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珠簾幾重(二)
彼時寄柔已下了車,早被兩名眼尖手快的僕婦迎著,繞過一面喜上梅梢影壁,腳下一轉,進了屏門,再過二門,便是長房內院。才走上甬道,見房廊下四五名丫頭簇擁著一名穿黃櫨色暗紋綢面長襖的婦人,正是自己的姨母羅夫人。
端姑撇一撇嘴,在杜氏耳邊低語道:「我看姑娘姨母家的宅院,比當初濮陽知府宅邸還要大上十倍也不止,恐怕空房多得是,又不缺米,又不缺面的,怎麼這兩年了,也捨不得叫姑娘進來住,只任她在庵里吃苦?」
杜氏乜她一眼,說道:「廢話休提,這徐府雖大,卻從來不養多嘴多舌的丫頭!」
端姑咕嘟著嘴,眼睛輕飄飄在東西廂房一掠,嗤道:「誰稀罕!」便堆起笑容,攙扶著寄柔前去與羅夫人見禮。
羅夫人摟著寄柔哭了一歇,撫著她的臉頰嘆道:「前年我在府門口見過你一面,那時手腳還圓滾滾跟藕節一般,怎麼如今瘦了這許多定是身邊的丫頭伺候得不盡心。」便一迭聲叫人將寄柔的貼身丫頭拿下去重重地打。
端姑何曾見過這樣的場面,嚇得七魂去了六魂,忙撲通跪地,磕頭求饒,道:\」夫人饒命,並非奴婢不盡心,姑娘著實是因我們老爺夫人過世后,兩年守孝,孤苦伶仃又無人照管,以致傷心過度,損了根基,怎麼也補不回來了。」
羅夫人拉著寄柔的手,垂淚道:「你也是吃苦了,你剛去庵里那天,我就後悔了,要催你表哥接你回來,誰知路上聽聞周軍將要南下來金陵,只怕城裡有一陣不太平。你姨丈便說:柔姐這個女孩兒,小小年紀,多災多難的,須得在庵里奉養幾年菩薩,興許才能化去厄運。況且你的身子也得靜養,索性過了兩年孝期再搬動,免得進了城人事紛亂的,反倒於你不益。我不得已,也只好聽他的罷了。」
寄柔微笑聽畢,點頭道:「姨丈說的很是。」又道:「我興許是個子長了,因此顯得瘦,並不關丫頭的事。況且如今父母都去了,只剩下這麼個從小伺候到大的舊人,雖頑皮些,也還忠心,姨母就饒了她這一回吧。」
羅夫人道:「那就饒她一回。」於是叫端姑起來,引著寄柔分花拂柳,過了花園,到了後院,往西一走,見有極大的一叢白山茶,依著玲瓏的山石,開得如雲霞一般。山石背後,隱隱露出一座二層小樓的飛檐拱角。羅夫人說道:「這綉樓原本是給你大姐姐……也就是愍王妃住的,閑置了幾年,我今日也叫丫頭給你收拾了出來,樓上是兩明三暗五間,不論是做書房,琴室,都依你自己。另一個,東邊那個有桐樹的院子,是你二嫂子住的。你遠道而來,按說你表哥和嫂子都該來和你見禮,只是這個月他們祖母過壽,極忙碌了一陣,因此早早都歇了,等明日再見吧。」
杜氏聽在耳里,歡喜不止。忙拉著端姑同羅夫人磕了頭,羅夫人方才便覺端姑舉止甚是粗魯,又見她年紀老大,婦人不是婦人,姑娘不是姑娘的,心裡不喜,也不去理她,只將杜氏上下打量了幾眼,笑道:「好生服侍你們姑娘,如今這院子里也沒有別的女孩兒,你們要多同她說話解悶。」
寄柔也笑了,說道:「嫂子也是極年輕的,姨母又住在正房,離這裡幾步遠,你們若不嫌棄,我早晚過去與嫂子和姨母作伴,哪裡會悶呢。」
羅夫人見寄柔性情溫順,進退有儀,倒也喜歡,拉著她坐了片刻,因見端姑將隨行的箱籠打開歸置。那十幾口箱子盡數裝的衣料,一箱全是皮貨,有狐腿,貂皮,鹿皮,另一箱是素麵緞,綢,紗羅,苧絲,另有妝花緞,妝花羅,織金錦,還有團扇,佩玉,文房四寶,琳琅滿目,都是兩年間每逢節慶她叫人送去庵里的,都歸置得極好,便暗自點頭,說道:「這些都是府里前幾年收的好東西,別落了潮,得好好晾曬,再仔細翻揀,別叫蛀了蟲。我看你身上穿的很是素淡,如今出了孝,就穿得鮮亮點。」於是吩咐人去請裁縫來替寄柔裁新衣裳。寄柔又謝過了,羅夫人一頓,道:「你好生歇著。」便起身離去了。
羅夫人一走,杜氏的臉便冷了下來,指著端姑說道:「你去檐下,自己跪一個時辰。」
端姑不明所以,又見杜氏神色甚是嚴厲,便將懇求的目光往寄柔臉上投去,寄柔見杜氏這神態,分明是當初在馮府里教訓小丫頭,立規矩時的樣子,倒也一陣黯然。因見端姑的眼神甚是可憐,便將腳一跺,身子一扭,朝杜氏撒嬌道:「嬤嬤,剛才我已經同姨母求了情,免了她這一回……要罰,等明日再罰吧!」
