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大結局之三
長孫無忌、李淳風二人之間最直接的一次衝突,發生在貞觀三年的夏天。
彼時,突厥頡利可汗連年用兵,徵發苛重,致使突厥內部矛盾激化,唐軍把握時機,調動河東道晉陽幕府十萬大軍,一路北上主動出擊突厥,大敗突厥軍,活捉頡利可汗。
突厥殘部一路向西逃亡,號稱「西突厥」。
唐軍統帥考慮到糧草有限,放棄深入,原路撤回晉陽。此一次遠征,雖未能全殲突厥,但也從此終結了李唐王朝向突厥「稱臣納貢」的屈辱歷史,待到大明湖裡的荷花盛開之時,西北各部首領紛紛來到長安朝見皇帝李世民,尊稱李世民為「天可汗」。
李世民龍顏大悅,欲按軍功嘉獎諸將,就在此時,長孫無忌上了一道奏摺,先用洋洋洒洒三千字的篇幅描述了嫡子長孫沖率領五千重騎兵正面追擊突厥軍並且大獲全勝的過程,再用行雲流水兩百字表達了長孫氏不求賞賜的狗馬忠心。
李世民被這篇奏摺體現出來的高風亮節打動了,立即降下聖旨,將長樂公主下嫁長孫沖為妻、提拔長孫沖為兵部尚書。
詔書一出,兵部嘩然。
數位武將敢怒而不敢言、咬碎鋼牙往肚裡吞,惟有程咬金一人跳起來就罵髒話:「老子去他媽的大獲全勝!老子去他媽的狗馬忠心!」
應該是髒話被傳播出去,程咬金征討突厥有功,本該得到采邑一千戶的賞賜,不知怎的,最後只得到采邑七百戶的賞賜。
程咬金悻悻地和李淳風吐苦水,李淳風寬慰程咬金,突然,淡淡地開口:「作為太史令,是不是應該責無旁貸地為長樂公主、長孫沖選定一個納采訂盟的黃道吉日?」
程咬金「啊」了一嗓子:「不然呢?你打算從中作梗?」
吉日,很快就被確定下來。
李淳風沒有以文書的方式呈奏吉日,而是在早朝之時當著文武百官娓娓地道出詳細日期與時刻,再然後,深鞠一躬,向皇帝李世民啟奏。
「陛下,昔日裴承秀以兩萬重騎兵從後方暗襲突厥軍,雖大獲全勝,但也身中毒箭;今日長孫沖以五千重騎兵正面追擊突厥軍,不僅克敵制勝,還毫髮無損,可謂神勇蓋世。」
李世民已然很久很久沒有聽到過「裴承秀」這個名字,登時愣住,鬼使神差地想起裴承秀自幼追隨平陽公主南征北戰,又鬼使神差地想起長孫沖剛剛年滿二十一、初出茅廬的愣頭青……
李世民的臉色瞬間變得很難看。
他立刻意識到長孫無忌誇大其詞,也意識到了長孫沖搶奪其它武將的軍功,然而,頒出去的聖旨就如同潑出去的水,不能收回。
但是,李世民還是找了一個無懈可擊的理由,把駙馬長孫沖兵部尚書的頭銜去掉,改封為宗正少卿——宗正少卿,即宗正寺副官,專職守衛皇族陵廟。
滿朝武官差點笑掉大門牙!
