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一枕夢寒(十九)
陸宗沅的本意,是要接寄柔回去,不知為何,後來卻改了主意,在程府小憩片刻后,便隻身回了良王府。王府里有汀芷坐鎮,早一改前日的狼藉,秩序井然起來,唯有延潤堂,因沒有陸宗沅的准許,誰也不敢輕易涉足。陸宗沅拜見過太妃,安撫她幾句后,一路往延潤堂來,過了穿堂,見院子里那一面九龍影壁還倒在地上,騰雲駕霧的酈龍深陷泥淖,身首異處。陸宗沅面色微變,從地上撿起一片瓦礫,上頭正是鐫刻著酈龍之眼,威風凜凜地瞪著他。
他手指在龍目那凹凸不平的紋理上撫了撫,沉默不語。
偃武才帶侍衛趕了過來,才踏進門檻,見陸宗沅形隻影單地站著,面上一抹沉鬱之色,他心頭略微有些不安,在幾步外停了下來。過了一會,陸宗沅把瓦礫扔在地上,拍了拍手上的灰塵,淡淡道:「叫人把這些殘瓦碎石都清掃出去吧。」
偃武答了聲是,身後立即閃出兩名侍衛,將那半面影壁合力抬走了。
陸宗沅在偃武面上打量幾眼,念及他方才在城門處殺敵的英勇之姿,倒也有幾分讚賞。他一邊往殿內走,沉吟道:「石卿讓在朝廷的天牢里自戕了,你可知道?」
偃武面上頓起黯然之色,「有所耳聞。」
陸宗沅道:「當初真定被圍,馮宜山千里傳信,向石卿讓求援,石卿讓為一己之私,固守金陵,導致馮宜山孤立無援,兵敗身亡。你是馮宜山舊臣,後來卻跟隨了石卿讓,難道心裡半分芥蒂也沒有?」
偃武道:「我佩服石將軍仁義忠信。」
陸宗沅嗤的一笑,反唇相譏道:「石卿讓假婦人之手,以農戶之子冒充皇室血脈,挾天子以令諸侯,也算仁義忠信?既是仁義忠信,為何又在天牢里畏罪自盡了?他倒識相,早早尋死去了,否則必定落個千夫所指、橫屍街頭的下場。如今卻好,朝廷見他死了,怕百姓激憤,還賞他一個風光大葬,追謚為懷恩侯,子女也保得性命,真是打得好算盤。」
這其中的關竅,偃武如何不懂?只是他還念著石卿讓舊恩,不忍苛責,陸宗沅這一番冷嘲熱諷,在他聽來,便有幾分刺耳了。偃武沒有吱聲,見陸宗沅落座,默默地替他斟了一盞茶來。
陸宗沅接過,不意看見茶碗上繪的正是蕭何月下追韓信的圖樣。他眸光微動,看了偃武一眼,面上浮起一絲微妙的笑意,卻不說破,只悠悠說道:「諸將易得爾,至如信者,國士無雙!韓信離楚歸漢,抱王霸之大略,蓄英雄之壯圖,在我看來,你除氣魄略有不如外,與他比起來,也不差什麼。」
偃武一個七尺男兒,聽了這話,面上竟起了一絲薄紅。他抑制住內心的激蕩,跪地大聲道:「在下願為王爺效犬馬之功!」
陸宗沅笑著說好,「程崧受了箭傷,多有不便,王府你不用管了,去率兵守城吧。」
偃武一喜,答聲是,對陸宗沅拱手告辭。才一起身,陸宗沅將他叫住,然後放下茶碗,負手踱到偃武面前,光華內蘊的眸子在他臉上一定,偃武屏氣凝神,疑惑地叫道:「王爺還有吩咐?」
「沒有了。」陸宗沅和氣地一笑,繼而放低了嗓音一字一句道:「閨閣婦人,能有幾分見識?英勇如韓信者,不正是為婦人所誤?你要記得:為男兒者,志吞*,氣蓋萬夫!不論別人許給你什麼,我能給你的,一定比她多出百倍千倍。」
偃武眸光一凝,簡直不敢去接觸他銳利的視線,只得微垂了眼,肅然答道:「是。」
自陸宗沅率軍回城后,劉袤一時忌憚,按兵不動,兩方對峙了半月有餘。偃武與程崧兩人則日夜在城樓輪換鎮守。這一日,偃武探得劉袤軍中似有異動,忙著人稟告陸宗沅,陸宗沅連夜登上城樓,拿起千里眼極目遠眺,見前方沃野之上,儘是敵營的黢黢黑影,呈半月形狀,將燕京城包圍其中。