杜氏卻毫不鬆口,對端姑說道:「你也別搬姑娘來求情——我罰你為的也不是姑娘,是為你自己。你以前在鄉下長大,不曾見過多少世面,因此才養的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蠢樣子,卻不知道在這侯門裡,下人的一條命,都在主子的一念之間。你今天在姨太太眼皮子底下說的什麼話?咱們如今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當面就敢不恭敬,太太今天就是打了你,那也是輕的。我若不給你立規矩,改日闖出禍來,誰也救不了你!」
端姑素來性子倔強,聞聽這話,臉上還有些憤憤,心裡卻也怕了,遂將手裡的帕子一扔,氣鼓鼓地往外頭走去。到了檐下,「撲通」一聲便跪了下來。杜氏不再理她,往院子里去叫了幾個丫頭,要替寄柔燒水盥洗。
寄柔因忙了一日,身上睏乏,便歪在窗下美人榻里假寐。肢體雖沉重極了,腦子卻是清醒無比,聽見屋內外丫頭僕婦們隅隅低語,只不聞見端姑的聲音,於是撩起眼皮,望見端姑背對著人,形隻影單地跪著,不時伸手在腰間捶一捶,極辛苦的樣子。寄柔掩嘴一笑,對她招了招手,又扶在窗欞上,對著外頭笑道:「怎麼,才剛還得意洋洋的,這會就啞巴了?」
端姑臉一扭,不耐煩道:「哎呦姑娘,你也不看這裡是什麼門第,我一個鄉下丫頭,哪敢隨便開口說話?」
寄柔搖一搖頭,微笑道:「嬤嬤也是為了你好。」
端姑偷眼一瞧,見杜氏不在,便起身進屋,氣咻咻地在榻邊坐下,直視寄柔道:「我不曾吃她羅夫人一顆米,她憑何來教訓我再者,我又豈是想要跟她掙那口閑氣我是為的你!俗語云:『打狗且要看主人』,也不知她在哪裡受了閑氣,要往你身上撒!這才剛進府,以後天長日久的,可有的是委屈受哩。」
寄柔笑道:「委屈便委屈吧,請你先忍過這兩年。」
端姑忙道:「怎麼是兩年?兩年過了呢?」
端姑眼睛一轉,慢悠悠道:「兩年後么,自然是給你相看個好人家嫁出去,便不用跟著我磋磨了。」
端姑兩頰緋紅,啐她一口,便捂著面奔了出去,到了廊子下頭,不意被那座假山和山茶阻隔了去路,她心裡猛然想起:我這麼個人,還有誰能看得上呢?一時悲從中來,臉色也灰了起來。呆立片刻,才走回去,隔著窗紙說道:「姑娘,裁縫大娘來量身長了。」一邊領裁縫進來,嘴裡仍嘀嘀咕咕道:「難道這也是大家子的規矩?姑娘回了家,不先讓好生歇著,倒三更半夜的忙著裁衣裳穿?」
綺羅便理了理鬢邊的散發,起身待客。一盞茶功夫便量好了尺寸,丫頭們送裁縫出門,寄柔才說道:「你果然是個傻的——姨母叫人來,哪是為的裁衣裳,想是惦記著我明日要去拜見老夫人,怕我才出孝,穿得太素,老夫人不喜歡。因此特意提點我一番。」她一邊說著,坐在妝台前將自己的臉在鏡子里瞧了一瞧,說道:「只是沒有脂粉,恐怕老人家也愛讓人抹得脂紅粉白的,看著喜氣。」
端姑便也停下來在鏡子里將她一端詳,笑道:「我看你不必用脂粉。這張臉,紅的紅,白的白,比別人用了脂粉還艷一些。」一邊說著,將羅夫人所贈的那壓箱底的好料子都擺出來,見其流光溢彩,鮮艷奪目,也自歡喜,拿了一塊海棠紅的,又拿了一塊鵝卵青的,在寄柔身上比來比去,猶豫不決。
寄柔卻將端姑的手一推,說道:「夜了,早些歇著吧。」說完自己從妝台前起了身,走到那一張楠木攢海棠花圍拔步床上,合衣卧倒,兩眼饒有興緻地瞧著,見那床周圍大小擋板上,盡數鐫刻的海棠花圍,垂花牙子上亦是鏤刻的海棠,楣板上則以黃楊木和象牙鑲嵌的各色人物,雕工極精細。四圍又垂著金花刺繡紗羅幔帳,用金鉤掛起,正對著花梨木包鑲南床,床上的矮几上,也是擺的琳琅滿目,絢麗奢華。又有一尊粉釉彩魚戲水的折肩瓶,插著一大束茶花,幽幽吐芳。
寄柔心想:姨母家中雖門第煊赫,卻也不至於如此奢華,這綉樓原本是徐大姐姐的,想她在家做姑娘時,定是極為得寵的,只是生不逢時,做了亡國之君的妃子……不知為何,對那未曾謀面的愍王妃,也有了一絲惺惺相惜之感。
她在這裡遐思,卻聽腳步聲輕輕地走來走去,燈影一閃,隔扇外頭也亮了起來。杜氏對端姑說道:「你去旁邊屋裡歇著,夜裡我守著。」端姑便合上門出去了。
寄柔在床上等了一陣,不見杜氏進來,便叫了聲「嬤嬤」。燈影從外頭挪了進來,杜氏將燭台放在桌上,走過來在寄柔臉上瞧了幾眼,將她的一縷青絲整齊地放好,笑道:「柔姐早些睡吧,這裡可不是庵堂了,明早得早起呢。」
「嬤嬤。」寄柔點漆般的眸子可憐巴巴地看著杜氏,將兩隻胳膊從綾被裡伸出來,那絲滑的裡衣順著肌膚溜了下去,露出雪白纖細的手臂,她搖一搖雙臂,同個孩子似的,嘴一撅,抗議道:「嬤嬤,你以前都是陪著我睡的。」
