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有希望的
羅恆秋頓時站定。跟在他身後的秘書沒想到他停得那麼突然,沒剎住車,在他背上撞了一記。
「怎麼回事?」羅恆秋問。
「情況還不完全清楚,是說車隊里有三輛車掉下去了,其中就有鄧廷歌坐的那輛。」鍾幸急匆匆地說,「訂不到票,你們華天不是有架專機么?」
「有。」羅恆秋立刻說,「立刻過來,我跟你們一起去。」
鍾幸和常歡等人到達停機坪的時候已經過了一個多小時。羅恆秋已經等了他們好一會兒。鍾幸還沒說話,羅恆秋就拉著他讓他先上機。
「華天跟那邊的幾個宣傳部門有工作上的往來,我已經託人去打聽消息了。」羅恆秋說,「可能是因為前段時間下雨造成了滑坡,但他們說那一段路下面還是比較平緩,車能看到,就是專業的救援人員還沒到位。」
鍾幸:「……對的,我也想跟你說這個。」
他們幾個人坐在機艙後面,羅恆秋和自己的秘書正在一個接一個地打電話。從對話內容來看,有和鄧廷歌這件事相關的,也有和華天的生意相關的。
常歡悄悄拽了拽鍾幸的衣服:「羅總怎麼那麼鎮定?」
「他不是鎮定,是還不相信。」鍾幸低聲回答。
在震耳欲聾的轟鳴中,飛機爬升,羅恆秋以極快的速度翻閱著手裡的紙本資料。
「他還不相信鄧廷歌出事了。」鍾幸說。
當年羅恆秋接到父親病危的消息回國時,鍾幸和他也像此時這樣坐在同一架機上。羅恆秋關了手機,打開筆記本開始整理論文資料,神情認真專註,效率高得驚人。鍾幸以為他當真心智堅韌異於常人,但看到他在整理完所有的資料之後,又默默從第一份開始重看時,才覺得不對勁。
羅恆秋在令自己忙碌起來。忙碌才是他的日常,深陷在這種日常里,能讓羅恆秋有一種任何意外都沒有發生、一切如常的安全感。
鍾幸溜到羅恆秋身邊坐下,也不說話,只沉默無聲地陪著他。
羅恆秋手裡的資料終於看不下去了。他的手指按在燕尾夾上,輕輕發顫。
「不要擔心,別自己嚇自己。」鍾幸握了握他的手,「你現在不如先想一想,到了那裡應該怎麼做才能幫到他。」
「我想過了。」羅恆秋點點頭,「我都想到了。」
他不說自己想到了什麼,鍾幸只能認為他已經將最壞的那個結果也考慮進去了。羅恆秋抖得厲害,最後自己長嘆了一口氣,低頭緊緊攥著手機。
下機之後立刻轉乘車輛趕往出事的縣城。羅恆秋帶著鍾幸幾個人,一路暢通無阻。一行人剛剛抵達縣城就接到救援方面的消息:人找到了。
鄧廷歌被抬出來時已經因為失血過多陷入昏迷。他和同行的嚮導坐在車子後排,車輛側著被滑坡的山體推下路基,翻了個滾之後,頭下尾上地栽在地里,車頭完全撞毀,司機當場死亡。後排兩個人的腿被死死卡在變形的座椅後方,根本拔不出來。白的骨頭和紅的血肉都翻在外面。救援人員以最快的速度切割開車體,才將兩人救出來。
竄上羅恆秋車子的是縣上的一個工作人員。他滿眼血絲,一臉疲憊,飛快地用不太標準的普通話跟羅恆秋說明情況。
山體滑坡其實不是突發性的災害,車隊出發之前已經接到過警示,那一段路程因為連日的暴雨,極容易發生滑坡事故。車隊執意出發,因為領隊的車輛里坐著三個人,三個人都是熟悉當地氣候和山地狀態的老行家。
然而三個人都喝了酒。
車隊便跟著這樣的領頭車一路向前。
羅恆秋攥緊了拳頭,但沒能壓抑住自己的怒氣:「我艹!!!」
疲倦的工作人員對他的粗口不予理會:「目前死了一個人,其餘的都是輕重傷。輕傷員全都送到縣人民醫院處理,重傷員還在去市醫院的路上。我現在就帶你們去市醫院裡。」
鍾幸拚命安撫羅恆秋。但他和常歡也非常擔憂:鄧廷歌傷的是一雙腿。
車子停下,羅恆秋立刻跳下車往醫院的急救科奔去。鍾幸等人緊跟著他跑了進去,看到羅恆秋喘著氣站在幾個穿著救援人員服裝的人身邊問:傷員呢?