由始至終在朝堂之上插不了嘴的長孫無忌簡直暴跳如雷,散朝之後,立馬把李淳風的轎輦截堵在朱雀街。
李淳風根本不給長孫無忌先說話的機會,目光陰鷙森寒的睨過去,薄唇勾出冷戾的弧度,言語一針見血:「長孫無忌,你沒有裴寂的好命,就不要妄圖成為第二個裴寂。」
氣勢洶洶的長孫無忌一下子被震懾住。
片晌,長孫無忌回過神,不經思索就非常刻薄的反諷:「李淳風,你也一樣!明明就是孤苦伶仃的命,偏偏想要娶妻生子。」
李淳風被戳到痛處,蠶眉緊緊地蹙起,臉色猝然泛白。
他的反應令長孫無忌積鬱在心底的疑問全得到了解答,冷冷一笑,聲音壓得低低:「你重回長安,是為裴承秀向我尋仇?」
接下去,長孫無忌所說的話,愈發惡毒難聽。
「沒錯,裴承秀確確實實死在了我手上,她死的時候,腹中的孩子都已成形,但是,你能奈我何?今時今日在朝堂之上相見,你不還得卑躬屈膝向我行禮、稱我一聲大人?歸根結底在於我得陛下信任,更得陛下依賴重用!不妨明明白白地告訴你,現在的天下是李家的天下,可如果沒有我長孫無忌,現在的天下,也不可能是現在的天下。」
李淳風薄唇抿得死死的,沉默不語,左手用力握成拳。
在他心中,妻子早已被長孫無忌處死,然而,他顯然低估了長孫無忌厚顏無恥的程度,不但沒有一絲一毫的心虛膽怯,還把妻子的死當成一樁可以拿來耀武揚威的「豐功偉績」。
妻子的死、尉遲敬德被趕出長安的屈辱、程咬金被降低采邑的羞辱……新仇舊恨全彙集在一起,終有一日,他要讓長孫無忌……不,要讓長孫氏血債血償!
李淳風的持默,無形之中助長了長孫無忌的囂張氣焰。
「裴承秀究竟是哪裡好?這麼些年過去了,她依然能讓你念念不忘?旁人不清楚你的齷齪底細,我可是把你的醜事摸得通通透透。你和裴承秀在靜州苟.且.偷.歡的行徑,我一定會編撰成冊傳散出去!我要讓天下人知道,你是如何霸佔尉遲靜德的未婚妻,我也要讓天下人看見,你是如何身敗名裂!」
「身敗名裂」這四個字,令盛怒之中的李淳風瞬息冷靜了下來。
鳳目有一抹叵測難辨的殺意轉瞬即逝,李淳風發出綿長而涼薄的嘲笑:「好說。姑且就讓天下看一看,是我李淳風先身敗名裂,還是你長孫無忌自作自受死有餘辜。」
長孫無忌語塞,完全沒有料想到小小的太史令膽敢對他這個一等一大功臣下戰書,正要開口辱罵李淳風,李淳側過俊臉,丟給轎夫一個嫌棄厭惡的目光——
「老狗擋道,還不讓道?」
長孫無忌怔住。
四位轎夫也懵了。
老狗……老狗……轎夫們忍笑忍得很辛苦,抬起轎輦,卯勁前行。
長孫無忌的官威顏面蕩然無存,氣得要死,在原地大肆咆哮,吼得比山響。
「老狗?李淳風你罵我老狗??你才老狗!你這個老.狗.生.的.東西!」
罵出去的髒話,不知被誰傳播開來,且經過豐富誇張的渲染處理,最終傳到了皇帝李世民的耳朵里。
李世民深深地皺了一下眉。
接下去,在漫長的貞觀歲月里,長孫無忌不敢觸怒龍顏,沒有和李淳風光明正大地對著干,只能見縫插針地詆毀李淳風,抹黑李淳風。
也不知道為什麼,長孫無忌每一次傾盡全力地想要讓李淳風身敗名裂,每一次都事與願違。