「那是以前,現在不同啦。你現在是金尊玉貴的小姐,哪能晚上還要我一個老婆子陪著睡呢?」杜氏見寄柔躺在這華麗的床里,只覺這兩年的苦,似乎也微不足道了。既是欣喜,又是感慨,只覺眼睛一熱,便背過身去擦了。她把寄柔的手又送回被子里,壓好了,說道:「安心睡吧,好姑娘。我今天瞧著,夫人雖然懦弱了些,畢竟還是姑娘有些情分在的。這府里,還有二公子、二奶奶,都跟姑娘是骨肉的至親,以後受了委屈,也有人替你做主啦。」
寄柔深知杜氏說這話,是為了叫她安心,遂溫順地點一點頭,只是那盈盈的眸子里,閃爍著點點的波光,也不知是燈影,還是淚水。被杜氏那雙溫柔的手在她眼上一蓋,那點光也就消失了。
翌日清晨,寄柔起得絕早,和端姑兩個在房裡唧唧噥噥的,最終擇定了一件淺金桃紅二色撒花褙子,系了一條綰色百褶裙子,如雲的秀髮挽成一個倭墮髻,因有一套累絲嵌紅寶銜珠的小金鳳簪是羅夫人送的,便在髮髻邊上斜斜插了兩隻,除此之外,並不用多餘的贅飾,露著光潔如玉的額頭,極其的秀麗絕倫。
端姑喜得要不得,看景兒似的,前後左右繞了幾圈,又將寄柔的手一挽,說道:「快,給嬤嬤也看看,兩年不見你穿這種衣裳了,像換了個人。嬤嬤看到,該多高興!」
於是兩人攜著手往外走,端姑步子邁得大,走在前頭,還沒挑起帘子,就和外頭一個人撞了個滿懷,那人「哎喲」一叫,揉著額頭走了進來,卻是一個穿著淺紅襖,紫檀素麵褙子的丫頭。幾人面面相覷,那丫頭先笑起來,沖著寄柔拜了一拜,說道:「您是柔姑娘吧?我是夫人房裡的丫頭,叫做芳甸。夫人說姑娘初來乍到,身邊伺候的姐姐恐怕這會還是兩眼一抹黑,路也不認得,因此叫我來姑娘房裡先照看幾天,等姑娘用不著了,隨時打發我回去。」說著眼睛迅速在寄柔和端姑挽著的手上一掠,便將額頭上摩挲的手放了下來,笑道:「這位是跟在姑娘身邊的姐姐?這個時辰老太太房裡也用過飯了,幾位姑娘奶奶們都在,咱們這就一起走吧,我在前頭帶路。」
說著先上前一步,打起帘子,等寄柔和端姑先走。寄柔尚不覺得,端姑卻被芳甸連珠炮的這一席話給震住了,也下意識地學著她,等寄柔跨過了門檻,這才撣一撣衣襟,摸一摸鬢髮,心亂如麻地跟上去。
三人出了院子,走上甬道,芳甸起先在前頭走著,因聽見後面無甚聲音,似乎寄柔與端姑主僕之間並沒多少私話要講,因此也漸漸慢下來,回頭對著她們一笑,問道:「姑娘昨兒個夜裡睡得踏實嗎?可有起過夜?」
這話原本是端姑該答的,但端姑夜裡早在旁邊耳房裡安置了,哪裡知道寄柔睡得好不好,於是張口結舌,無法作答。
寄柔便替她答了,「睡得很好,並沒有起夜。」因見芳甸若有所思的樣子,便在臉上撫了一撫,笑道:「怎麼,你看我臉色不好么?」
「這倒沒有的,姑娘臉色極好。」芳甸慢慢走著,直至和寄柔并行,將端姑也給擠到了後頭,她卻絲毫不曾察覺似的,只笑道:「說起來,姑娘不愧是夫人的嫡親甥女,和我們大姑娘的面貌有幾分相像,當年大姑娘就住在這綉樓里,方才一打照面,我還以為自己眼花,看到大姑娘了。」
寄柔停了一瞬,便笑道:「哦,你說的是愍王妃娘娘。」
芳甸見寄柔臉色似乎並無不快,便放心說道:「是……我還記得娘娘生的很美很美,氣度又高貴,平日里我們這些小丫頭見到了,連眼睛都不敢抬一下的。姑娘你比起娘娘來,卻和氣多了。以後準是有福氣的。」
見她說的這樣天花亂墜,寄柔自然很賞臉地又笑了一笑,端姑早忍不住,插嘴說道:「妹子你這麼能說會道,以後也是有福氣的。」
「那就承姐姐吉言啦。」芳甸甜甜一笑,假裝沒聽出端姑話里的諷刺,繼續說道:「姑娘睡得踏實,那夫人就放心了。姑娘不知道,咱們那個院子,自從大姑娘入宮后,就空了下來。因它在花園角上,既清凈,景緻又好,房裡一應器具都是難得一見的,去年二姑娘還鬧著要搬過來——依照夫人的意思,是寧願這個院子空著,就跟大姑娘還在一樣——無奈老太太也發了話,只得叫二姑娘搬了過來。誰知道才住了兩天,二姑娘就不願意了,說夜裡鬧得很,非要再搬回去……」說著,她停下來,越過花園裡那一片奼紫嫣紅,指著西邊幾人高的圍牆,「牆那頭,就是慶王府花園,本來和咱們這個花園是一整個兒,自隔壁做了王府宅邸后,就分了大半個園子過去。如今被慶王世子起了個名字,叫做『椒園』,豢養了百來名歌姬戲子,整夜的吹拉彈唱,就隔了一道牆,能不鬧嗎?」芳甸說著,掩著嘴一笑,很有些幸災樂禍的意味。
