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 破軍初現
見李昭還準備說些什麼,皇帝大手一揮:「愛卿勿要推辭了,朕乏了,你退下吧。」
李昭在原地佇立了片刻,垂下的雙瞼里看不出喜怒哀樂來,只少頃,不再多言,行了個禮便退下了。
等在行宮外的顯榮第一眼就看見了從行宮中出來的自家大人,雖然大人的面色與平日里無異,但跟了李昭這麼多年的顯榮就是覺得哪裡不對勁。
不過這幾年大人在外愈發喜怒不形於色,真要他說出哪裡不妥他也說不出什麼門道,不過既然大人不主動和他說,他也就恪盡本分不好多問,顯榮一言不發,默默地跟上李昭比平時快了幾分的步伐。
這種不妥顯榮都能察覺到,與李昭同床共枕多年的宋三才自然也不會錯過。
宋三才本來躺在雕軟榻上仔細的讀著一本星象書卷,見狀放下手中有些打捲兒的書,微微直起了身子沖李昭問道:「這是怎麼了?」
宋三才心下奇怪,據她所知,李知府近來因為行宮的事情可謂是春風得意,雖然這是第一次單獨得見天顏,但此前的各路賞賜也是不少,若不是她如今身子以日漸沉重為由推卻了許多事,恐怕早已被各種此夫人彼夫人的拜帖與請帖給淹個夠嗆。
怎麼現如今,剛見了一回皇帝卻成了這幅神態。
李昭心知這事兒瞞不過也不能瞞宋三才,然而他看著宋三才稍稍隆起的肚子頓了頓,神色有些微妙地欲言又止:「夫人聽了之後可萬萬不能動氣……」
「我有那麼容易動氣么?你說便是了。」宋三才還不耐,將手邊的書一把推開輕撫上自己的肚子,蹙眉催著。
「蒙皇上體恤。」李昭說到這裡有些咬牙,「他打算賜些美人到府上來。」
說完怕宋三才多想,把今天發生在行宮的事情一五一十地沖宋三才道了出來,最後道:「夫人明鑒,這實非我本意……」
宋三才才不管現在李昭如何,面上沒有異狀地繼續輕撫著肚子,心中早已活絡開了,暗罵:皇帝老兒這是要上天啊!
不把自己家的事兒管管好,手還伸到別人家裡來了!
還賜美人,不知道現在很多光棍兒還娶不到老婆呢么?
心裡的活動異常地多,不過面上到底沒多大的怒氣,宋三才神色淡淡地想了一會兒,抬頭,沖方慧茹使了個眼色,方慧茹點頭,將下人都領了出去,退出的時候不忘將門窗都關好。
見人都退出去了,宋三才這才看向李昭,說道:「你待如何?」
其實她倒沒多擔心李昭會真的要將皇帝賜下的美人收房。且不說李昭對皇帝的仇恨說不定就會恨屋及烏的對那些美人下意識的厭惡,就說他現在私下做的這些個事兒,若是被外人發現,有一百個腦袋都不夠掉的。
更何況,這人不管美不美的,終究都是皇帝賜下的,誰知道是不是眼線。
雖然宋三才覺得當今這位色令智昏的皇帝可能真的是對李昭賞識想賜他美人,壓根沒想到這一層,但許多事情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真賜下來了,就無異於將這個潛在的炸彈放到自己的後院里。
李大人腦子被驢踢了才能幹出這種事情——如果他真能,她的面前也只有兩條路了:一,直接拿刀把脖子抹了一了百了;二,趕緊隱姓埋名帶著孩子跑路吧,最好還是跑到海外的不知哪個窮鄉僻壤去。
李昭見到宋三才的態度已然放下心來,拿起手邊的青瓷盞細細地推了幾下茶蓋沉吟,半晌,看向宋三才溫聲道:「不如,就請夫人做一回惡人?」
大事上宋三才也不含糊,大概知道了李昭是什麼意思,撫著自己的肚子點點頭便應了下來。
她也不指望李大人能跑到皇帝面前一哭二鬧三上吊的,不然估計晚上她就能見到他這顆美麗的人頭了,再說了,這些事本就是婦人做才能使得出精髓看得出效果來,更何況她現在還懷著身孕,簡直就是天然的buff。
不過說到這裡,她想到了前些日子的見聞,還是決定和李昭說一說。
「我近日裡在家中閑來無事,倒是看了不少觀星的書籍。雖然多年前師傅就教過一些,然而卻總是不如相面精通,總覺得星象一途枯燥無趣。這些年可能是心裡頭沉靜不少,能沉心靜氣的觀察星宿的軌跡了。」宋三才說到這裡,指尖在她剛剛看的那本書上點了一點,微微一笑,「多年來未曾有進展的觀星之術居然也有所突破。」
李昭抬起眼,纖長的睫毛微微顫動了兩下,心知宋三才必然不會在此時和他閑話家常,因此也放下手中的茶盞,眼神瞥向她手邊那本翻了一半的書,好整以暇地聽著。
「我知道你們讀書人向來不喜怪力亂神之說,這件事確實也說不準,不過也只是道來給你提個醒。」宋三才微微壓低了聲音,「近來紫微星附近似乎有破軍入軌,若是有事,恐怕也就是這兩天了。到時候,恐怕皇上就是想來擾我們家中安寧也會自顧不暇。」
饒是李昭再對這些怪力亂神之說不輕信,不精通,他也知道紫微星乃是帝星,而破軍卻是赫赫有名的煞星。
紫微星有破軍入軌?