比如貞觀五年,長孫無忌花費重金聘請江湖人士動用誇張的筆墨寫成一本專門用來揭發李淳風與裴承秀通.奸.的.丑.聞.錄。
還沒有來得及複印,長孫皇后病逝,接著,高陽公主與辯機和尚偷.情.的.丑.事被人意外地揭發,一時間,皇室淪為滿城笑柄。
李世民氣得簡直七竅生煙,迅速地下了兩道聖旨——腰斬和尚辯機;嚴禁在朝官員議論兩.性.之.事。
文武百官各個忌口,唯恐說錯一個字而招來殺身之禍,諸如「公主」、「我佛」之類的字眼是絕對不可以提起,哪怕奏章中頻繁使用的一句口頭禪「陛.下.體.恤.」也被官員們自發地省略,生怕李世民眼神不好使,沒有留意「陛.下.體.恤」,只留意「下.體」,那就真是自作自受倒霉大發了。
不能在多事之秋造謠,長孫無忌的奸計也就這般默默地作罷了。
沒過多久,李世民再度下旨,崇道抑佛。
長安城十中之七的佛廟被拆除,連赫赫有名的大佛寺也因佔地面積太寬廣而被拆毀,取而代之的是無數道觀拔地而起。
時逢李淳風推出新著,此二卷書籍得到了李世民的稱讚並由此成為道學經典名著,李淳風也儼然是貞觀朝最無爭議的道學集大成者,正所謂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此時此刻,李淳風所累積的道學成就已經遠遠地超越恩師袁天罡。
偏偏還有更讓天下人羨慕的事,李淳風此時年近三十六,駐顏有術,玉面俊朗,不論是詩書才華抑或是君子風範,皆處於成熟男子最完美的巔峰時期。
普天之下,有多少位女子希望能夠和李淳風一夜*,就有多少顆芳心一寸一寸地碎成灰……因為,李淳風常年獨居,從來不近女色。
甚至連擁有後宮佳麗三千人的李世民也按捺不住艷羨之情,三不五時地召見李淳風,詢問李淳風如何做到長生不老、如何做到人見人愛?
李淳風雲淡風輕地回答了兩個字——息心。
息心個鬼!長孫無忌聽到【息心】這兩個字時凶神惡煞地摔碎了一隻茶盞、一雙眼睛都快要噴火了!
和李淳風相比,長孫無忌自知雖然僅僅四十齣頭,但長年累月為國家大事所累,兩鬢生白,發漸凸,憔悴得宛如一條老狗。
嫉妒嗎?嫉妒得好幾個晚上都沒睡著!
長孫無忌慪得要死不活,索性指使心腹們搜羅各種不利於李淳風的事實。
譬如,李淳風信奉佛教且暗暗收藏了大佛寺中一座須菩提金身塑像,李淳風私自接濟了許許多多被迫還俗的僧侶們,李淳風背叛師門、早在十幾年前就和袁天罡斷絕了師徒關係,乃至有一年袁天罡親臨長安,李淳風亦閉門不見恩師。
正打算把這些事實寫進奏章彈劾李淳風,皇太子李承乾幹了一樁數典忘祖的大事,非常不湊巧地轉移了長孫無忌乃至文武百官的注意力——
原來,皇太子李承乾對於突厥民族有著近乎於瘋狂的崇拜,竟然在東宮招來一大群突厥蠻子,穿突厥衣,說突厥語,扮起突厥可汗。
長孫無忌震驚了。
滿朝文武震驚了。
皇帝李世民也驚呆了。
大唐建國伊始,從武德朝隱太子李建成浴血奮戰抗擊突厥南侵再到貞觀朝唐軍遠征突厥,前前後後耗費了十三年的光陰才換得如今的邊境安定,然而,大唐未來的儲君不但不居安思危,反而……崇拜突厥??!
不成器!
