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朱姑娘且再仔細說說,你對得起我嗎?」苗大爺得了理,十分不想饒人。
「……對不起。」從適才就直要她「且說」、「且再說說」、「且再仔細說說」,她也僅能這麼說。「對不起。」
見她先愣怔、錯愕,然後恍然大悟,最後是一臉歉疚,苗淬元不禁也怔了怔。
未料及對方的道歉來得這麼快,而且不像敷衍了事,還挺真心誠意。
當日在作坊,見她料理那名小學徒的血口,手段俐落,毫不拖泥帶水,而神情……神情可謂栗悍,不把整個態勢穩下不罷手似。
當時的她與眼前的她兩相對照,被他一步步逼退到大窗邊的姑娘抿唇綳顎,鼻翼微歙,而頰面還脹出兩坨紅,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樣,哪還有他曾見過的那股慄悍氣勢?
到底是個小姑娘家罷了,還是顆老實頭,對他每一句質問全不曉得反駁。
倘若他是她,行的既是救命之事,定抓緊「人命關天」這把大旗光明正大招搖,而非一下子把錯全給認下。
須知道歉一旦出了口,便坐實罪責,要再扭轉成對自己有利的局勢已難上加難。
接下來該任他搓圓捏扁了。很好、很好……
苗淬元內心一陣痛快,嘴上卻依然冷聲道——
「說對不起這事就能善了嗎?沒道理我『鳳寶莊』沒了雲錦帶、毀了鈍尾簪,朱姑娘家的醫館卻得去大筆診金,這不合理不是?」
「不是的——」
「不是?所以你覺合理?」他立時截她的話,故意攪亂。
「不是的。」朱潤月穩下氣息,抬眸直直迎視。「不是覺得合理,是我們『崇華醫館』沒收什麼診金。那日去尋梁老師傅的作坊,是想憑藉老師傅的好手藝打造一組三棱銀針,未料不及多說,意外便起。」
略頓——
「小六……我是說那名受傷的小學徒,他自身給不出診金的,除診金外,還需湯藥費、伙食費等等,爹說他傷口過大,若不能仔細照料,肌理極可能壞死而引發高熱、血膿,所以爹留他在醫館住下,至今,小六尚在醫館里,我爹說他手上的口子正在收合,需開始練筋,所以又日日替他針炙、匯通氣血……梁老師傅欲替小學徒付清這些日子欠下的,我爹沒收,老師傅遂允諾我爹,會親手制一組銀針相贈。如果苗大爺以為,我們『崇華醫館』因此意外與梁老師傅結緣,托上他打造東西,我無話可說,但若說我們收取大筆診金,那是沒有的,從來都不曾。」
苗淬元是知道的,知她嗓聲乾淨,如淌過野原的一彎溪水,清音泠泠,卻不知她下巴微揚,輕聲解釋時,眸底會有星火跳動。
她瞳仁深邃,瞳底星火燦明,眸光於是在深明之間變換,沉靜中充滿生氣,又穩又亮又……美……望著望著,他頰面發燙,一時間竟忘記喘息!
怎被迷了去?想什麼呢?!
呼吸吐納一窒,他胸內陡沉。
心跳雖強而有力,卻一下重過一下,越來越急。
隨即,一股重力不斷擴開,肩胛骨間莫名卻不陌生的緊繃感乍起,令他直想弓身瑟縮去抵擋那股無形的迫力。
彷彿是發病的前兆!
但許久不曾如此。他葯已照喝,氣也調過,不該如此。
不該,所以不會的。至少今夜,此時此際,他不會讓自己倒下。
朱潤月見他滲出一額汗,綳著五官不語,只入魔般瞪著她,心中亦驚。「……你無事嗎?」
袖中手握成拳,徐徐握緊再握緊,苗淬元終於閉起雙目,集中意念去衝破那層無形牢籠……幾個短促呼息,他喉中重重一吐,頓時掙開塞絕。
呼……呼……
他氣息微灼,胸臆鼓伏略重,但到底是抑下了。
「苗大爺?」
他聽到那聲伴著疑惑的輕喚,聽她又問:「你身上帶病,是嗎?」
回應朱潤月的是他再次掀睫厲瞪的目光。
兩人四目相接,一個沉穩鎮定,一個狠峻迫人,誰也沒讓著誰。
叩叩叩——
門外忽傳來一陣急敲。
外邊的人沒等到主子應聲,竟已一把推開門。
苗淬元側首去看,神情明顯不悅,但既敢這般闖進,來者自然挨得住主子兩道飛箭般的冷瞪。
「爺,魚群現身了,正繞著餌打、打轉……」老金推開門就出聲,待兩眼一定,都有些懵了,他家年輕主子不知因何把人家姑娘逼到大窗邊,姑娘都已退無可退,他還仗自個兒高大修長,靠得那樣近,是要逼人家跳樓兼跳湖嗎?