寄柔便也應景地往西邊看了兩眼,見那圍牆後頭,貼牆根種的十來株銀杏,葉子已經掉光了,現出幾棟高樓的頂來,俱是朱紅的廊柱,隨著地勢高低起伏的飛檐斗拱,映著碧藍而闊遠的天,別有一種初冬的清寒。
自那樓上居高臨下,能將闔府的動靜盡收眼底吧?怨不得這好好的綉樓,前頭卻憑空立一座假山遮擋視線,原來是有避嫌之意。寄柔想著,難免的心裡平生一股惱意來。她對芳甸隨口說道:「我夜裡睡得沉,倒不怕他們鬧。昨夜裡就沒聽到什麼動靜。」
「昨夜裡三爺早早歇了,那頭可不也跟著安靜了嘛,沒有他,鬧起來也沒甚意思……」芳甸小聲說著,似覺失口,忙住了嘴,臉上卻飛紅了。
寄柔只作不見,轉個話頭,問道:「府里的小姐,就二姑娘一位嗎?」
「除大姑娘外,兩房加起來,嫡出的小姐只有二姑娘一個,因此平日里也是被二夫人、老太太放在掌心裡疼著。」芳甸說著,餘光往寄柔臉上一掃,見她神色如常,也看不出是個什麼想法,於是又說道:「和二姑娘常一處玩的,還有一位萱大奶奶的妹子,因已經許給了太常寺少卿家的公子,所以這一年都是住在咱們府里,只等明春完婚了。」
「姨母平日里是自己吃呢,還是陪著老太太一起吃」
「夫人是自己吃的時候多。因老太太每個月總有幾天吃素齋,嫌開兩席不方便,所以叫夫人在自己院子里吃了。」芳甸說著,聲音低了下去,「不過二夫人那邊,因為前年打仗的時候大爺傷了腿,所以二夫人自此也吃起了素,平日里倒是陪著老太太的時候多些……」
看這丫頭,彷彿對大房很有些恨其不爭的意氣。寄柔心裡通透,也不揭穿,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走著,不覺到了徐母上房,眼見廊下數十名僕婦丫鬟涌了上來,見過禮,要請寄柔進屋。寄柔手往後一伸,要去拉端姑,卻拉了個空。回身一看,見端姑滿臉地慌亂,不住地往後退,嘴裡說道:「不行不行,我才想起來,給姑娘的葯還在爐子上坐著呢。」一邊說著,便要掉頭走。人多眼雜,寄柔也不好勉強,只好看著她逃也似地飛奔去了。
這廂眾人已經擁著寄柔進了上房。因天氣轉寒,明間自然是沒人的,從廳上往左手一折,透過菱花隔扇檻窗的窗格,看見稍間里北窗下一張長榻,幾名珠環翠繞的女子圍著一名滿頭銀絲的老太太說話。榻邊安放著兩個矮凳,一個端坐著一位穿絳紫對襟立領褙子的年長婦人,另一個卻是被羅夫人坐了。正巧羅夫人往外頭一看,瞧見了寄柔,便臉上一笑,對她招一招手,說道:「柔姐快進來。」
寄柔進了稍間,只覺眾人說話聲一靜,不知道多少道視線投了過來。她睫毛一垂,被羅夫人拉著手送到了那老夫人面前,說道:「快給老太太磕頭。」
徐母說道:「不必多禮了。」芳甸卻早眼疾手快,拿了一個浦團來,寄柔便跪在浦團上,對著徐母磕了三個頭,叫了一聲「老太太」,被芳甸扶起來,又自己沖著那絳紫色褙子的婦人––她心知是傅氏––拜了一拜,叫道:「太太。」
傅夫人因此很歡喜,往她臉上一端詳,轉頭對徐母說道:「您看這孩子,長得真像咱們大姑娘小的時候。」
徐母也眯眼一瞧,卻搖頭道:「比大姑娘小時候俊。頭上那兩隻簪子倒好像是雲姐小時候戴過的。」說著,卻嘆了口氣。
羅夫人難免又被這一聲「雲姐」勾起滿腔傷心,於是勉強一笑,說道:「我也是這幾日整理了一些舊物,見這套簪子成色也還有七八分新,就給她戴了。老太太看著可好。」
徐母說道:「很好,別人戴怕壓不住,也就配她了。」
聽徐母語氣,似乎對寄柔也並無不喜,羅夫人因此暗自鬆口氣,把寄柔打量幾眼,見她明艷奪人,淺淺含笑,越發覺得與自己女兒相似,便緊緊將她的手拉住,牽到眾人面前來,一一指給寄柔認識:「這個是你萱大哥哥家的何嫂子,這個是你輝二嫂子,這一個是二姑娘憶容,這一個是你萱嫂子的妹子念秀。」還有離得稍遠的兩三個女孩子們,想必是幾個庶出的小姐,只被羅夫人一句「這是幾個妹妹們」便略了過去。
因為剛才芳甸那一番明裡暗裡的提醒,寄柔特意將二姑娘憶容多看了幾眼,見她生的鵝蛋臉兒,面孔微豐,下頜圓潤,本也屬尋常中上姿色,卻有一雙極媚極長的鳳眼,令人見之神迷。她渾身上下,也是非金即玉,十分耀眼。那何念秀卻是和她背道而馳,身上穿著一件藍底百蝶穿花衣裳,鬢邊幾隻小小珠釵,兩耳墜著玉兔搗葯的墜子,清雅如晨曦的朝露。
