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一枕夢寒(二十一)
虞韶看向寄柔,她的眸光亮得像星子,對他閃一閃,又極難察覺的地搖了搖頭。眼神里的慍怒化作了懇求。
她不願意跟他走,是放不下王爺嗎?
虞韶沉默地想著,心情複雜極了。他放下帘子,遮住了寄柔的目光,回來坐在另一邊車轅上,既不說走,也不說留。盧攸呵的笑了一聲,拖長了調子輕喚一聲:「走嘍!」馬車便不緊不慢地北去了。
月光下,銀輝如練,灑在兩人的身上,虞韶始終是沉默的,車輪的吱呀聲因而越發得清晰。盧攸趕了一會車,甚覺無趣,捏著嗓子唱起鄉村野調,「青山在,綠水在,你的人兒不在。風常來,雨常來,他的書信不來。災不害,病凈害,我的相思常害。花不戴,翠不戴,你的金釵懶戴。茶不思,飯不想,你可真盼著他來。前世里債,今世里債,他留下的牽連債。」
馬車吱呀吱呀地響,盧攸幽幽地唱:「前世里債,今世里債,他留下的牽連債喲!」
「程府有守衛,你怎麼把她擄出來的?」虞韶突然發問,盧攸的歌聲戛然而止。
盧攸搖頭晃腦,故弄玄虛,「天機不可泄露,天機不可泄露。」然後他側耳傾聽了一陣,捅了捅虞韶的胳膊,示意他去車裡看看,「有一陣沒動靜了,是睡著了呢,還是又在憋著壞主意呢?我聽說這個女人可不是個善茬。」
虞韶白他一眼,回頭看看車簾。帘子是靜止的,偶爾夜風會卷著行人低低的私語傳進車裡。虞韶耳聰目明,早留意到剛才自盧攸哼起小曲的時候,寄柔的呼吸就逐漸變得輕微了,悠長而平緩。她沒睡,也不氣了,是在聆聽他和盧攸說話呢。
虞韶嘴角浮起一絲笑意,臉上的終日不散的陰霾忽然一掃而光。他從盧攸手裡奪過了鞭子,說道:「像你這麼慢吞吞的,幾時才能到遼東?」說完在馬身上用力一抽,馬兒瘋狂地撒蹄奔跑起來。盧攸始料未及,身子一晃,險些栽下車去,不由罵了句娘,又聽車裡咚的一聲悶響,夾雜著女子的哀叫聲,虞韶眸子一轉,落在馬身上的鞭子,就溫柔了不少。
盧攸暗笑不止,心道:真他娘一個痴情種子。一面抓緊了車轅,打個哈欠道:「我打個盹,咱們夜裡趕路,天亮再投宿。」
這一夜,馬不停蹄,到了薊州邊上,正是晨光微曦,曉風習習。盧攸去一戶山民家外叩門,虞韶到了車前,停了一停,將帘子一掀,見寄柔倚靠著車壁而坐,因手足被縛,動彈不得,只能用眼睛瞪著他。虞韶一言不發地把她抱下車來,走到農戶的柵欄外頭,忽的想了起來,把寄柔的頭髮打散,胡亂將臉遮住了。又見一縷髮絲遮住了鼻子,忙撥開來。
寄柔原本就氣悶,這會被他一通擺弄,越發心煩了,「你幹什麼?」
虞韶仔細把一縷青絲放好,眸光和寄柔一對,他說道:「我不想別人看見你。」
寄柔好笑地說道:「我扮男裝和王爺去賀蘭打西羌人,每天看見的人不計其數,你要挖了他們所有人的眼?」
虞韶忍耐地看她一眼,沒有接話。只是在行走間,有意在她小腿上掐了一下。寄柔被綁了一夜,胳膊腿早血瘀麻木了,被他在穴位上不輕不重地一掐,好像被蟲子咬了一下,又痛又癢,忍不住「哎」一聲輕呼,接過腦袋被他一撥,臉被迫埋進了他懷裡,再也出不來聲了。
他們這一行人,行跡甚是可疑,一個乾癟老頭,帶著一個氣度相貌都和他迥異的年輕人,還有個死活不知的女子。那農戶畏懼,眼睛在寄柔和虞韶身上掃來掃去,盧攸哂笑一聲,將那農戶拉到一旁,塞了一個銀錠,說道:「那是我兒子,二十多了,身上有些毛病,方圓百里都知道,因此娶不上媳婦,不得已去南邊花大價錢買了一個。怕她半道跑了,人財兩空,所以綁了起來。」
那農戶一掂銀子,十分趁手,哪肯去追究他這番說辭是真是假,忙叫老婆開門,取了熱水被褥,領幾個客人去安置。盧攸倒也乖覺,把裡間讓給了虞韶,自己抱了一床薄被往柴房去了,嘴裡嚷嚷道:「乖兒子,別忘了爹跟你說的話,女人身子跟了誰,心就跟誰,等生米煮成熟飯,你就是攆她走,她也不肯走啦。」
虞韶早習慣了盧攸的陰陽怪氣,對他的話,就權當是耳邊風了。寄柔卻有些窘迫,心裡呸呸呸幾聲,將這個狡猾老頭恨了個咬牙切齒。氣還沒平,被虞韶往通炕上一放,又往裡一推,他自己脫了靴,就舒展了手腳,在旁邊躺了下來。
寄柔等了一陣,見虞韶兩隻手規規矩矩地放在身側,雙目微合,呼吸平緩,好像真是心無雜念,一閉眼就睡著了似的。