老金之所以闖進,最怕撞見眼前這般場景啊!
朱姑娘好歹是他領上船的,人家稱他一聲「金老伯」,他總得把小姑娘護好了,但剛剛才從慶來那小子口中聽到姑娘與大爺之間的恩怨,驚得他心肝脾胃腎都要糾成一團,實在不能由著大爺把人家姑娘關押在房,故才藉機闖入。
結果——結果——
「大爺想幹什麼?!」很痛心疾首。
苗淬元俊目微眯,冷哼。「你說能幹什麼?」
抑下胸間不適,他站挺,不再以居高臨下之姿壓迫人,揚聲道——
「魚群既來,沖著誘餌轉,咱們自然該幹什麼,就幹什麼!」
「沒你的事別出來,找個角落好好待著吧。」
兩刻鐘前,苗大爺狀若隨意般揭掉額上細汗,並令老僕關上兩扇大窗,之後冷冷丟下那句警告意味甚濃的話,轉身便下舫樓。
朱潤月根本一頭霧水,連老金要追隨主子大爺下樓前亦一臉鄭重叮嚀她萬萬不可出去,要她別驚別怕別擔心,緊張慎重的模樣讓她一顆心跟著提到嗓眼。
她的疑惑沒持續多久,事便起了。
樓下琴曲悠揚,歌音依舊,歡快勸酒的聲音此起彼落,她卻感覺船速一下子加快許多。
好奇心驅使,她推開一小道窗縫往外打量,忽見倒映月光的湖面上,三艘……
不,有四艘……四艘中型板船跟著苗家的舫船一塊兒行舟,板船上不掛燈火,卻隱約可見幢幢人影,月輝刷過他們手中大刀。
魚群現身,繞著誘餌轉。
她腦中忽而一閃,忙起身移到另一側大窗,推開窗縫往外瞧,果然亦見另一側湖上有兩艘板船跟隨,上頭同樣杵著不少擎刀在手的黑影。
朱潤月這下有些明白了。
苗大爺游湖夜宴的舫船是餌,如今既誘出「魚群」,定然藏有后招,不可能空手而返。
雖不知「魚群」的來頭,但她亦聽聞過太湖湖匪的猖狂事迹,去年爹娘與她來到此地,剛尋好落腳處,將醫館重新開張,當時官府聯合民團武力圍剿湖匪,成績到此地,據說逮獲不少大小匪類,可惜一直未能肅清,那時爹還幫一些因剿匪而受傷的兵勇和百姓正骨治傷,「崇華醫館」因而小小闖出名氣。
今晚她是攪進這檔剿匪事件中了吧?
不覺恐懼,但心跳確實加快,她伏在窗下窺覷。
突然間,樓下琴曲與歌音驟止,忽聞苗大爺張聲下令,舫船陡地朝左急轉。她不禁驚呼,幸得傢具擺設都是固定住的,能讓她攀緊椅子扶手穩住身子。
當她再次湊到窗下去看,恰見一陣火雨飛向「魚群」,是箭簇燃著油火的飛箭,剎那間射得板船上的人罵聲連連,當然也混著震天價響的哀叫聲。
不對,箭不是從舫船上發出,舫船誘敵深入,之所以突然來個急轉,是為了騰出位置讓板船當靶子,並確保自己無虞。
然後,她瞧見那些從暗中生出的烏篷船。
真真是「生出」沒錯。
到底埋伏在何處?如何打埋伏?完全瞧不出蛛絲馬跡。
就是很理所當然地無中生有,一艘、兩艘、三艘……十數艘……一艘連著一艘冒出,於是「魚群」很歡快地圍著「餌」,以為張口便能吞下,豈料「魚群」被更巨大的敵人鎖定,這叫「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狗被逼急了就跳牆,人被逼急了便拿命來拚。
要匪徒們乖乖束手就擒根本不可能,月夜湖面上,雙方人馬終於短兵相接,刀劍相交之聲伴隨咒罵與叫囂聲響,不絕於耳。
湖匪皆識水性,即便一開始被著火的飛箭逼得落湖,亦能潛在水下行動。
舫船離他們甚近,瞬間變成反擊目標。
只是湖匪們原以為挑到的是顆軟柿子,沒想到連續幾晚飲酒作樂的舫船上多是硬手,待他們一個個攀上舫船甲板,不是又被打落,就是遭圍攻制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