察覺到這其中的深意,李昭聽得此言心中一驚,沉著氣看向宋三才:「莫非陛下會在府內有所不測?」
如若真是這樣,在他的治下出了事,不管怎樣他都脫不了干係,任憑他長了多少嘴都說不清楚了。
宋三才橫了他一眼,左手撐著腰右手在自己圓潤的肚子上慢慢地打著圈兒:「若真是這樣,我會不早早的與你說了讓你多做防備嗎?我看那煞氣似乎由白虎七宿而來。白虎七宿位於天穹之西,屬金,主兵戈。恐怕是西邊會有戰火,倒是與我等無關。」
因著關上了門窗,又是盛夏,房間里的溫度開始逐漸上升,顯得有些悶熱,宋三才大著肚子體溫本就偏高,不太好受,此刻更是翻了個白眼同李昭沒什麼好聲兒氣。
李昭沉默良久,把宋三才的話在腦子裡來來回回思索了兩遍,方才皺眉:「陛下出行的大事,出行前欽天監一定會夜觀天象來卜策此行的凶吉、測准吉時方能出行,陛下此趟南巡,也必然也會有欽天監的人隨行,這事兒事關君主的生死,於社稷百姓來說更是大事,若天象果真有如此之大的異象,他們不可能不報。」
宋三才點頭:「這事兒妙就妙在星象甚微,難以察覺,可見那興兵之人恐怕十分小心,或者其中有高人為其遮掩。若不是我前些日子見到了來家中宣旨的杜公公官祿宮有異,也不會做此聯想。按理說杜公公天中憑曼開闊,山根聳起與印堂一氣呵成,為伏犀貫頂之相,日後高升之勢必然不差。然而最近卻額部上方微微顯了皺紋,方位十分奇怪,並不是他本身的問題,那麼就應該是他最頂頭的貴人有異。而聯繫天象,這人恐怕就是皇上。」
李昭從紅杉木椅上站了起來,修長的袍子微微晃動,背著手走動了幾步后猛然回頭:「夫人有幾分把握?陛下是否會有性命之憂?」
宋三才見他神色凝重,並沒有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樣子,這才遲疑了片刻,無意識地將手邊的書拿在手裡細細地摩挲了幾下,緩緩開口道:「把握,應當有六七成。至於陛下是否……我還沒有見過他本人,難以定論,不過從目前的星象來看,短期內性命倒是無虞。」
李昭這才停下踱步,走到宋三才面前將小几上的東西移開,隨後走進內室,再出來時手裡拿了一卷羊皮,在小几上橫陳鋪開,恰恰乃是一副大魏的地圖。
「夫人能否從星象上看出,更具體一些的方位?」
那張地圖繪製得十分詳盡,其中還不難見到黑紅兩色的墨跡勾勾畫畫,尤其上邊居然還有北方的軍事重鎮布防圖,讓宋三才心中暗驚。
而且邊緣都已經被磨出了卷,想來是經常被人拿在手中摩挲的,而她居然不知道內室里有這麼一張地圖。