偃武在旁說道:「劉袤圍城已有月余,之前還幾番試探,近來就完全沒了動靜,我也覺得有些蹊蹺,著人去打探,見他陣營後方,似乎拔走不少營帳。依王爺看,劉袤是否要調兵往別處去了?眼下這些圍城的士兵,都是在虛張聲勢?」
陸宗沅毫無異色,「劉袤但凡有幾分心計,此刻也不會在城外傻等了。」
偃武思索片刻,頓悟了,「劉袤見我軍在城裡堅守不出,猜到王爺是在等待增援,因此要調兵往各處關隘把守,抵擋援軍!留下的這半數人馬,是要牽制王爺,令城中守軍不敢輕舉妄動?」
陸宗沅道:「不錯。他是要效仿唐太宗虎牢關之戰,圍城打援。」
偃武有幾分憂心,「聽說劉袤也是戴榮手下一員驍將,不知野利春和趙瑟能否順利奪關。」
「野利春身手不錯,單槍匹馬地打,不會敗給劉袤,只是劉袤大軍即使是半數人馬,也遠超過野利春的部隊,他要死守關隘,野利春想突圍奪關,也非易事啊。」陸宗沅搖搖頭。
偃武望進那無盡的夜色中,敵營的火把,星羅棋布般,灑落在千里沃野之上。他驀然記起,當初在真定城頭,自己也曾與馮宜山深夜低語,憂心著真定全城百姓的性命。倏忽之間,離真定城破,已三年有餘。此時的良王府里,已成了他妻子的憶芳,恐怕還在挑著燈花盼著自己吧?偃武攥了攥發燙的掌心,對陸宗沅道:「王爺,我可率軍突圍出城,往關口接應野利春,只要兩軍匯合,士氣大振,劉袤再人多勢眾,也不是我們敵手。」
陸宗沅笑了,一指城頭各處睡眼昏昏的士兵們,問偃武道:「這些將士們夜不安寢地守了數十日,如今城裡士氣低迷,人丁又少,你要如何率軍殺破城外幾萬大軍的重重包圍,奔赴關口?」
偃武握拳,毅然道:「王爺,我願拚死一戰。」
「這個關頭,你不能死。」陸宗沅道,「兵無常勢,水無常形。目前敵強我弱,敵人氣盛,我軍氣餒,我須得想個辦法,鼓舞鼓舞士氣……」
他一邊說著,走下城樓,偃武也跟了上去,兩人在月色下安靜地步行了一段,偃武忽道:「王爺,我倒有個主意。」
陸宗沅道:「你說。」
「我先率軍出城,兩軍交戰之時,王爺可派死士潛往敵營後方,高舉野利春大旗,吹角擂鼓示威,城頭守兵一旦看見旗幟,必然一鼓作氣,殺破敵軍。王爺覺得此計如何?」
陸宗沅沉吟良久,說道:「此計可行。你這便著手去準備吧。」
偃武見建議被採納,欣欣然答聲是,便要領命而去。陸宗沅頷首,莫名想起在程府內宅樹下那一盤未竟的棋局,還有被白子截為幾段的那條黑龍,在局中首尾搖擺,奮力掙扎。他眉心微動,忽然說道:「你和她下的那局棋,倒有點意思。她執白,你執黑,黑子首尾呼應這個法子,原來你早想好了。」
偃武先是無言,繼而疑惑問道:「王爺說的什麼棋局?我不大明白。」
「不明白?無妨。」陸宗沅笑了一下,意味深長地看他一眼,「別忘了我之前同你說過的話即可。你去吧。」
偃武不敢再問,便告辭離去,走了一段,在街邊檐下的陰影里回望,見陸宗沅從親隨手中接過馬鞭,翻身上馬,那方向,分明是往程府里去了。他輕輕吁口氣,搖著頭離去。
陸宗沅到了程府,也不通知程崧,便熟門熟路地往寄柔那裡去了。他這一向雖常來,但都是在白日里,深夜造訪還從未有過。寄柔原本已卸了釵環,穿一襲軟紗單衣,在燈下發獃。驀然回神時,見陸宗沅站在門邊凝望著自己,看那姿態,也不知是站了多久。她那凝滯的神情,彷彿平靜的湖面乍起幾道漣漪,稍瞬既逝的慌亂后,又歸復平靜。
陸宗沅笑道:「深夜久坐,何其無趣,怎麼不找些事情以作消遣?」
寄柔道:「王爺說了不讓我下棋,因此我也就不下了,除此之外,也沒別的好做。」
「矯情。」陸宗沅左右一看,見棋具果然被收了起來,不見蹤跡。他譏笑道,「難道你就不能像別的女子一樣,彈琴畫畫,吟詩作對?」
