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③章
安國公沒能挨過去,在一個風雨交加的秋夜煙了氣。
聽聞四喜報的信時,憐雁刷碗筷的手一頓,轉過身看向張婆子。
張婆子是這大廚房的管事,是四夫人陶氏的陪房。
因著陶氏的大姊在宮中甚得恩寵,不過六年時間,便從一小小的昭容晉陞至貴妃,陶家因此水漲船高,在兩年前陶老爺成了吏部尚書,半年前入了內閣。
是以,張婆子在府里甚為揚眉吐氣,時常誇言此番安國公府能在太子巫蠱案中不受牽連,全靠陶家。
憐雁自不信一個陪房能曉朝中政事,底下人無非是看著主子的臉過活,由此可見,張婆子有這番言論,必是因陶氏言行舉止里透出來這意思。
憐雁不知道這府中其他人作何想,但就連她一個入府不過三月余的灶下婢也知曉,陶氏甚不得趙彥清待見。俗言還道小別勝新婚,何況趙彥清這樣離家四年的,誰知他不過回來兩三日,便同陶氏鬧僵了,此後沒再踏入正房半步,不是去安國公處侍疾,便是宿在書房。
由此引得不少妙齡丫鬟蠢蠢欲試,陶氏辣手摧花,連憐雁亦被殃及,自然,此為後話。
這番,張婆子聽聞安國公去了,跺了跺腳,道:「怎的偏生在這時候?今兒晚上都別想歇了!」
此話甚為不敬,但此刻留在廚房裡的皆是不入等的灶下婢,自不會同管事婆子理論,都低了頭裝沒聽見。
「哎呀我說憐雁,你還愣那兒幹啥子?碗筷就先擱著,還不快生火燒熱水去!」
憐雁低聲應「是」,快步去了灶台生火。同在廚房的杜若很有眼色地打水來倒入鍋中。
杜若與憐雁同歲,皆是十四,因她簽的是活契,故而入不了內院。不過她向來機靈,辦起事來也勤快,幾個管事婆子都歡喜她,平日里拿的賞錢不少。
憐雁與杜若很是相處得來。因為簽活契的丫鬟不會如簽死契的那樣滿腦子想著怎麼把別人踩下去自己往上升,憐雁也喜歡同這類人相交,且杜若待人寬和,起先憐雁剛來時沒少幫她,因此二人便相好了。
張婆子又扯著嗓門使喚其他人去,四喜手腳慢,少不得被打罵一番。
待張婆子走後,四喜低聲罵了句:「這刁鑽婆子!」
她是個實誠的性子,喜怒都在臉上,也不是家生子,八歲那年被買進來,就因為性子不討喜,過了四年還是在廚房打雜。因四喜就站在憐雁身邊不遠,憐雁自是聽到了,她也習以為常,只作沒聽見,徑自往灶里塞柴火。
至於張婆子的刁鑽,這三個多月來憐雁早已見識過了,打罵是常事,稍有不順心下手便一點兒都不客氣。
剛來時,憐雁干不慣粗活,出的漏子不少,張婆子時常罵她「白長一張俏臉,還不如去了窯子爽快」,憐雁雖生氣,但多日來的逃亡早將一身傲氣轉為隱忍,她也是個有本事的,不論張婆子罵得多難聽,面對她總是一臉溫婉的笑容,見她心情好時便誇上幾句,她讓幹什麼就勤快地干,到最後張婆子見著她也就拉不下臉來打罵了。
故而現在,張婆子即便對憐雁不滿,也不會動不動就破口大罵,總是給她留了幾分顏面的。
這夜,憐雁同府上大部分的僕從一樣,一晚上都不曾歇息。
次日,宮裡下了旨意,四爺趙彥清襲爵。
爵位襲給趙彥清,是安國公還在是便安排好的。大爺早夭,二爺三年前病逝,三爺是庶子,原本請封世子時是給二爺獨子,七歲的趙攸弘,這也符合長子嫡孫的規矩,但經由太子巫蠱一案,國公府大不如前,也唯有趙彥清這樣軍功在身、行事凌厲地才撐得起門面,故而最後爵位落在了趙彥清身上。
只是因著太子巫蠱案,安國公府多少還是牽連上了。旨意下來,降公為侯,封了趙彥清一個永安侯。
憐雁將這些消息帶耳地聽了聽,她並不驚訝,以安國公府,也就是現在永安侯府的立場,要在這場風波中全身而退是不可能的。
病逝的二爺趙彥明幼時是太子伴讀,與太子關係甚好,是鐵板釘釘上的太子黨,而趙家和林家亦是通家之好,趙彥清比林少將林泰虛長几歲,據林泰的話說,就是他打從穿開襠褲起就喜歡跟在趙彥清後頭跑。
然這些外面的風風雨雨與大廚房裡的一干僕從無甚關聯,許多小丫頭根本就不知公與侯的區別,在她們眼裡,官還在,府還在,月錢照舊,這便是了。
接下來就是全府上下忙碌的日子,素絹、喪衣、道場……樣樣都要準備,京中有臉面的官員亦都要來弔唁,大廚房的工作量自然成倍增加。