不過此刻不是深究這事的時候,宋三才一手捏著自己的頭髮轉圈圈,仔細想了想后,遲疑的說道:「應該……是西北。白虎七宿中現以參宿最為明亮,你觀那參宿的模樣,會發現其形狀酷似獵戶,而西邊以行獵為生的,應當是西北之處。不過這事兒我真的不好確定,除非能親眼見到皇上,我才能給你說出個所以然來。」
李昭的手指在地圖的西北之處來回勾畫了片刻,驀然瞳孔一縮,似乎是想起了什麼似的,整個人都停滯了下來。
宋三才凝神一看,發現他的手指停在了隴西。
隴西……
她倒吸一口涼氣,也不顧自己身子沉重,覆到李昭耳邊低聲問道:「你是說……隴西王?」
這話說完,她猛然想到,師兄似乎與隴西王交情不淺。而那不顯的星象,有一大半的可能是有精通玄術之人在其背後相助……
一滴汗珠從額頭上滑下,低落在她的眼裡,引起一陣酸澀之感。
宋三才猛的眨了眨眼睛,覺得自己眼淚都要出來了,過了好久才緩過勁兒來。
這麼一回神,她發現自己背後的衣衫早就被汗水浸濕了。
自從懷有身孕后,她本來就比以前愛出汗得多。只是這次的汗水,卻不知是因為這房間中不通風悶熱得慌,還是因為其他原因。
她也不敢再繼續往深處想了,趕緊伸手扯了扯李昭的衣袖,示意他趕緊給個回答。
李昭雖未出聲,但臉上的表情已經說明了一切。
「不,不太可能吧……」宋三才強自笑了一下,發現自己很難扯動臉皮,一個笑的表情都難以做出來,嘴角提到一半便放棄了,「不是說雖然皇上早年有所猜忌,但隴西王這些年一直都安分守己,所以皇帝打消了對他的懷疑這才宣其進京的么……」
宋三才的聲音越來越小,後來自己也說不下去了——越說越覺得這話明顯是連自己都騙不了嘛。
李昭拉起她的手,安撫性的拍了拍,不過口中吐出的話語卻讓宋三才的心跌落到了谷底,「夫人可知,這次聖上出京看似勝寵的隴西王並未跟隨,是何緣故?」
見宋三才低頭不答,他卻是毫不留情,一字一句的將真相說了出來:「因為庄天師的一句話——隴西王命格主土,與南方水象不和,若同去恐與聖駕相違。」
宋三才猛的一抖,沒有將手從李昭掌中抽出,反而是反手抓緊了他,聲音都有些打顫,「若此事是真的,那我師兄這次也沒有伴駕,是不是……」
是不是也加入了謀反?
這話她沒有問出來,心裡卻把隴西王罵了個千八百遍,好好的王爺不做,搞什麼謀反?你要謀反自己去啊,拉上我師兄幹嘛?
宋三才到現在仍然有些不敢置信——她師兄一向是個脾氣溫和的好好先生,若非有因果,想讓他去得罪人都難。更何況他們不是這個世界的人,與那皇帝老兒更是往日無怨近日無仇,師兄怎麼會摻和進這檔子破事裡面的?