盛怒之下,皇帝李世民決定廢黜太子。
皇太子李承乾不知悔改,秘密地安排東宮六衛包圍玄武門,打算趁李世民早朝之時再來一回「玄武門之變」,不幸的是,東窗事發,皇太子李承乾被就地擒拿。
面對太子的背叛,昔日馳騁疆場英姿颯爽的秦王李世民,一夜之間成為老態龍鍾躺在病榻上的寂寞皇帝。
然而,國不可一日無儲君,就在李世民強打精神準備改立魏王李泰為太子,被貶為庶人的李承乾寫了一封聲淚俱下的書信控訴親弟弟魏王李泰數年來模仿天策府策反東宮李建成的方式、私自結交文武群臣、圖謀儲位。
鐵骨錚錚從來沒有掉過一滴眼淚的李世民,氣極,老淚縱橫。
在玄武門射殺親兄弟沒有落淚,在太極宮軟禁父親也沒有落淚,然而,今時今日,面對兒子們一個個前赴後繼圖謀皇位的野心,李世民落淚了。
子不教,父之過啊。
李承乾被流放,李泰被幽禁,如此一來,李世民考慮立吳王李恪為皇太子,聖旨還未傳出去,長孫無忌帶領群臣以死為諫,堅決阻擾李世民的心意、堅決要求改立晉王李治為皇太子。
接下去的好幾年,是一段相當漫長的、雞飛狗跳的立儲之爭,李世民流露出了比父親李淵面臨諸子爭寵時更糾結更反覆的心思。
吳王英勇果敢,晉王敦厚老實,孰立誰?
身陷無比混亂的立儲之爭,對於長孫無忌而言,他現在的眼中釘只剩下吳王李恪與楊妃,至於什麼太史令李淳風,通通滾一邊去!
能夠用來抹黑隋煬帝的策論,能夠用來抹黑隋煬帝之女楊妃的言語,能夠用來抹黑吳王的方式方法,全被長孫無忌用上了。
能夠用來拔高長孫皇后、能夠用來拔高外甥晉王的好話,全被長孫無忌說盡了。
在長孫無忌看來,非長孫皇后所出之子,絕對不能被冊立為大唐儲君。
立儲之爭發展到了最後,李世民再一次氣極落淚,臨朝責問長孫無忌:「朕為什麼就不能按照自己的喜好冊立吳王為太子?」
長孫無忌相當不給情面、相當咄咄逼人的回奏:「陛下,您難道忘了先皇僅憑一時喜好、冊立李建成為太子之禍事?」
李世民被噎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若反駁先皇冊立李建成為太子並不是一樁禍事,那麼,玄武門之變就是他的罪過。
若肯定先皇冊立李建成為太子是一樁禍事,那麼,他就不能冊立最心愛的兒子吳王為太子。
成也玄武門,敗也玄武門。
這一剎那,李世民忽然覺得他老了,心境蒼老了。
如果,當年沒有射殺李建成、李元吉。
如果,當年返回洛陽封地、一心一意經營天策府。
日薄西山之際,心底是否就不會藏著這麼多的遺憾與心酸?
時光匆匆,物是人非。
這一輩子,已無回頭路可走。
貞觀的最後一年,李世民病入膏肓,下旨冊立第九子晉王李治為皇太子。
同年秋,晉王李治登基稱帝,改年號為永徽,稍後,再改年號為顯慶。
貞觀,與「武德」「玄武門之變」一同成為了永恆的過去。
顯慶,聽上去意味著「顯耀光慶」的新世代,以皇帝李治一改敦厚老實的作風、乾剛獨斷的面貌迎來了盛世之治。
只不過,雖是顯慶盛世,仍有不和諧的聲音出現。
長孫無忌仗著自己是三朝元老的身份,依然見縫插針地詆毀抹黑李淳風,甚至,不僅僅針對李淳風,還針對了很多人。
吳王李恪被長孫無忌誣陷致死。
尉遲敬德被長孫無忌調去了愈發遠離長安的地方擔任刺史。
程咬金被李治任命為唐軍主帥、即將遠征西突厥之際,長孫無忌上書反對,差點就讓程咬金下不來檯面。
乃至李治欲廢皇后王氏、改立武昭儀為皇后,長孫無忌也要從中阻撓,以相當激烈的言辭強迫李治放棄廢后之心意。
更誇張的事來了。
長孫無忌在早朝之時指使心腹啟奏:「武昭儀侍奉過先帝,身接帷笫,如何能立為皇后?」
躲在珠簾后偷聽的武昭儀在這一刻咬牙切齒,殺念驟起!