目光一觸,憶容揚著臉,眼睛微微一動,好似在瞬間就將寄柔從頭到腳看了個清楚,之後便不感興趣了。念秀卻有些羞怯,見寄柔看自己,也不知道想到什麼,臉上刷的紅了,對她抿嘴一笑。還有那幾名庶出的女孩兒,穿著打扮都比這兩位次了一層,也有一位年紀相仿的,是羅夫人院子里的姨娘所出,生得一捻裊裊細腰,發間幾朵精緻絹花,也還柔美,叫做憶芳。幾個女孩兒序了齒,自然以念秀為最長,憶芳最幼,寄柔和憶容卻是同年。
因家裡新添了一位姑娘,屋子裡越發顯得鶯聲嚦嚦,燕語呢喃,徐母這會見了寄柔,也便將先頭的一絲疑慮摒棄了,問羅夫人道:「今年冬天給這些女孩們的衣裳可做得了」
「上個月便叫裁縫來做了。姑娘們都是一人四身。」
「去庫里拿幾匹好料子,給柔姐也做上吧。」徐母說道,「如今城裡也安定了,別府的小姐們又時常來走動,便索性給幾個姑娘一人再多做兩身。秀兒也有。」徐母笑著將念秀一指,很親昵地說道:「這回可不許說不要了。我知道你是自己帶著嫁妝來的,不缺這些個。平日里你不肯也還罷了,這回是用我的私房銀子,不走公賬,將來也不去太常寺卿府上去討債,你總放心了吧?」
眾人紛紛掩著嘴笑,目光在念秀臉上打量。念秀把臉都羞紅了,只得極小聲地答了聲是,和眾人一起向徐母謝過。憶容卻仍坐在傅夫人腳邊,扭股糖似的,將腰一轉,兩手搭在徐母肩上,嬌嗔道:「老太太好偏心。」徐母不解其意,憶容便指著寄柔的裙子說道:「柔姐姐的裙子,可不是就是大前年宮裡賞的湖州進貢的烏眼綾做的?老太太喜歡,叫人收進了庫房,幾年也不肯拿出來。柔姐姐才來,就立馬給她做了裙子穿,可不是偏心」
羅夫人聞言,眼皮一跳,嘴巴張著,要說話,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把眼神遊移著,直到了寄柔臉上,才狠惱怒地一睞,彷彿說道:你左挑右挑,怎麼挑了這麼一條惹禍的裙子,叫我當眾沒臉?寄柔自知這料子是羅夫人私自取了送她的,對羅夫人有三分的感激,倒有四分的無奈,便暗地裡將她掌心輕輕一捻,從容不迫地說道:「我和老太太今兒才是頭回見面,她要疼我,都在以後了。我身上這裙子是昨兒才得的,因前頭在孝期內,許久不做衣裳了,昨兒姨母怕我失禮,特意叫人去庫里挑料子,我那個丫頭見識少,又不認識什麼烏眼紅眼綾,因此錯拿了這一匹。」說著又朝著徐母盈盈一拜,笑道:「陰差陽錯的,還真是偏了我了,我得謝老太太。」
「你瞧瞧這兩個丫頭的嘴!原以為容姐是個話簍子,如今又來了一個。一條裙子罷了,倒有這許多說法。」徐母指著寄柔,笑的合不攏嘴,忙吩咐左右將她拉起,又對羅夫人道:「我看柔姐穿著這裙子很好,的虧得有她,不然好東西也讓我放壞了。你這就叫人去庫里翻檢翻檢,看還有什麼往年的好料子,挑鮮亮的都拿出來,給她們做衣裳穿吧!」
眾人喜氣盈腮,爭先恐後,將徐母哄得前仰後合。說了一席的話,到了晌午,徐母留她們用罷飯,便覺有些精神不濟,被丫頭攙著去歇午覺。羅夫人便將寄柔手肘一扯,領著芳甸走出上房,才到院外的牆下,羅夫人便將眼睛用帕子一抹,對寄柔說道:「你如今看見了,這都是什麼家我主持中饋也有多年了,不過用了幾匹衣料,就要被一個十幾歲的丫頭指著鼻子質問。這還是當著人的面,背地裡那母女兩個不知道怎麼在老太太跟前糟踐我呢!依我本心,是不想接你回來,只怕日後也跟我一樣,什麼時候被人害了也不知道。」
寄柔又好氣,又好笑,安慰她道:「哪裡就那麼嚴重,姨母想多了。」見羅夫人只是哭哭啼啼,便在她耳邊說了聲「隔牆有耳」,半拖半拉地回了長房,又親自替她洗面勻妝,這才送她回去了。
「別個都是人受擠兌本事高,她倒好,天生成的『二姑娘的包袱』,『窩囊囊』嘛。」送走了羅夫人,杜氏扶著門框,回頭來對寄柔無奈地一笑,「氣量小又不藏事,真不知道你這位姨媽是怎麼在府里混到了這大把的年紀。以後少不得要常替她在人前描補描補。」
「姨媽對我倒好。」興許是移情,碰不著徐大姐姐,所以將她當做大姐姐來疼?即便這樣,也算她的運氣了。無財無勢,無父無母的一個孤女,在這府里沒個人依仗,度日尚不知道多艱難。寄柔靠著山石出了一會的神,又想起來了,「端姑去哪了?」
芳甸是個厲害的,才來了半天,眼前眼后晃的全是她的影,從不離寄柔左右,倒對比得端姑越發無聲無息了。杜氏樂見如此,才不去理會她。見寄柔問了,便用手指了指耳房,說道:「在裡頭半天了,也不知道忙什麼。」
