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七番外(二)

曲七番外(二)

初聽到曲家的噩耗時,我根本不能相信,也許是燕國為了打壓他們的仇敵而故意散播的謠言。我們曲家,已經傳承了好幾百年,威威赫赫,聚族而居的就有幾百人;我的父親,是那樣有權勢,前朝的哀帝每次見了他都戰戰兢兢;更不用說我們家又早成了帝王之家,天命之所在,有神佛庇佑,又豈能輕易出事呢?

但是,當王十六娘像瘋了一般地衝進來,向我大喊:「和離,我們和離!」時,我便知道事情是真的了。

一連多少天,她的聲音都不斷地在我耳邊盤旋著,「我嫁給你時,就是看上了你是齊國公府的嫡子,可是,誰知你在家裡是最沒有用的!後來你們曲家總算當上了皇帝,我以為你定能被封為親王,讓我做親王夫人,結果還是沒有!現在你們曲家人都死絕了,只剩下你一個,竟然還沒有人想到接你回去繼承帝位,讓我當皇后,我還跟著你這個廢物做什麼!」

看著十六娘怒氣沖沖地離開了,我反倒輕鬆了。

先前的我,是我,是曲七,其實更是曲家的兒子,齊國公的兒子,皇上的兒子,太子的弟弟,燕國郡主的夫君。現在我終於成了真正的我了,什麼也不是,只是我自已,甚至都不再是曲七。

我再不會有父親、母親、兄弟姐妹、妻妾兒女了,也不會有皇子的身份,郡馬的身份,也不再有人給我尊貴的身份,給我送來使不盡的錢財,替我去擺平我闖下的所有禍事了……

昏昏噩噩地過了幾天,突然在半夢半醒間,我悟到了一個道理,那就是我已經將自己一生的福氣都在上半生用盡了,甚至可能還多用了些,所以剩下的時光就是償還先前欠下的債了。

既然如此,我該怎麼做呢?為家族復仇是最應該的,但我雖然紈絝但卻不傻,自是知道我沒有那個本事,那麼,立即就撥刀自儘是最合適的了吧。書上不是說生無可戀的時候就應該慨然赴死了嗎?

我便試了幾次,但是,並沒有成功。原來死也是那樣難的,我找了一把刀,只在手腕上割破了點皮就痛得不成了,肯定是下不了手的;我又試著投繯,可馬上覺得脖子上勒得好難受,便趕緊用手抓住了絲帶,結果從半空中掉了下來摔得半天沒爬起來;後來我又想投河,結果水太涼了,剛打濕鞋子我就受不了,馬上跑回了家取暖……

這樣那樣的死法都不容易,我覺得我還是關在屋子裡餓死算了。不過,每到餐時,總有人送來飯菜,我又抵擋不住,每一次都吃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小舅子把我找了過去問:「你有什麼打算?」

我原來是最怕他的,現在也不怕了,他最多就是把我殺死而已,正是我自己沒本事做的,便連禮也不行地揚頭道:「我在等著十六娘與我和離呢!」

小舅子冷笑一聲,「就你們倆?還和離?趕緊去接了十六娘回去吧!」

我來的時候,本想好了不管小舅子說什麼,都要與他對著干,讓他生氣,殺了我倒省事,但是他只冷笑一下,我的腿便軟了,不由自主地就應了一聲,「是。」於是就被幾個人拉扯著去接了十六娘回家。

小舅子為什麼不讓我們和離,原來十六娘有了身孕!我看著她微凸的肚子,真是百感交集,如果她能給我生個兒子,豈不是曲家又有了后!

我又是恨十六娘,又是感謝她,終於還是在她每日的不滿中照料她,十月分娩,竟然真是一個兒子。從此以後,我便再也沒有尋死的打算了。

其實先前我有過好幾個兒子了,但是都沒有這一個兒子來臨時對我產生的巨大觸動。看到他,我突然想起了當年我離開京城時母親對我說的話,當時我只當她又是嘮叨,根本沒有放在心上,「自從我們家坐了帝位,我心裡總是不踏實。你要去燕地也好,京城這邊就這樣了,將來若有什麼變故,你也許就能逃出去呢,總算給我們曲家留下一點血脈,將來我在陰間也有給我上香祭奠的子孫後輩了。」

我整整幾天幾夜沒睡地看著兒子,心裡也決定了將來要如何。

我帶著兒子搬出了郡主府,先前我在德州置下外室時曾買了一間小宅子,現在正可以住過去。昔日的下人都遣散了,只留下奶媽和一個僕婦,原本還要再留兩個照顧茵兒的,但是茵兒說什麼也不肯跟著我出去住,所以也就罷了。

過去的東西一樣樣地整理出來,什麼玉冠金鉤、各色綾羅衣物、數不清的荷包、扇子、掛墜等等,又親自到店鋪里換了錢,然後拿這些錢去買地。對了,我想明白了,什麼都是虛的,唯有土地是最真實的東西,每年都會產出糧食,養活一個人,一個家,一個國。

我要留給我的兒子一塊地,讓他有立身之本,為我們曲家傳承血脈,給父親母親上香祭奠,將來也給我上香祭奠。

對於我這樣的舉動,十六娘差一點把府里鬧得翻了,「你們曲家是大梁的皇帝,你是曲家唯一的血脈,不想辦法將皇位從王澤手裡奪回來,卻反要躲到鄉下去,你是廢物嗎?」

我只平靜地向她解釋,「我真是只是廢物,你若是看不上我了,我們就和離,如果還願意繼續過著,我也聽你的。兒子是我們曲家的,我要帶他住到曲家,就是你是郡主也不能不講理吧。」