忍字頭上一把頭,很多人都在容忍長孫無忌的囂張嘴臉,包括新帝李治,包括武昭儀。
經過無數次躲在珠簾之後的細心觀察,武昭儀發現了一個很奇妙的現象。
長孫無忌倚老賣老、仗勢欺人、朽木不可雕;同為三朝元老的李淳風,儀錶非凡、才高八斗、從來都是平易近人。
武昭儀生於貞觀元年,孩童時期便對李淳風的名聲如雷貫耳,如今親眼目睹李淳風一舉一動坦蕩中正,心中很快地有了取捨。
在一個惠風和暢天朗氣清的日子,武昭儀秘密地召見李淳風。
李淳風也早早地有所準備,二十餘年的細緻觀察,二十餘年的蟄伏不動,只為今時今日的一擊即潰——與長孫無忌密切來往、盤根錯結的朋黨約有三百七十餘人,包括病逝的張士貴,一字不漏地寫成入「謀反名冊」,呈給武昭儀。
武昭儀欣然大喜,與生俱來的精明秉性卻讓她按捺住所有的興奮與激動,不動聲色地打量著李淳風。
「李愛卿,本宮的出身並不顯貴,又曾經侍奉過先帝,貞觀朝老臣們皆反對冊立本宮為後,何以你孤注一擲支持本宮?」
多年的文官生涯早就讓李淳風擁有洞悉君主心思的本事,他垂著鳳目,把貞觀二年與先帝李世民之間一場不被外人知曉的對話委婉地複述了一遍,稟奏道:「武主,您的時代才剛剛來臨。從今往後,您勢必所向無敵,問鼎天下。」
妙語驚人,武昭儀的眼睛一剎那迸發出.蠢.蠢.欲.動.的渴望:「誠如你所預言,待本宮問鼎天下,一定予你重用。」
李淳風只是俯身跪拜:「臣不求功名,自臣知大限將至,惟有一個心愿未了。」
武昭儀驚訝:「什麼心愿?」
「請娘娘恢復武德朝宰相裴寂之官職;請娘娘念在裴氏女抵禦突厥守衛江山之功勞,賜裴氏滿門一個忠烈名譽。」
武昭儀不置可否,眸子一眨不眨地攫住李淳風。
她自幼就聽到過很多很多關於李淳風的讚譽之詞,也聽到過很多很多關於李淳風的流言蜚語。
聰穎,俊美,神算,兩面三刀,不敬恩師,奪朋友之妻……但是,所有捕風捉影的形容詞疊加在一起,也無法準確詳實地描述李淳風這一位從武德朝開始就一直是謎團般的神奇人物。
難道,所有的捕風捉影,起源於李淳風心中住著一位逝世多年的女子?
「李淳風。」武昭儀好奇心陡起,忍不住地呼喚這位縱橫三朝的風雲人物。
「臣在。」
武昭儀還是按捺住所有的好奇。她抿著紅唇,綻出溫和的笑容,很罕見地放緩了聲線。
「本宮准奏。」
自古名將如紅顏,不許人間見白頭。
紅顏也好,名將也罷,都已成枯骨……她可憐他,允他所求。
又是一年秋天的時候,皇帝李治不顧長孫無忌的激烈反對,冊立昭儀武氏為正宮皇后。
幾月之後,長孫無忌被指控謀反,並被皇帝李治以雷霆萬鈞之勢處以「長流三千里」的重刑,流放至黔州。
長孫氏族的子嗣及宗親,全被株連,或流或殺。
至於與長孫氏族來往密切的官員,無論官職高低,一概不留,或殺或貶。
貞觀朝遺留下來的腐朽老臣,幾乎全被清算。
噩耗傳到黔州之時,長孫無忌正被武後派來的心腹賜予三尺白綾。
顫顫巍巍地爬上椅凳,顫顫巍巍地把三尺白綾系掛於橫樑之上,垂垂老矣的長孫無忌驀然地想起被他遺忘了很久很久的死敵,李淳風。
「沒有裴寂的好命,就不要妄圖成為第二個裴寂。」
一輩子追名逐利,到最後,誠不如裴寂。
裴寂客死靜州之時尚且有大兒子、大女兒為其燒紙哭喪,此刻,他被逼自盡,身旁竟然連一個流淚的子嗣都沒有。
後悔嗎?