寄柔便走到耳房門口來,也不進去,隔著窗格一看,見端姑頭髮窩成一個攢兒,背靠著床架躺著,拿著寄柔在餐露庵里繡的蘭草螞蚱,手指在螞蚱的須子上拂來拂去,臉上罕見地帶著許多愁緒。
寄柔隔著窗子,叫了聲「姐姐」。
端姑受了驚訝似的,忙不迭將螞蚱圖往枕頭下一掖,眼睛沖外面一看,訕訕地起身,叫道:「姑娘回來啦。」
寄柔走進去,往交椅上一坐,問道:「姐姐,你是不是後悔跟我來金陵了?」
「我不後悔!」端姑臉色微變,兩道濃眉挑著,眼睛睜得滾圓,「姑娘,你救了我的命呀!要不是跟你離了那個地方,我也保不準什麼時候就被人給折騰死了。我親眼看見我妹子死的,你不知道,我多害怕……」端姑說著,目光死死地盯著牆,也不知道想起了什麼,眼神里既有驚懼,又有憤恨。
寄柔也不說話了,手裡扯著一方帕子,纏在指節上,又解開來。眼睛往外頭一看,見杜氏神色嚴肅地立在窗根下,碰到她的目光,便搖一搖頭,指著端姑,無聲地做了個「叫她出府」的手勢。
寄柔自來對杜氏的話無有不從,此時卻坐在交椅里,眼睛將端姑一看,又將杜氏一看,蹙眉不語。
杜氏無奈,便也推開門進來,張口便對端姑道:「我在旁邊瞧著,你自進了府,就沒大有過笑臉,興許是覺得府里規矩太大,拘著你了?既如此,你還不如出府去自在。」
端姑也不傻,聞聽這話,便一臉沮喪,「嬤嬤,你是嫌我粗手粗腳的,給姑娘丟臉,要趕我走了?」
「你在金陵舉目無親的,又是個女人家,趕你走豈不是絕了你的活路了?」杜氏和聲說道,「我只是想去求夫人,送你去莊子上,隨便找個事做。雖說比府里辛苦,但勝在自在,不用低三下四地伺候人,你可願意?」
「願意!願意!」端姑喜出望外,連聲答道,「嬤嬤,你同夫人說,我家原本就是莊戶人,自小做慣農活的,種地割稻,什麼都會。」
「那敢情好。」杜氏笑道,「今晚我就同夫人說,明天送你走,你快去收拾行囊吧。」
端姑歡天喜地地應了,轉身就要往外走,走到半道,回過頭依依地看了寄柔一眼,似要寬解她,說道:「妹子,你別難過,聽說莊子上時常有人送新收的瓜果來,等我去了,每個月還跟著車來看你。」
才這麼一會的功夫,就從「姑娘」變成了「妹子」。寄柔也無奈極了,身子往後一仰,微笑道:「那我就等姐姐回來。」
端姑一離開,杜氏好似心裡一塊大石也落了地,既暢快,又踏實。她伸出一指,在寄柔額頭上一戳,嗔道:「看見了?你倒是好心,想留她在府里過清閑日子,人家卻不領情,沒一點不捨得哩。」
寄柔被她戳得身子往後一倒,「嘻」地笑了一聲,捂著額頭說道:「她也是個可憐人……」轉念一想,她又笑了,說道:「去莊子上也好,偃武往北邊去有十天半月了,總沒個消息遞進來,我這心裡也是七上八下的,讓她在外頭打聽打聽,咱們也不至於困在府里當個聾子啞子。」
「就是這個話。」杜氏滿意地一點頭,「留她在府里,我這心裡老是七上八下的,生怕她那個嘴巴沒遮沒攔的,哪天說了不該說的話,她自己倒還罷了,萬一拖累了你,可怎麼辦呀?」
寄柔想到端姑方才撫著那塊螞蚱圖出神的樣子,心裡一揪,也有幾分愀然,便同杜氏商量著說:「嬤嬤,她那個孩子……你叫偃武送給的哪一家,也告訴她吧,起碼讓她瞧一眼,好安安心……」
「你糊塗了?」杜氏瞪她,「原來她在眼前還好,這一出府,更像放飛了的風箏,要是不把這風箏線牢牢牽在手裡,誰知道她日後能闖出什麼禍來那個孩子的事,你也不許再想了!一個姑娘家,整日惦記著這個,沒羞沒臊的,我要是你娘,准得教訓你!」
寄柔見杜氏口風甚緊,軟硬不吃,也不去廢那個話了。兩人一前一後出了耳房,才走到檐下,見芳甸一臉喜色地自外頭回來了,見著寄柔,便笑道:「姑娘,你瞧瞧我手裡是什麼。」說著把一個嵌寶鎏金的匣子遞了過來。寄柔打開一看,見裡頭還是裝的幾個盒子,個個巴掌大小,有紫檀描金的,也有彩繪瓷的,還沒開蓋,便有陣陣幽香撲鼻。不消說,都是胭脂膏子、香粉花佃一類了。
寄柔打開一個銀燒藍罐子的,輕輕一嗅,笑道:「這裡頭好東西真不少,有犀角、麝香、黃芩,還有生梔子、硃砂、珍珠、冰片,還有鬱金。」
芳甸咋舌道:「還是姑娘厲害,這麼一聞,就全猜出來了。剛才在秀姑娘那,我聽她說了一長串,好像滿簍黃豆砸下來,耳朵里一個也沒夾住。就記得彷彿是有珍珠、冰片和麝香三味。」
寄柔對香料熟悉,卻是曾經在真定那幾年,每日里和丫鬟混鬧,又替馮夫人制胭脂膏子,又和馮宜山用松香燒墨錠子。興許幼年的記憶總是最牢固的,以而經過了這跌宕的幾年,竭力想忘,也忘不掉了。