十六娘果真是不講理了,但是小舅子還是講理的,他知道我們鬧得不成了,便問我,「你是不是也想我出兵幫你奪回皇位呢?」

我趕緊答道:「那只是十六娘的想頭,我自然知道自己是什麼樣的人,你不殺我已經很領情了,哪裡還願意回去爭皇位呢!就是我的兒子,你只看我給他起的名字就知道了,『草』,就是將來他只要做一個草民,當然還有一層意思,那就是那個誰說過什麼怎麼也燒不盡又生出來的,反正就是他要給我們曲家傳承血脈的……」

小舅子略一笑,又忍住了,我便知道他是贊同的了。

十六娘卻不依,「曲七是個廢物,可是淳哥兒,你應該明白啊!王澤說曲家沒人了,是欺騙天下,他此時登基當上皇帝來路根本不正,是篡位!只要你帶著曲七率軍攻下京城,向天下人說明曲家還有後人,曲七就是真正的皇帝了!到時候我們求仁堂王家身為後族,就要比王澤那隻嫡系還要高貴了!」

王淳苦笑道:「姐姐,事情哪裡像你想得那樣簡單?王澤能當上皇帝並不是偶然,他早已經謀劃了很久很久了……」

「我才不信,你們都是騙我的!」十六娘近些日子一直就是這樣,彷彿鄉下的瘋婆子,「你就是因為玉枇杷陣前生子要養身子才不肯興兵的!對不對?對不對?」

我雖然不懂,可是也知道十六娘只是妄想,天下豈能是我這樣的人能覬覦的?且她這樣說枇杷根本不對,枇杷懷著身孕去打仗為的還不是小舅子,現在他正該要夫人好好養身子。便好心提醒她,「別人也說過我們曲家是篡位,要是真追究起來,還是要找李家的後人登基才對。」

小舅子便點了點頭向十六娘道:「你還不如曲七懂事。」然後他便派人幫我在德州城外買了幾百畝地,修繕了莊子,我們搬過去住的時候還很不錯呢。

後來,我又在莊子里修了一個祠堂,雖然小小的,又沒有碑文石像,但總算可以將曲家先人的牌位寫了放進去,四時祭祀了。我帶著兒子去給他們行禮時,為他們擺上田裡產出的糧食、瓜果、菜蔬、還有從河裡撈的小魚小蝦,焚香禱告,「祖宗們,父親母親,還有哥哥弟弟、我們曲家一家子所有人們,你們都知道,我是家裡最沒用的子弟,所以現在只能修這麼個小小的祠堂,拿這些鄉野之物來供奉,還請你們體諒些,隨便用一點。」

「先些日子接到瑞華妹妹的信,她因為在玉華山修行,也逃出了那場災難,說是玉真觀為你做了幾次法事,打醮洗業,不知你們是不是知道了。她聽到我還活著,在田莊耕種,又說就在農莊過日子也很好的。」

「所以,我也覺得眼前的這些東西也很不錯了,很多是我和兒子親手種的,細細品起來還是很有味道。我每季還要送到燕國王府上去一些,他們府里的人也愛吃,說是比德州城裡賣的東西新鮮呢。」

「十六娘那裡我也送,先前雖然都是白扔了,但被我勸了幾回,現在也好些,再不平白地糟蹋東西了。」

正說著這些有用沒處的話,草兒卻突然道:「父親,我想母親了,還想那裡桂花糕,我們去郡主府吧。」

我便笑著摸了摸他的頭道:「也好,你乖乖地給祖宗、長輩們叩了頭,明日我便帶你回德州郡主府上。」

看著草兒行了禮,我又小聲念了幾句,並不讓兒子聽到,只是給曲家長輩們聽的,「十六娘是不大懂事,你們大人有大量就不要計較了,她總歸給我們曲家生了兩個孩子,而且先前她在曲家也受了很多委屈,現在又是郡主,而且也是真心疼愛孩子的,我們就都讓她一步吧。」

「現在草兒略大一些了,更會時常想起母親,他知道他母親是疼他的,而且郡主府里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還有就是德州城內也要比鄉下熱鬧得多,小孩子更是好奇得緊。」我看著兒子,說不出的喜歡,「我想草兒喜歡玩就讓他多玩玩,現在我們這樣窮他也不能養成紈絝,再說就是成了紈絝又能怎麼樣呢?我這一輩子還是不是過得很好?」

第二天,曲七便帶著草兒回了郡主府里,雖然十六娘曾與他鬧得很僵,且一定不肯來鄉下,但後來便也放鬆了,春夏之季來了幾回賞景避暑,只是沒進祠堂而已。而曲七一年也要幾次回郡主府,畢竟他們並沒有和離。而且茵兒也慢慢大了,就快到了議親的時候,父母若和離,總歸會影響她的親事。

所以曲七早就想通了,其實他和十六娘不管怎麼鬧,最後日子還要這樣過著,不說兒女的將來和日常的瑣事,只說大道理上,英雄配美女,國主配將軍,自己和十六娘就是廢物配傻瓜,紈絝配惡婦,再合適不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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枇杷花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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