「先有愁思,才有詩情。我沒有愁思,就不必故作幽怨了吧。」寄柔說著,見陸宗沅走到床邊,自己脫靴除冠,那副自然的姿態,簡直是將程府當做了自己的外宅。寄柔只得上去替他除了外裳,兩人才閑話幾句,聽見門聲一響,望兒捧著茶碗小心翼翼地走進來,不意見陸宗沅也在,登時被定住身子,手足無措地看了看寄柔,又看看陸宗沅。寄柔使個眼色,望兒便屈了屈膝,把茶碗放在了案邊。
「茶拿來我吃。」陸宗沅忽然出聲,止住瞭望兒的動作。
望兒「啊」一聲,為難地看著陸宗沅,「這是姑娘要的,武夷茶,王爺素來不吃這個。」
「試試也無妨。」陸宗沅的眉目間平和無波,「你拿過來。」
望兒還要支吾,寄柔索性從她手裡把茶接過來,嗔怪地說道:「小氣的丫頭,王爺要吃一口茶你也捨不得?這裡有我,你下去吧。」
望兒垂著眼,忙倒退著往房外去了,還順手將門也帶上了。陸宗沅見她那副誠惶誠恐的樣子,便覺好笑。因寄柔將茶捧了過來,他便呷了一口,品了品滋味,皺眉道:「怎麼有股怪味?」
「不是怪味,是藥味。」寄柔道,「武夷茶都是這個味道。」
陸宗沅「唔」一聲,寄柔察言觀色,見他一副索然無味的樣子,便接過來放在一邊,才要繼續替他除去腰間的玉帶,陸宗沅已自己動手,將玉帶扔在了床下,身上的中衣自然便散開了,露出結實的胸腹,寄柔「哎喲」一聲,忙捂住臉,才往後退了一步,就跌進他滾燙的懷中,而他下面那裡,已經昂然挺立了,寄柔胡亂用手撥了一把,說道:「天氣怪熱的,王爺還是先去沐浴吧。」
陸宗沅把她按住,笑道:「完了再洗,不是更好?」
寄柔坐在他身上,真是如坐針氈。陸宗沅原本還算個克制的人,近來卻有些不知饜足的盡頭,時常一鬧就是半晌,折磨得她苦不堪言。不巧這會他來了興緻,恐怕這一夜又不得好睡了。寄柔期期艾艾地勸道:「圍城之困還沒解,王爺先顧著戰事吧,萬一明日誤了事,我的罪過就大了。」
陸宗沅一手箍腰,一手探進她衣襟,撫弄著那一方溫香軟玉,笑著說道:「有什麼事是比生孩子更重要的?」
他的手勁略有些大了,寄柔吃痛,輕吟了一聲,被他軟硬兼施地又是幾番廝纏。待到三更,夜深人靜,陸宗沅起身掌燈,待要叫人來送水盥洗,行到案邊,見那一盞涼茶還在。他臉色頓時陰沉下來,連茶帶碗,一起扔了出去,然後叫道:「來人。」
值夜的侍衛忙上來答話。陸宗沅漆黑的長睫在眼下投下一片陰影,望之如層層迷障,遮住了眸底晦暗的光。他倨傲地將下頜一抬,說道:「望兒那個丫頭,不必留她了。」
侍衛低聲答了聲是,陸宗沅又道:「這幾日你在程府里好生看守,不許閑雜人等擅入。再請一名太醫來,我有話要問他。」
叮囑完后,用冷水隨意擦了擦身,便帶著一身泠泠的寒氣回床帳里來了。紗帳低垂,錦衾堆翠,他在那層層的綉羅中探尋到了寄柔的玲瓏身軀,她卻在夢中被他的寒氣所懾,一個激靈,往後退去。他眉頭一皺,又強行把她攬了過來,兩人肌膚相貼,交頸而眠。
待到翌日,寄柔先醒,見進來伺候的幾名丫頭,都極臉生,望兒也不知去向了,她如墜冰窖,半晌才回過神來,回身一看,陸宗沅睡得正熟,眉宇舒展,秀致的鼻眼,正如一個尋常書生般斯文無害。當初濮陽驚鴻一瞥,他手裡攥著簿錄與烏鞭,言笑晏晏,豈不也是今日這般可親可愛?
三年彈指間,真恍如隔世。
這時,外頭一名侍衛傳話說道:「程將軍要求見王爺。」
他的聲音也不大,傳到帳子里,簡直低不可聞了。寄柔將幄帳微掩,披衣起身,她一面對著鏡台坐了下來,頭也不回地說道:「程將軍是見偃武出城,因此心急了?他不是受傷了嗎,就好好養傷吧,王爺還沒起身,誰也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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