事故一共出現了數位受傷程度不等的重傷員,鄧廷歌和那位嚮導都屬於程度較重的,正在手術室里急救。
這番反覆折騰,天色已經完全沉了下來。人人疲憊不堪,但羅恆秋、鍾幸和常歡都不敢鬆懈,三個人或坐或站,誰都不說話,全都等候在手術室外。
傷員情況不太樂觀,除了各種各樣的外傷之外有一個還是顱腦損傷,手術室的燈亮起之後就再沒有熄滅過。羅恆秋坐在寬大的等候室里,覺得實在太吵,乾脆走到走廊里等著。走廊的盡頭是手術室,這頭是他,中間隔著一個吵嚷嚷的家屬等候室。
他站了一會兒,覺得手腳都發軟,慢慢倚坐在牆邊的草綠色塑料椅子上。
羅恆秋心裡很亂,在這個相對安靜的地方里,他覺得心裡翻湧著各種各樣的情緒和念頭,讓自己又痛苦又難受。
他想起熱愛踢足球的鄧廷歌,想起他坐了一年多的冷板凳終於能代表校隊出去比賽時,那麼開心地跑過來跟自己說這個喜訊。那時候他坐在靠窗的位置上,鄧廷歌從走廊里跑來,穿過跟他打招呼的人群,趴在窗台上把趴桌子睡覺的自己戳醒,歡歡喜喜地說師兄,我能上場了。
他還想起自己畢業的那天和鄧廷歌告別,鄧廷歌三步兩步地跳上禮堂的石階,親密地和他站在一起合了個影。他說師兄我好像比你高一點了。他說師兄你記得給我打電話,你知道我家裡電話不啦?他說師兄哎我可真是捨不得你。
羅恆秋忍不住抬手擦眼睛。
他喜愛的這個男人受傷了,傷的是腿。羅恆秋記得他在雨夜裡撐著傘去為自己買一份宵夜,長腿踏著水走回來,被自己勒令脫鞋再進門。這個人還喜歡在家裡走來走去,一刻不停,喜歡隨時衝進廚房問自己「飯好了嗎菜呢湯呢」。還有他演的那些戲,都是活潑健壯的角色,騎馬射箭,無所不能。
羅恆秋突然覺得自己十分孤單。好像這個世界上除了鄧廷歌他再沒有別人了。這走廊那麼冷,那麼空,不遠處的喧嚷彷彿另一個世界里發出的聲音。而他的整個世界都被關在兩扇門裡,未知安危。
常歡去取了點熱水,眼角餘光看到羅恆秋孤零零地坐在走廊上,看上去滿是軟弱和悲傷。
跟著她走過來的鐘幸也看到了羅恆秋低著頭,頻頻抹眼。
他一下就呆住了。
常歡推著他往羅恆秋看不到的角落走。「噓。」她豎起手指抵在嘴上。
鍾幸不停點頭。
將近凌晨時分,鄧廷歌終於被推了出來。他被送入重症監護室,羅恆秋等人沒法立刻去探望,於是轉而圍住了醫生。
醫生也是滿臉疲倦,揮揮手讓他們先等一等。片刻之後他拿著病曆本走了出來,換了一身乾淨的衣服。
「雙下肢粉碎性骨折,主要是小腿部分。」他冷淡地說,「手術已經做好了,骨頭也基本擺正,看復原情況,最好做內固定。」
鍾幸立刻接著問:「好了之後會影響他的活動嗎?走路跑步什麼的?」
「完全不影響是不可能的,但不要做太激烈的運動,病人還年輕,復原能力比較好。」醫生翻了一頁,繼續說,「病人的職業是什麼?」
常歡:「演員。」
聽到這個詞之後,醫生立刻抬起了頭。他臉上不再是冷漠神情,從眼底升起了一絲異樣的同情。
「病人最嚴重的不是骨頭傷。」醫生指了指自己的腰,「他的脊椎在車禍中受到撞擊,出現移位,脊髓有損傷。」
羅恆秋頓時愣了。鍾幸看看他又看看醫生,忍不住接著問:「那是什麼意思?」
醫生合上病曆本:「詳細的檢查結果明天出來。通俗來講,目前病人的下肢完全失去了活動能力和知覺。」
常歡也呆住了:「癱、癱瘓?」
早晨六點多鐘,龐巧雲剛剛起來準備做早飯,家裡的電話就響了。
打來電話的是鄧廷歌的經紀人,她記得那個看上去就很精明能幹的姑娘叫常歡。是個好名字,她曾這樣稱讚過她。
常歡帶來的卻不是好消息。
夫妻倆抵達昆明的時候已經是下午時分。羅恆秋派過去的車子將鄧嘯和龐巧雲接到了醫院。龐巧雲情緒太過激動,常歡一直扶著她,幾個人隔著重症監護室的窗看了鄧廷歌幾眼。
鄧廷歌無聲無息地躺在床上,身上這是管子那也是管子,完全似一副瀕死的模樣。
龐巧雲緊緊捏著丈夫的手,失聲痛哭。鄧嘯比妻子更不鎮靜,揪著帶他們過來的那個人就要打:「我兒子是出來工作的!怎麼就弄出了這種事情!你!你賠命啊!」
吵嚷的聲音太大,醫護人員紛紛衝出來拉架。
羅恆秋披著件外衣睡在護士站外面的長椅上,半睡半醒之間被吵醒了,也過去拉扯鄧嘯。
「叔叔,叔叔,別打別打,是我!小羅!」
他一夜未眠,在監護室外面站著,心裡把自己和鄧廷歌這輩子所有的事情都想了一遍,好的壞的,過去的以後的。他暫時沒心情和空閑時間去害怕鄧嘯,他知道鄧嘯現在也沒這個心情再去管自己和鄧廷歌的關係了。
羅恆秋把醫生的診斷告訴了兩個老人,最後又強調了一句:「上午詳細的檢查結果出來了,脊髓確實有損傷,但是現在還不能確定是完全性的還是暫時性的。要先看康復情況才能確定,有希望的,有希望的。」
他說了幾次「有希望的」,說給鄧廷歌父母聽,也說給自己聽。說著說著連自己也覺得虛幻起來。在短暫的茫然中,龐巧雲突然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又摸摸他冒出了鬍渣的憔悴臉龐。很溫柔,和他想象的母親會有的溫柔是一模一樣的。
羅恆秋強憋了兩天的眼淚立刻流了出來。親愛的空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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