她想起在京中師兄的種種異狀,怪不得當初他會焦急的將自己嫁出去,想來就是為了讓她遠離這檔子爛事兒。
同時她更深恨自己明明前幾日就發現了端倪,為何因為怕麻煩想著事不關己而沒有及時告知李昭,如今在這個信息傳遞方法落後閉塞的世界里便是想做什麼也來不及了,畢竟京城遠在千里之遙。
李昭沒有回答她,因為結果是顯而易見的。
宋三才咬咬牙,忍住從足底冒出的寒氣,看向李昭:「如果師兄真的……那我們該怎麼辦?」
李昭垂首,有幾縷烏黑的長發從他的髮髻中散落出來,落在宋三才臉上痒痒的。
他的眼珠子黑白分明,彷彿將宋三才心中所想都看透了,而話語卻是答非所問:「夫人現在,難道不是更應該擔心自己么?」
「我?」宋三才頓了頓,似乎一時沒反應過來,待到明白過來時抿了抿嘴:「雖說謀逆是誅九族的大罪,但按照本朝律法,似乎這師兄妹並不算在其中啊。」
「若庄銘真的也參與了謀逆,夫人是他的師妹這一點知曉的人眾多。更何況,」李昭拉長了語調,微微勾了勾唇角,「夫人似乎最近與京城裡書信往來格外親密?」
宋三才一驚,她給庄銘寫信的事情是從來沒有瞞過李昭的,而李昭本人對這件事情一向也是不置可否,如今這個語氣,卻不像是單獨就事論事的樣子。
前不久因為李昭與皇帝的事,她給庄銘寫過一封信,想著師兄向來博學多才,對人際往來方面也比她靠譜得多,因此倒是說了不少府的事情,將李昭的近況也隱約透露了一些。
看李昭這話裡有話的樣子,她難免有些惴惴不安。
老實說自己這種做法在情理上若說不妥也沒什麼,畢竟她什麼關鍵的信息都沒說。但若李昭這個表面上正人君子實際上是男人中的心機女表真計較起來,她確實有些踩了他的雷區。
不過宋三才猛然反應過來,面容瞬間扭曲了一下,瞪大了眼睛:「你看了我的信?」
李昭的笑意加深,甚至露出了久違的酒窩,但這笑容卻沒有直達眼底。
「夫人在說什麼?昭怎麼不明白呢?」
她能明顯感覺到他的手掌猛然的縮緊了一下,捏得她有些生疼。
宋三才猛的喘了幾口氣,胸口不停的起伏,似乎氣得不輕——翻了天了,她早知道李昭不是個君子,卻沒想到他居然能做出此等行徑。
她也不能以古人沒有通信*權這種觀念來在自己心裡為他辯護了,不隨意拆人信件,無論是古代還是現代,都是一項最基本的操守。
若她是李昭所猜忌的對象或是敵人,為了獲取信息拆人信件也就罷了,可她是李昭的枕邊人,是他同床共枕多年的夫人,居然也會遭到如此對待,實在是讓人齒冷。
她知道李昭幼時家中遭逢巨變,他的性情中暗藏陰暗面她能理解,一個孩子日後會成長成如何的模樣與其童年遭遇分不開干係。然而她沒想到的是,她本以為他只是心裡有點小扭曲,卻沒曾想鬼畜的畫風轉變得如此之快!
她也知道李昭日後恐怕是要成就大事的人,這麼多年對待自己也確實是沒得說,那樣真摯的感情不似作假。然而平日里對她好、喜愛她卻不代表他可以讓自己活在他的監控之下。
一想到這樣的監控不知是從何開始……不,或許李昭從一開始就沒有徹底的相信過她,一直在防備著她,這些年無論她做什麼,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雖然說她沒有做什麼對不起李昭的事情,但是一想到這個,宋三才整個人還是被膈應得不要不要的。
這種行為和現代的尾、行、痴、漢一樣,都讓人不寒而慄。
宋三才對李昭的印象這時候突然來了個擊碎——重組——重組不了啊!碎了滿地啊!——努力重組——還是不行的過程,她以為自己很了解他,但實際上似乎卻從來沒有真正弄懂過他。
她以為他連犯上作亂的心思都沒有瞞著她,他們也算是最坦誠、相互信任的夫妻了,卻沒曾想這些都是她的自以為是、一廂情願,他卻防賊似的防備她。
這些年一起的生活,好像突然由腳踏實地的細水長流變成了空中樓閣的鏡水月,讓人一時間難以適從。
宋三才深吸了一口氣復又吐出,努力讓自己的心緒平復下來。而後堅定的將自己的手從李昭的大掌中抽出來,揉了揉太陽穴。
今天的信息量太大,畫風轉變太快,她的太陽穴從剛才開始就在突突的跳動,刺得腦仁生疼。就好像有人拿著一根木棍伸進了腦子裡,在腦漿中攪來攪去,不得安寧,痛苦萬分。
沉默了好久,她才呢喃出一句話:「你讓我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說完她扶著軟榻邊緣的扶手,努力的支撐了一下,似乎想站起來。然而剛剛直起身子,卻眼前一黑猛的晃了晃,她還記著肚子里有孩子,忙伸出手似乎想抓住些什麼穩住身子,然而這麼個簡單的動作還沒有做完便不省人事的暈了過去。(83中文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