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一枕夢寒(十四)

第66章 一枕夢寒(十四)

這一戰從天黑殺到天明,待到拂曉時分,雙方鳴金收兵,戴榮這方人馬,已經十停折了九停,性命尚存的幾名將領,各自領兵投誠。陸宗沅當著眾將的面,命人將戴榮屍首抬起,送回京中厚葬。

戴榮雖年老,卻也是個威武的漢子,人之一死,連軀體也頓時縮小了似的。眾將目視著戴榮屍首被抬走,面上均露出悲痛不忍之色。陸宗沅目光在他們臉上微微一掠,略提了提聲音,說道:「戴老將軍身邊親衛回稟,老將軍是被謀臣盧攸所殺。盧攸此人,奸詐狠毒,戕害主公,為我所不齒。待捉到此人,定會就地正法,以慰將軍在天之靈。」

眾將喏喏稱是,感懷良王仁義,又將盧攸恨入骨髓。

陸宗沅嘴角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命眾人退下,各自去裹傷。然後問左右道:「虞韶到哪裡去了?」

賀安回稟道:「虞將軍親自帶人去捉拿盧攸了。」

陸宗沅眉頭一皺,也不多說。賀安領人清理戰場,將輜重馬匹等收錄造冊,忙到下午,聽人說虞韶回來了,便領他來見良王。

虞韶大踏步進了軍帳,見良王正在案前翻看戴榮所留的【兵法韜略】。虞韶臉上揚起歡快的笑容,立住腳對陸宗沅施禮,道:「恭喜王爺!」

陸宗沅報之一笑,把兵書放開,打量他道:「你這一個月辛苦了。」

虞韶抿嘴一笑,算是默認。

陸宗沅道:「找到盧攸了?把他綁起來見我。」

虞韶面上的笑容一凝,問道:「為什麼?」

「戴榮的部下對他很是忠心,我替你把刺殺戴榮的罪推到盧攸頭上了。」陸宗沅若無其事道,「盧攸不殺,不足以令他們泄憤。」

虞韶急道:「王爺,盧攸這個人機謀善斷,殺了他,太可惜了!」

陸宗沅面容微冷,說道:「叛主之人,不可輕信。」他徑直轉而吩咐賀安道:「去綁了盧攸,砍頭示眾。」

「慢著。」虞韶喝止住賀安,兩道桀驁不馴的長眉一挑,對陸宗沅道:「王爺,我的性命是為盧攸所救,殺了他,我豈不是成了忘恩負義之輩?」

忘恩負義?陸宗沅咀嚼著這幾個字,忽的一聲冷笑,犀利的目光看向虞韶,「我對你的恩義,和盧攸對你的恩義,孰輕孰重?」

虞韶有一瞬間的僵硬,繼而一字一句道:「王爺對我恩重如山。」

「既然如此,還有什麼可說的?」陸宗沅道,「賀安,去抓人。」

「人不在營中!」虞韶突然道,「我沒找到他。」

陸宗沅搖頭笑了,似是對虞韶的話毫不放在心上,只對賀安道:「你去。一找到人,就地格殺。」

賀安奉命而去。陸宗沅見虞韶仍怨憤地盯著自己,他渾不在意,飛快地翻了幾頁書,「嘩嘩」的響聲沒來由讓他煩躁起來。他「啪」一聲把書一合,對虞韶道:「盧攸原本是蕭澤的人,你在蕭澤帳下時,曾和他有舊?你自作主張,來赴戴榮的約,是因為知道盧攸在此可以助你?」否則如何有這樣的勇氣,來慨然赴死?這一句,陸宗沅卻並沒有問出來。

