在《象形術》「樁法慢練入道」的章節寫道,站樁時要「慢慢以神意運動,舒展肢體」,站樁也是為了練這種變化的。
再解釋一下薛顛在書上講的「三頂」,頭頂有衝天之雄,舌頂有吼獅子吞象之能,指頂有推山之功。
形意拳歌訣有「消息全憑後腳蹬」,形意拳先要提肛,肛門一提,腰上就來勁,腿上跟著來勁,後腳蹬的是腰上的消息,不是用腳跟蹾地。薛顛還說提肛是練身法的關鍵,不是努著勁提,那樣太憋屈,而是肛門有了鬆緊,臀部肌肉就活了,兩腿方能速巧靈妙。
平時總爆發著練拳,拳頭掄得越猛,勁越單薄,竹籃打水一場空,練不出功夫。比如尚雲祥綽號鐵腳佛,可以腳裂青磚,但他教我們時不讓足下用力,要提著腳心,因為在人體力學上,腳跟和後腦是槓桿的兩端,打拳時狠勁蹬地,會震傷後腦。練形意拳練得頭暈目眩,記憶力減退,就是腳下太用力了。
他有點害怕,但既不立字據也不走,還呆著磨。尚師說:「不立武士字也行。這樣,你打我一拳,把我打壞了你就成名了。」
②參考形意門四稍說:
尚雲祥足下的沉重力道是輕著練出來的,好比走鋼絲,腳一用力就摔下去了,但想輕,得更用力才能輕得起來。不是在一個勁上加份量,而是多加上幾股勁。走鋼絲為控制平衡,得調動全身勁道,敏捷變化,既不能踩實了鋼絲,也不能踩虛了,掌握住這個火候,方能練出功夫。
文惠君曰:「嘻,善哉!技蓋至此乎?」
薛顛的雲法要「蕩蕩流行綿綿不息」,正如太極拳雲手不是手從左擺到右,而是由左「變化」到右。練擺動什麼也練不出來,練變化才能出功夫。沒有這種天然之動就沒有變化,硬性地訓練自己,就成了作體操。
練拳要如盲人走路,盲人跟常人不同,蹭著地走路,外表好像很沉重,但腳下是活的,並不只維持著前後平衡,四面八方都照顧著,絆到什麼東西,一晃就站穩了,這是以柔用剛,多股勁的作用。這個柔不是軟化,是變化。
肉鞘,舌卷氣降,雖山亦撼,肉堅比鐵,精神勇敢,一舌之威,使敵喪膽。
三頂不單是激發勁道的比武要訣,也是保養身體的鍛煉法,我是奔九十的人了,但沒謝頂沒戴假牙,算是頭髮、牙齒保住了,這就是三頂的功效。
另,書上沒寫,但薛顛教我時,說雲法可點穴,多教出一個手指翻挺的動作。不管能否點穴,武術一定要練到指尖,手指一彎就是拳,死握著拳是很難練出勁道的。對於雲法,薛顛在書上最後囑咐讀者:「學者,最宜深究其妙道。」
拜師時由於我離家太久,錢都花完了,連拜師禮都沒有。他的《象形術》一書,確是可開宗立派的拳學,同時也是在一個新的名目下,將形意拳的要訣公開了。此書用詞簡約而雅緻,可謂字字斟酌,是給自己寫傳世之作的寫法。
八國聯軍進北京時禍害中國人,程廷華拎著大砍刀在房上走,見到落單的洋鬼子就蹦下來一刀劈死,轉身又上了房。他殺的人一多,給盯上了,最終被排子槍(洋兵隊一起開槍)打死。他是武林的英雄,八卦門的成就者。
筋稍,虎威鷹猛,以爪為鋒,手攫足踏,氣勢兼雄,爪之所到,皆可奏功。
註釋:
骨稍,有勇有骨,切齒則發,敵肉可食,皆裂目突,惟齒之功,令人恍惚。
雲法的大勢,就是身子往前一撲,又把自己擰拉回來,身子剛縮又把自己推出去,一推就轉了個身。幾次換勁均無斷續,要變化在一起。
但有個軍隊團長來挑戰,我們不能按武林規矩將他趕走,其實一看就知道他功夫不行。由於他糾纏的時間太長,尚師就說:「比武可以,得先立下武士字(生死文書)。你把我打死了,我徒弟將我一埋就完了,我要把你打死了,你們部隊不幹呀。」
薛顛是我見面就磕頭硬拜出來的老師,他當上國術館館長後走了文士的路線,接人待物彬彬有禮,我拜師時他好像是五十三歲。
至於薛顛的巧妙,體現在他的飛、雲、搖、晃、旋中,提取了形意拳的精粹,練的不是拳招,是大勢。有一個可解釋「大勢」的事例——我跟隨尚雲祥的近兩年時間裡,沒有人找尚師比武,因為按照武林規矩,低輩份是不能向高輩份挑戰的,而且都知道尚師功力深,沒人動「在尚雲祥身上爭名」的心思。
形意拳的功夫出在腿上,腿快的人打腿慢的人,猶如拳擊里重量級打輕量級,能有這麼大區別,而且腿上出了功夫,拳頭的衝撞力就大。所以,說一個練形意拳的人腿快,就是在說他技擊厲害。唐師當年和孫祿堂齊名,以腿快著稱,他能認可薛顛快,我就信服了薛顛。
形意拳有「劈、崩、鑽、炮、橫」五行,薛顛有「飛、雲、搖、晃、旋」五法。此次講一個雲法,僅作為青年一代自修此書的提示。象形術源於形意拳,先說形意拳的大法則。