她極淡地笑了一下,將罐子放回去,吩咐芳甸道:「放起來吧。等下回見著,替我謝過秀姐姐。」
芳甸見寄柔臉色突然變了,也不知是說錯了那句話,一邊答應著,又試探著說道:「姑娘,我多嘴說一句,闔府里這麼多姑娘,要說脾氣性格兒,就屬秀姑娘了,況且你們兩個都是親戚,平日里不妨多親近親近,就連老太太對秀姑娘也是另眼相看的……」
「姑娘自然知道。不過你是個忠心的,多提點提點她也好。」杜氏打斷芳甸的話,叫她回屋放匣子去了。然後將寄柔的手輕輕一握,囈嘆道:「柔姐啊……」語氣裡帶著無盡的惆悵。
寄柔回眸對她一笑,卻也不明言,只說道:「嬤嬤別擔心,我都曉得。」
「端姑太笨,芳甸倒是伶俐,只嫌太過伶俐了些。」杜氏琢磨著,「得跟夫人提一提,另外選幾個年紀小又聽話的丫頭,調教幾個月,也就出脫了。」
「且等著再看吧,剛來一天就要這要那的,沒得惹人討厭。」寄柔說道,心裡想著該送什麼回禮給念秀。她這兩年在庵里住著,從不與人打交道,也不知現在時興的什麼首飾樣子,哪個顏色料子,因此思來想去,遲遲拿不定主意,只得將這一件心事暫且擱置一旁,往羅夫人那裡去回稟了端姑出府的事。羅夫人樂見其成,賞了端姑幾匹尺頭,幾錠碎銀,便打發她去莊子上了,又替寄柔補了一個大丫頭,名叫望兒的,遠不及芳甸伶俐。
如此過了十天有餘,寄柔把心定下來,早晚都去羅夫人處陪著說話,閑暇時也和宋氏、念秀在一處做針線消磨時光。沒兩趟下來,宋氏便常打發人來,說要請杜嬤嬤去指點宋氏的丫頭做女紅,念秀也著人來請了幾次。寄柔起先也不攔著,後來見杜氏常整宿的熬夜,兩隻眼睛越發混濁了,看人時,須得眯著眼凝視許久,才能分辨出面貌,寄柔便十分不忿,拽著杜氏的袖子不許她出門。
杜氏只得將寄柔的手袖子上挪開,勸解她道:「柔姐你細想想,嬤嬤這把年紀,若不是還有刺繡這門手藝,早該被送去莊子上等死了。就要忙才好呢,等他們都用不著我了,我就幫不上柔姐你啦!」
寄柔一顆心,好像浸在黃連水裡似的,苦到極致。她將腦袋擱在杜氏的頸窩裡,幽幽地說道:「嬤嬤,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那我也活不下去了。」
「那不能夠!」杜氏笑的一雙昏花老眼淹沒在皺紋里,「我還等著抱柔姐生的小少爺,小小姐哪!我昨兒個去秀姑娘那,看見她的蓋頭了,鴛鴦戲水的,紅燦燦的,把人的臉都映紅了,不知道多好看。柔姐,秀姑娘今年十八,你還有兩年,也就到她的年紀了……」
對嫁人這件事,寄柔並不大熱衷,只是為著杜氏的拳拳之心,從不當面掃她的興,因此聞言只是用帕子將臉一遮,腳上跺了兩跺,將頭上的珠簪晃得滴溜溜打轉,「我可不想嫁!」
等把杜氏哄走了,寄柔滿臉的羞澀頓時消失得一乾二淨。從箱籠里取出一件緗色織錦緞銀鼠披風,捂著手,從院子里出去,見杜氏佝僂的身子沿著那一條青石甬道,一個拐彎,便消失在了山石後頭。她的身形,好似一日快過一日得蜷縮起來……寄柔心裡想著,鬱郁地往一塊乾淨的石頭上一坐,看見眼前一池的蓮葉都枯的枯,凋的凋,只剩下光禿禿的莖還在湖面上支棱著,根根林立,說不盡的意態蕭索。到傍晚時,滿池水汽卻瀰漫了上來,將四周圍的假山梅樹都淹沒了,唯獨留下森森的鬱氣,寒津津的往身上撲來。
隱隱約約的,隔著水霧,不知道從哪個方向飄來一陣牙板的聲音,如珠落玉盤,清脆悅耳。又有琵琶淙淙,古箏錚錚。一隻笛子也加了進來,卻是清遠悠揚,如鋒刃破開玉帛般撕裂了重重的霧氣,直衝耳際。那道笛聲越來越高,提得人的心也被吊得老高,終於攀一個頂峰,及至刺耳,韻聲戛然而止,有個宛轉女聲,伴著紅牙板,唱起了一曲【金縷】。
也不知聽了多久,終於四圍都寂靜了,那管綿綿的女嗓也收了聲。寄柔忽然打個寒噤,立起身將肩膀一抱,才覺得肩頭也凍得麻木了,才剛折身回去,卻聽一陣不輕不重的腳步聲徑直進了院子,循聲望去,見一個人,頭髮束了一個紫貂冠在頂心,全身被一襲肅鳥霜裘罩了個嚴實,卻臉也不曾往這邊轉一下,便一徑往房裡去了。
看那人的背影,分明是個男人。寄柔措手不及地站著,又想天黑霧大,興許是自己眼花看錯了也說不定,於是往前走了幾步,到了台階下,越發聽得真切的,確是有個年輕男人的聲音,接連叫了幾聲「來人」。看他那舉止,似乎對這裡也並不陌生,那便是府里的人了。寄柔略微放心,又不方便跟進去,只能半個身子站在廊柱后,眼睛好奇地往屋子裡瞧著。