虞韶表情一懵,對他這一連串的質問竟不知如何解釋。想到盧攸和蕭澤的關係,他的心裡,有些隱隱不安,目光中有絲猶豫。

陸宗沅觀察著虞韶的表情,耐心等了半晌,聽見虞韶平淡的聲音道:「我來之前,從未聽聞過盧攸這個名字。」

眉心忽的一跳,陸宗沅揉了揉額角。連日操勞,一瞬間得到平靜,夕陽的微光照在他光潔的臉上,如日暮時的沉靜祥和。他的嗓音中帶著一絲疲憊,「你別杵著了,下去歇著吧。」

虞韶答應一聲,轉身離去,走了幾步,又折回來,問道:「我之前讓盧攸把匕首當做信物送給王爺,現在王爺能否將匕首完璧歸趙了?」

陸宗沅道:「匕首我不知道放到哪裡去了,改天找出來再給你。」

虞韶有些失望,「嗯」一聲,那道頎長的身影便消失在了帳外。

過了一會,賀安走進帳來回稟陸宗沅:「沒找到盧攸這個人。」

陸宗沅面上一抹詫異。

賀安道:「我問過周圍的士兵了,都說虞將軍回來時,身邊沒有旁人跟隨,盧攸沒隨他回營。」話音未落,聽見一聲冷哼,賀安忙止住話頭,惴惴不安地瞧著陸宗沅薄怒的面色。

「知道了。」陸宗沅說道,「你下去吧。」

「是。」賀安說道,「王爺,外頭天色不好,怕要下雨了,稍後就須收拾上船,回真定去了。」

陸宗沅點一點頭,目送著賀安離去,天邊的最後一隙金光,隨著他放下帘子的動作,也消失不見了。夏日的雷聲隱隱,烏雲聚集,外頭的士兵們都走了出來,盼著一場雷雨沖洗掉昨夜廝殺后的血腥氣。疾風吹得帘子翻動,陸宗沅目光一掠,見天邊濃黑的雲朵撕扯不休,彷彿一頭初醒的猛獸,要急迫地破籠而出。

他把兵書下壓著的匕首取了出來,晦暗的目光凝視許久,便將那一截斷刃扔到地上,叫侍從清理出去了。

虞韶離開軍營,往南而去。他心事重重,因此一路緩轡徐行,走得甚慢。走到山腳下,將馬拴在林間,徒步往山上而去。他此時對陸宗沅已多了幾分提防,一路留神查看,不見背後有人跟蹤,遂放下心來,到了那間被獵戶遺棄的茅草房外,屈指叩門,「盧先生。」

盧攸手上舉著一根木棍,貼著門縫往外張望幾眼,便開了門,一看虞韶神色,盧攸便笑眯眯道:「如何,被我猜中了?」

虞韶沉默著走進來,反手將門合上。

盧攸將木棍放在一邊,笑著說道:「我早說過了,此趟下山,必不為良王所容,你不信我。幸好我沒有貿然跟你走,否則此刻便要去地府與戴榮相會了。」

虞韶原本便心情鬱卒,被盧攸這麼半是炫耀,半是諷刺地刺了一句,臉色越發陰沉起來。

盧攸見狀,冷不丁想起戴榮被殺的場面,便是一個哆嗦,於是不再激他,轉而笑道:「你猜一猜,良王為何對我如此記恨?」

虞韶對此也是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麼?」

盧攸捻著須,悠然道:「因為我給良王送去了一把斷裂的匕首。」

「我那把匕首?」虞韶微微吃了一驚,繼而發怒,「你把它砍斷做什麼?」

盧攸道,「無他,不過試探良王而已。」又問:「王爺可曾對你提起匕首的事?」

虞韶不禁眉頭微皺。王爺對匕首的事隻字未提,只說丟失了。

盧攸一見他表情,便已猜出其中經過,他點點頭,意味深長地看著虞韶:「如此看來,良王已對你有所猜忌了。」

虞韶無言,腦海里一陣嗡嗡直響,似乎是陸宗沅方才疾言厲色的一串質問,又夾雜著他內心裡不肯屈服的反駁——王爺怎麼會懷疑他?他們是心無芥蒂的玩伴,是血緣情深的兄弟!他的面色一陣白一陣紅,最終,如同濃雲密布的天空般,陰鬱下來。

虞韶臉上的每一絲變化,都沒能逃過盧攸的利眼。盧攸哈哈一笑,往窗外一逡,見無人接近,便鄭重其事道:「你信我,我自然也不瞞著你。當初良王與平西王相約起事,平西王反悔,一者是感念皇上隆恩,二者是放不下滿門家小。平西王心知肚明,以良王之能,要成就宏業,並非難事,因此這一年來他雖然名為退隱,實則常常與我傳遞消息。平西王的打算,是要待良王擊退戴榮,揮師南下時,他在江南與良王遙相呼應,共襄大舉。」

蕭澤的打算,虞韶自然也猜到幾分,對盧攸的話,倒也不見意外。虞韶只冷聲問他道:「既如此,你為什麼要挑撥我和王爺的關係?」

盧攸笑笑,不慌不忙地說道:「蕭澤暗投良王府,然而良王府又何止良王一個主人?虞將軍,你難道忘了,你自己也是陸宗沅的同胞兄弟,陸中葶的嫡親兒子。」

虞韶眸子里起了微瀾,他一字一句道:「我沒忘。」

盧攸的利眸如捕捉獵物般緊盯著虞韶,說道:「既然沒忘,為何還要對良王言聽計從?蕭澤屬意良王,然而良王性情陰晴不定,行事暴戾,這樣的人,如何做一國之君,行仁善之舉?虞將軍,我盧攸自負有濟世之才,卻苦無用武之地。如今我便瞧中了你,願意奉你為主,你願不願意?」