頭髮根聳起,血氣沸騰,好像大鵬鳥隨時可衝天而起,令人勃發英雄氣概,正是「雖微毫髮,力能撼山」。
有人喜歡形意拳表面的剛猛,結果練成了「傷人傷己」,鐵骨頭硬繭子,但仍免不了像一般屠夫,剖了牛,刀子也壞了,早晚傷了自己。真正的形意拳是「傷人不傷己」的,要兜著勁打人、撲著身子打人。
文惠君曰:「善哉,吾聞庖丁之言,得養生焉。」
庖丁釋刀對曰:「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時,所見無非牛者。三年之後,未嘗見全牛也。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導大窾,因其固然,技經肯綮之未嘗,而況大軱乎!良庖歲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數千牛矣,而刀刃若新發於硎。彼節者有間,而刀刃者無厚;以無厚入有間,恢恢乎其於游刃必有餘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發於硎。雖然,每至於族,吾見其難為,怵然為戒,視為止,行為遲。動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善刀而藏之。」
尚師的這一迎,就是大勢。所謂「大勢所趨」,練的是身法的動態趨勢。掄著胳膊打人,不是形意拳。形意拳是撲著身子打人,猶如虎豹,竄出去一丈是這個勢頭,略微一動也是這個勢頭。
血稍,怒氣填胸,豎發衝冠,血輪轉動,敵膽自寒,毛髮雖微,摧敵不難。
③起落鑽翻中的妙動:
手指甲里的肉頂著指甲,遍體筋都牽顫。不但手指要頂,腳趾也要頂,缺一不可。人往往一頂就僵,找一點手腳尖冰涼的感覺,就自然地頂上了。人生氣的時候,會氣得手指發抖,就是牽顫了筋,即便沒練過武,這時候打一拳,練武的人也很難承受,正是「爪之所至,立生奇功」。②
以前天津有位武師,天生一股狠勁,平時將一百張高麗紙疊在一起,兩臂翻著打,能打得最底下的一張碎,而上面的無損。這個方法連招式帶勁力都有了,與人比武,兩臂一翻,別人就招架不住。
雲法的要點,是它的特殊之動。練時不要求快求敏捷,那樣就成了體操、田徑的動。這種動猶如早晨不想起床賴在被窩裡鼓悠的動,猶如深夜裡倦意一起伸懶腰的動,是一種天然之動。③
唐維祿知道他是好漢,想點撥他,說:「你這是打一百張紙出的功夫,要超過了一百張紙,怎麼辦?」他說:「接著翻。」
我聽聞程廷華走的八卦樁不是木頭,是藤條編的。我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後來一次走在河灘上,泥巴有韌勁,走著走著,忽然覺得腿上出了功夫。如果傳聞屬實,那麼程庭華踩「軟樁子」是在練多股勁。
拳打三節不見形,如見形影不為能。虛中含實,實中含虛。奇無不正,正無不奇,奇正之變,妙用無窮。拳無拳,意無意,無意之中是真意,即三回九轉是一式也。
人之血肉筋骨之末端曰稍,蓋發力血稍,舌為肉稍,爪為筋稍,牙為骨稍,四稍用力,則可變其常態,能使人生畏懼焉。
團長一拳打來,尚師身子一迎,團長就後背貼了牆。尚師還跟他開玩笑,說:「我能回敬你一拳嗎?」團長連忙說:「我打您,我都成這樣了,您要打我,我不就完了嗎?」說了服軟的話,這團長就走了,以後再沒來過。
舌頭掀起,渾身肌肉振奮,有「丹田壯力,肌肉似鐵」之效。而且舌一頂住上牙床,牙就咬緊了,牙緊手就快,比拼果斷。這頂舌切齒,還要有個「舌根一顫,能發出獅子般巨吼」的意念,但不真吼,含在嘴裡,如滾滾的雷音。身子撲出去的時候要有個狂勁,好像獅子張口,哪怕是大象也把它吞了,不是真張嘴,但嘴裡要咬著勁。有了這股狂勁,能攝敵之魂魄,正是「牙之功用,令人膽悚」。
之所以用壞刀子,因為手腕僵,刀子入肉后一較死勁,就崩了,只有腕子活了才傷不了刀子。同樣的道理,形意拳一出手,身上是活的。不是一個勁,多股勁團在一起,如此方能遊刃有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