只是更讓憐雁操心的是潛生。
潛生在外院的回事處做小廝。回事處是個好地方,不僅油水多,還時常能與京中勛貴權臣接觸,雖說身為小廝最多傳個話,但憐雁覺得,這對潛生而言尤為重要。
其實他們兩個去的地方都還不錯的,約莫是進府時由趙彥清親自點頭的緣故。
而現在則是回事處最忙碌的時候。潛生從未乾過這些,憐雁很是擔心他一個氣盛便得罪人,若得罪府里的管事賠禮也能過去,但若得罪別府的,恐怕就會嚴懲以給個交代了。
憐雁偷了個閑,從廚房拿了些剩下的豬蹄,去了潛生處。
潛生在這三個月來明顯瘦了許多,可見辛苦,接了豬蹄又吃得津津有味,憐雁看著都心尖兒疼。
其實府里給僕從的伙食並不差,管事與一二等丫鬟過的都是半個主子的日子,但像她和潛生這樣不入等的,雖不會餓著他們,但菜色里有魚有肉則是極少的,唯有府中有喜事才會賞下來。
好在憐雁在廚房裡打雜,多少能揩點油,偷閑給潛生送去些還是可以的。
待潛生吃完,憐雁又千叮嚀萬囑咐讓他平日里都要沉住氣莫憑一時意氣便將人得罪死了,方與他道別。
回來的路上,憐雁碰上了常武,這是進府後第一回碰上他。
憐雁屈膝行了禮,喚了聲常武哥哥。
常武愣愣地盯著她臉瞧,似是沒認出來。
憐雁便道:「常武哥哥,我是憐雁呀,我和幼弟都是你帶到府里來的,你不記得了?」說著嗔怪地瞧了他一眼。
常武恍然,頗為尷尬地撓著後腦勺,「原來是憐雁妹妹,你這樣……我還真沒認出來……」當日常武見她時她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現下沒能認出來實屬正常。
憐雁笑笑,「這回可要記好了,莫要下回再認不出我來,我可是不依的。」
「不會不會,」常武忙搖頭擺手,「憐雁妹妹這俏臉兒,任誰看了一眼都不會忘的。」
二人閑聊起來,常武問她:「在府中可還過得慣?若有為難之處,儘管同我說。」
「哪有什麼為難處,我在大廚房打雜,媽媽姊妹都待我很好,有個安身之所於我姐弟而言已頂好不過,不求太多。只是潛生在回事處做小廝,他年紀小脾氣又不好,我又不好常去看他,還望常武哥哥照拂一二。」
「哦,在回事處啊,這是個好地方,你放心,我會看著他些的。」
有常武這句話,憐雁便安心不少,常武打小跟著趙彥清,且還是一起去軍營歷練的人,別瞧歲數不大,但在府里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便是一般的管事也要對他禮讓三分。
二人又說了會兒話,常武對她頗為殷勤,憐雁也就順水推舟地受著,有個人脈總是好的,且借常武之手接近趙彥清也容易些不是?她可從來沒打算要在府里安身立命做個灶下婢將來配個小廝了事,好日子總是要自己爭的。
何況她還要給潛生謀個好前程,這個好前程指的絕不僅僅是在府里謀個管事做。
憐雁向常武告別往大廚房回去后,常武的同胞哥哥常文正巧走過來,他們兄弟倆都是趙彥清的貼身小廝。常文見常武看著憐雁的倩影笑吟吟的,問道:「什麼事兒啊,這麼開心?看上人家了?」
常武臉一紅,惱道:「哥你胡說什麼呢!不過是遇上了,說幾句閑話。」
「這丫頭誰?瞧著背影蠻好看的。」
「憐雁,就是我跟你提過的,從路邊帶回來那對姐弟的那個姐姐。哥,你還別說,當時她整個兒髒兮兮的看不出什麼,今兒一瞧,哎還真是好看,我瞧著啊,這模樣,在我們府里時頭一份,連夫人小姐們都比不上!」常武喜滋滋道,「待我也親切著,約莫把我看做救命恩人了吶!」
常文睨了他一眼,「瞧把你樂得,你當是見過多少夫人小姐了?」
常武只當他不信,辯道:「哥,是真的好看,我雖沒見過多少夫人小姐,可我也是跟著侯爺見過世面的,那儀容舉止,不比大家閨秀差。」
「是是,就你眼神兒好,」常文拍拍他的肩膀,「關於那丫頭的早在侯爺回府後不久我就聽到過不少傳言,說侯爺從外邊兒帶回來了個美妾,只不過後來那丫頭干雜活去了,侯爺也沒再管她,謠言才不攻自破。你就別瞎湊合,趕緊干你的差事去吧。」
常武小聲辯解:「分明就是我帶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