虞韶他強自壓抑住心中的激蕩,剋制的目光落在盧攸臉上,看見他那雙躊躇滿志的,灼熱急切的眼眸,虞韶腦海中警鐘大作,故意冷淡地說道:「我何德何能,得盧先生你青眼?」

盧攸放聲大笑,說道:「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如今的虞將軍,果非當初蕭澤帳下那個只會橫衝直撞的莽撞小子了。」他將笑容一頓,正色道:「你不信我,無妨,只須聽我一言即可。虞將軍,你心智堅韌,機敏靈便,你父親是先良王,母親是西羌博野部貴女,出身不可謂不高貴,為何到如今還是混沌無知,蒙昧未開?難道不是陸宗沅與良王太妃有意為之?如今天下,看似紛亂,實則亦有脈絡可循。天下四分,金陵朝廷是一分,當初石卿讓所立的偽梁是一分,西羌八部是一分,良王是一分。石卿讓被滅,勢力盡歸蕭澤,西羌歸良王,如今良王與朝廷兩立,蕭澤偏向誰,誰的贏面就大些。」

虞韶靜靜聽著,說道:「不錯,你已說過了,蕭澤屬意王爺,如今戴榮一死,蕭澤自然是順勢投靠良王府了。」

「非也。」盧攸撿了一把破爛的蒲扇,故弄玄虛地扇了扇,說道:「一者,蕭澤當初毀盟,良王對他有了芥蒂;二者,良王回絕蕭澤親事,與他顏面上也不好看。三者,也是至關重要的一點,蕭澤與良王,勢均力敵,今日蕭澤助良王奪天下,他日蕭澤免不了要做個權傾天下的王侯,一山不容二虎,良王又是眼裡揉不進沙子的性子,他們二人,必有一爭,蕭澤若是不傻,就該敷衍良王,另闢蹊徑。」

虞韶難以置信,接著他的話問道:「所以你以為這個蹊徑就是我?」

「你有何不可?」盧攸反問道,「我這幾日,已替你謀劃了幾步好棋。第一,你要聯合羌族八部。野利春雖然歸附良王,然而蠻夷之人,哪有忠信二字可言?你有一半羌族的血,要拉攏野利春,簡直不費吹灰之力;二者,要借重平西王兵力。平西王有兩子一女,兩子皆不成器,么女頗為受寵,論年紀相貌,與你堪為良配,你正該去求取蕭小姐。你與良王不同,他勢強,你勢弱,蕭澤會忌憚良王,卻不會忌憚你,況且他對你本人頗為賞識,再加上我賣力遊說,這門親,有七八分希望能成。」

虞韶神情凝滯,那張成年之後漸顯堅毅果決的面龐上,有一絲恍惚。

盧攸體察人心,如何不懂得虞韶的煩惱?他放緩了語氣,溫和地說道:「大好少年,何必為兒女私情所牽絆?」他推開窗,一指外頭遍野的青翠,繚繞的雲海,挺秀的山峰,盧攸說道:「這樣的大好河山,難道比不上一個區區女子?他日成就霸業,天下的女人,哪一個不巴望著你多看一眼?」

虞韶好一陣心煩意亂,他信步走到窗前,望著茫茫雲海,那挺秀的山腰,被雲纏繞,如美人隔花,看不分明。虞韶眺望許久,輕輕透口氣,說道:「所謂霸業,便只是為的天下人欽羨?這樣的欽羨我並不想要。」

盧攸輕聲道:「還可使自己的命運在握。虞韶,你這輩子,難道就沒有過身不由己的時候?」

虞韶道:「難道當了皇帝就能夠事事順心了嗎?」

盧攸一怔,似有所觸,良久,他失望地嘆口氣,暫時將遊說他的念頭打消,推了門,示意虞韶下山,「快下雨了,你回營里去吧,免得良王疑心。」

虞韶將卸在桌上的劍掛回腰間,目視盧攸道:「你要留在這裡?」

「這裡偏僻,不會有人察覺。」盧攸道,「我先避避風頭,過了這幾天,就去找你。」

還要等他來找自己嗎?虞韶有一瞬間的遲疑。在他沉默的當口,瓢潑大雨傾盆而下。雨點落在脖子里,激得他渾身微涼。虞韶不由自主地對盧攸點了點頭,便疾步下山去了。

一路冒雨奔回營中,見滿地的軍帳,都已拔得乾淨,各部人馬正整裝預備渡河。陸宗沅負手立在江邊沉思,滾滾的江水,濃郁的水汽,撲得他衣衫盡濕,寬大的袖子隨風飛舞著。虞韶腳步越來越慢,走到陸宗沅面前,正要開口,陸宗沅卻似有所感,忽然回頭看了他一眼。兩人目光一觸,各自沉寂。

「劉袤已經率軍抵達燕京了,此刻燕京被數萬大軍所圍,亟待救援。」陸宗沅道,抬起腳來,穩步上船。一枝紅艷露凝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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