或許,有那麼一點點的後悔罷。
塵歸塵,土歸土。奈何橋飲盡一碗孟婆湯,這一世的恩恩怨怨,都成空,都放下。
只是,為什麼死到臨頭仍然對人間事依依不捨地淌落兩行濁淚?
大抵,怨恨死在李淳風的前頭。
顯慶二年,西突厥被大唐剿滅。危害李唐邊境三十多年的突厥禍亂,終於,塵埃落定。
金戈鐵馬,故人戰歸家。
皇帝李治下旨,加封一切立國以來征戰有功之大唐勇士,同時恢復裴寂的官位,追贈裴寂相州刺史、工部尚書、河東郡公,並追賜裴氏滿門一個「忠」字。
生前享盡富貴榮華,死後再得善終,惟有大唐武德朝裴寂一人。
秋風乍起、細雨紛飛之日,李淳風向武后辭官。
佇立在裴府原址,抬眸凝視曾經破落的門戶如今被換上富貴堂皇的朱漆大門,李淳風在這一刻想起了他一輩子的死敵,長孫無忌。
歲月蹉跎,大仇已報。
「裴承秀究竟是哪裡好?這麼些年過去了,她依然能讓你念念不忘?」
思及亡妻,李淳風薄唇彎出一抹微笑,鳳目噙滿了無盡的溫柔。
時光飛逝,從他與她成親那一日算起,生死兩茫茫爾來二十又二載。他對於她的思念,從來沒有減少,反而與日俱增。
如果,她沒有被長孫無忌秘密處死,她現在會是什麼模樣?他和她的孩子,又會是什麼模樣?
她的眼,她的眉,她的笑,她的淚,在每一個漫長的寂夜裡痛苦著他、折磨著他、鎖住他的心、鎖住他的魂,令他肝腸寸斷萬念俱灰。
然而,他愛她,矢志不渝。
他註定活不到第三次日蝕,在剩餘為數不多的日子裡,他真的很想再見到她,哪怕,只能見到她的墳冢。
二十二年來,不是沒有派人仔仔細細地尋找過,但是,晉陽之大,邊關之大,猶如深海撈針,終究尋無所獲。
李淳風臉上的神色流露出一絲惆悵,嘆息,轉身步入一輛裝飾樸素的馬車。
重回長安形單影隻,再度離開長安也依然形單影隻,除了一壇酃酒與他相依相伴。
如能找到她,這壇酒,便是獻給她的美酒。
如不能找到她,這壇酒,便是留給他自己的祭酒。
和二十二年前失魂落魄地離開靜州時的心情如出一轍,李淳風希望能夠找到裴承秀的下落,然而,他思緒迷離,只能在彷徨之中邁開腳步,亦是在這一場無邊無際的細雨之中,漫無目的地前行、孤獨地前行。
偶爾,寒風吹拂車幃,細雨紛飛,碎雨如珠,滴滴傾落在手背,像極了美人臉頰一行未乾的余淚。
……
雨,越下越大,瞬間已成滂沱之勢。
李淳風的馬車緩緩地向長安城門駛去。
與此同時,城門另一端,一輛以珠簾為裝飾的小小馬車飛快地馳入城門,馬蹄所過之處,濺起不少泥水。
「娘親,我們的方向走對了嗎?」
「多年不見,父親會不會不記得我們?」
軟軟糯糯的嗓音隔著飄搖風雨傳來,不知是誰家女子千里尋夫。
閉目凝神的李淳風愣了一下,睜開眼眸。
他慢慢地掀起車幃,另一輛馬車裡的女子亦不徐不緩地撩起珠簾,偏偏,在他和她在視線交匯的剎那之間,他的馬車出城,她的馬車入城——
就這樣,相逢不識,彼此擦肩而過。遮住太陽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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