不到半刻,腳步聲又出來了。那人倒著退了幾步,走到帘子外頭來,往頭頂的匾額上瞧一瞧,又往四周圍一看,確認自己沒有走錯,便提高了聲音道:「來人!來人!打熱水來!」說著把裘衣的系帶一解,往地上一摜,挽起了袖子,雙手叉腰,只等人來。
寄柔見再不出聲,怕場面要難看,正要從廊柱後走出來,卻見望兒從二樓上跑下來,一邊跑,嘴裡叫著「三爺」,又說:「三爺走迷了道了?怎麼跑到柔姑娘這裡來了?」
那個「三爺」慢慢把手從腰上落下來,奇道:「柔姑娘是誰?這裡幾時多了個柔姑娘?」
「柔姑娘就是我們大夫人的嫡親外甥女呀!一進府里就住這了!」望兒急得話都說不清楚了,又往樓上叫道:「芳甸姐姐,快下來看呀!三爺又被外頭的爺們給灌醉了,在這裡發瘋呢!」
三爺被她這驟然拔高的一聲驚到了,往後退了一步,又想起自己的裘衣來,忙撿起來,嘴裡嘀咕著「蠢丫頭」。又見芳甸那一道淺紅襖子的人影自二樓欄杆上往下一探頭,他因認得芳甸是羅夫人房裡的丫頭,又方才進了廳所見和之前有所不同,便知道望兒的話確實無誤了,忙將裘衣往身上一披,就要反身離開。
這一轉身,寄柔終於將他看了個全貌,卻當場險些笑出來。原來這人臉上被油彩描得紅紅白白,兩道長眉入鬢,兩隻眼尾斜飛,從眼角到鬢邊,嫣紅如桃花般的色澤勾勒出一張千嬌百媚的臉來,回眸間,含喜帶嗔,風流婉轉,本來的面目,卻全然看不出來了。
寄柔用帕子掩著嘴,勉強忍住,沒有出聲。那三爺卻彷彿背後有眼睛似的,才走出幾步,驀地站住一回頭,正好將廊柱背後走出來的寄柔看個正著。他那雙被油彩細細描繪的鳳眼倏地鼓起來了,也不知該說什麼,只用手指遙遙將望兒一指,咬牙切齒似的。然後將風帽從頭上一裹,咳了一聲。
寄柔咬著唇,斂衣施禮,叫聲「三哥哥」,就低著頭進屋了。
正撞上芳甸從樓上下來,追到院子門口看了一陣,又垂頭喪氣地回來,說道:「三爺走的真快,一錯眼就不見人了。」
「芳甸姐姐,三爺的臉被誰畫成那樣了啊?好像要登台唱戲似的。」望兒問道。
「還能有誰不就是隔壁那些人!」芳甸沒好氣地說,然後往圍牆那裡看一看,恍然大悟:「興許三爺以前都是從那牆頭翻過來,在這院子里盥洗換衣裳的。他這一陣身上不好,也沒出門,因此不知道咱們姑娘搬進來了。」
「那可壞了!」望兒叫道,「三爺那個樣子,萬一被別人看到了,豈不是又要挨二老爺的打了?」
這一下,說中了芳甸的心思。她氣惱地將望兒搡了一把,罵道:「你是聾子?三爺叫人打水,叫了十幾聲,偏你聽不見。」
「該幹嘛幹嘛去吧,今天這事都別跟別人提起。」望兒和芳甸說話的空擋,寄柔已經到外頭圍牆底下轉了一圈。一句話把芳甸喝止住,她走回了屋子,順口叫道:「望兒進來。」
望兒跟了進來,老實巴交的臉上帶點怯生生的神氣,說道:「姑娘?」
寄柔從袖子里掏出一隻寶藍平金綉蘭草的荷包,說道:「這是我剛才在牆角撿的,興許是三爺不慎掉落的,你拿去還給三爺。記得親手給三爺,要是他不在,就隨便扔在哪都行,只別帶回來,也別讓你芳甸姐姐看見。」
望兒答應一聲,接過荷包,轉身就跑了。不到一炷香功夫又氣喘吁吁地跑了回來,說道:「姑娘,我剛才在湖邊碰見三爺用湖水洗臉,就把東西給三爺啦!」
「好,」寄柔漫不經心地答應了一聲,把棋盤掣出來,又看瞭望兒一眼,和顏悅色道:「瞧你跑的,都出汗了,快去擦一擦。」
望兒臉上帶著兩團紅暈,也不知是跑得太急,還是替寄柔跑腿得了誇讚,傻傻地笑著,見她和氣,又躍躍欲試地往前走了一步,好奇地看著黑白兩色的棋子。
「還有事嗎?」寄柔看了她一眼。
「沒事,」望兒搖頭,腳下卻不動,過了一陣,又道:「姑娘,剛才在外頭,三爺問起你了。」
「是嗎?都問了什麼?」
「問你叫什麼名字,家在哪,什麼時候進府的……」
寄柔手裡捻著棋子,停了一會,抬眼看望兒,「那你怎麼回答的?」
望兒為難地望著腳尖,半晌,才喪氣地說道:「我實話實說,就說『全都不知道』!氣的三爺罵了我好一通!」
「你回答得很好,」寄柔忍著笑說道,「下次他再瞎打聽,你就這麼告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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