寄柔與他相比,就沒有這樣輕鬆了,從昨夜被擄到現在,她的心緒就沒有寧靜過。程府和良王府現在,會是什麼情形?良王會想到虞韶這樣胡作非為,擄了人私逃嗎?從薊州到燕京,有幾百里之遙吧?步行太慢,騎馬應該一日能到。她暗自盤算著,聽到院子里那農人吆喝他婆娘餵了客人的馬,便閂了門往田裡上工去了。
現在整個院子里,就剩下她、虞韶,和柴房裡睡覺的盧攸。
寄柔微微動了動發麻的腳,眼珠子一轉,忽見虞韶不知何時已醒了過來,面朝她躺著,一雙黑眸安靜地看著她。
「你又在打壞主意了。」他很篤定地說道。
這樣面對面躺著說話,被他那樣一雙洞若觀火、明若琉璃的眸子專註地盯著,有種說不出的怪異。寄柔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十分艱難地試圖把身體轉到另一邊。剛一動作,他兩手托著她的臉,強行把她的腦袋轉了過來。寄柔無奈,帶著一絲委屈輕聲說道:「我腳麻了。」
虞韶睫毛一眨,說道:「你想騙我給你鬆綁。這次可不行。」四下寂靜,天光大亮,他的五官看得十分分明,一絲一毫的表情波動都可盡收眼底。當那些或皺眉沉思,或冷眼相對的表情都退去時,他的眉宇間還依稀帶著幼時的執著和天真,還有稍不留神就趁虛而入的那股親熱勁兒。
只不知現在的他,還能不能張嘴就說出「我要娶你」這種話。
寄柔忍不住微笑了一下,虞韶眉頭微挑,有些驚訝,繼而也咧嘴笑了。太陽升起來了,照得窗紙上紅彤彤的,這是農戶家兒子媳婦的廂房,因此炕上鋪的紅氈,枕頭繡的鴛鴦戲水,牆上貼著胖娃娃抱魚的年畫。虞韶連帶著也歡喜起來,他忍不住又往寄柔身邊靠近了一點。
他倒會順桿爬,再放任下去,就得動手動腳了吧?寄柔暗道不妙,笑容一斂,說道:「你放我回去吧,要是被王爺知道……」
「知道又怎麼樣?」他打斷她的話,漆黑濃長的眉毛皺著,一臉的桀驁不馴。
寄柔道:「他肯定會來找我的。」
虞韶不高興了,「你想他來找你?」
寄柔笑笑,算是默認了。
她的笑容很刺眼,虞韶忍不住語氣也沖了起來,「是不是王爺,對你來說就那麼重要?」
寄柔的笑容極淡,「他對我來說,不只是王爺那麼簡單。」
她的聲音太小了,聽在虞韶耳中,近乎呢喃。他沒再理她,自己躺著,望著紅透的窗紙出神。那一夜在城外遠眺,遙望見良王在城樓之上的翩然欲飛的身影,還有城樓下千軍萬馬的山呼,都在腦海里重現。虞韶已不記得自己當時的心情,是否有幾分欣羨,幾分失落?手握天下權柄的感覺,果真如盧攸所說的那樣快意嗎?
他有些心煩意亂,又被寄柔攪得睡意全消,索性起身到了院子里,用井繩汲了一桶冷水上來,搓洗的臉頰發紅,目如寒星,然後用手巾隨意揩了揩,扔在一邊。這時柴房裡的盧攸一邊打著哈欠走了出來,忽然他賊眼鋥亮,瞧了瞧廂房,又瞧了瞧虞韶,上前在他肩膀上一拍,不懷好意地笑道:「完事了?」
虞韶似有所思,沒有理會盧攸的話。盧攸悻悻地放開手,借他用過的殘水隨意洗了洗,然後神清氣爽地說道:「你要不睡,就趕路吧,這裡到遼東都是良王的地盤,說不準什麼時候他就找上門來了。」
虞韶攔住正要去解開馬的盧攸,問道:「你先告訴我,是怎麼把人從程府擄出來的。」
盧攸此時不像起初那般戒備了,便直截了當地說道:「良王身邊有名太醫,是我同鄉,我求他幫了一個小忙而已。」他指了指廂房的方向,故作神秘地說道:「你知道良王為什麼要軟禁她嗎?這個小娘子可不是個善茬,她以後跟著你,你也得防著點喲……」
盧攸每次提起寄柔時那古里古怪的語氣,令虞韶很反感,他打斷盧攸的話,追問道:「除了那個太醫,還有誰?」
盧攸眼珠子骨碌一轉,呵呵笑了,說道:「這個嘛,天機不可泄露!」他在馬脖子上順著馬鬃捋了捋,嘆道:「好馬啊好馬,今天又得勞煩你,托著我們爺仨去遼東咯。你可得跑快點,又得跑得穩,不能讓我乖兒子的心尖尖碰著磕著……」
說完轉身,正要跟虞韶說話,見虞韶眼裡冷得如冰渣子似的,盧攸頓覺不妙,撒腿就要跑。虞韶自腰間掣出長劍,一劍挑中腳踝,盧攸頓時倒地,血流如注。他捂著傷處,見虞韶渾身凜凜煞氣,頓時想起戴榮之死,顫聲道:「你……」
虞韶冷笑一聲,說道:「就憑你,也想當我老子?」隨即在盧攸腳踝上用力一踩,盧攸慘嚎一聲,暈了過去。
...